时光模糊人的记忆,抹去人的情感,谁还会记得几年前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可他却在两年中断断续续的噩梦中从记忆深处拉出了一张仅见过一面的人脸——当初女娲庙中起了争端,从中说和的乾清门长老林域正是裴朔雪坠崖的元凶!
裴朔雪的死讯对忍冬来说是一场长达两年的噩梦,而他每次在夜色深重时满身冷汗地从床上惊坐起的时候,脑中活生生地拉扯出林域的模样便更加清晰,直至他完完整整地自记忆深处将这个模糊的人影挖了出来,再难忘却。
他全身湿透着走进下榻的酒店,店小二惊诧之后忙递上一张干爽布巾,忍冬接过随意抹了两下额角刺眼的雨水,没管身上其他的湿迹。
“二楼雅间的甲字房客人到了吗?”忍冬瞥了一眼背后收着伞打闹的弟子,低声问道。
店小二也是会看眼色的,只短暂地愣怔一瞬便明了面前这个人是二楼甲字号房要等的客人,点点头道:“那位客人已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岑析和倪书容他们已经收了伞走了进来,见忍冬已经兀自往二楼走,一副视他们为无物的样子。倪书容受师父所托看着忍冬,加上他又是个喜欢照顾人的性格,见状便想跟过去,却被岑析一把拉住了。
岑析搭着倪书容的肩膀,半个身子都要压在他的身上,懒散道:“师弟,我和你一个房。”
即便有着岑家的资助,元和山的日常开销把控得很严,这次下山弟子们都是两人一房的。岑析身娇肉贵的,自个儿定了一间单房。倪书容照顾着其他弟子,准备和忍冬一个房间。
“师兄你不是定了房了吗?”倪书容纳罕。
“师兄舍不得你对着那张死人脸。”岑析笑嘻嘻地揪住倪书容的脸颊,照常逗他:“师兄疼你吧,说谢谢好师兄。”
倪书容是从小被他欺负大的,岑析的流。氓样他见识得多了,木然道:“谢谢师兄。”
“好师兄。”岑析强调。
“谢谢好……师兄。”倪书容避开被他扯着的脸,脸颊上顿时浮起一道红痕,随之浮起的还有他的耳尖。
岑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的耳垂,眼中略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两人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忍冬早已上了二楼,不知入了哪个屋中。
——
店小二端着一壶上好的春茶,正要敲雅间甲字号的房的门,相邻的乙字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家仆模样的人。
“我家公子已等了半日了,茶水都未曾上一壶,就拿那两碟子糕点糊弄谁呢?隔壁才进了人就奉上茶水,就单单叫我裴家等着,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即将入都……”
家仆一开口,店小二便直欠身打招呼,正准备说些软和话安抚客人情绪,就听得里间一个公子的声音响起:“算了,这时节忙正常,况且隔壁早就有人等着了,确实是比我们早。”
早就有人了?
家仆蒙了一下,还是依言放过了店小二,店小二顶着笑脸见乙字门关上了才重新敲了敲甲字号的门,得到允准后才进去,将茶水放在房中两个对坐的人中间。
“外头有人?”是定了这间房的老人开口问道。
“是隔壁的房客,不过是为些茶水的事,不是旁的人。”店小二记得这人嘱托过不要让闲杂人靠近这间房,出言解释道。
老者点点头,瞧着店小二出了房门,才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即便在两年前见过,杨世端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这个孩子身上的变化。
两年前忍冬失去依靠后,杨世端本想着借此变故能劝忍冬回都,因此特意来了一趟蜀地,甚至不惜说破了忍冬的真实身份,可忍冬状若死槁,一双凤眸黯淡失神,整个人也消瘦不堪,杨世端磨破了嘴皮子也未能在忍冬口中听到一个字。
最后还是不经意之间提了一句裴朔雪的死,忍冬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隐隐有鹰视狼顾之相,即使只是阴沉狠戾的一眼,也足以让杨世端看清其中的警告和狠绝。
杨世端一面感叹,一面忧心。
感叹的是他一直想着忍冬生于乡野,未曾经过宫廷的浸润,怕他早就失了天家野心,就算将人弄回去也无济于事;忧心的是忍冬明显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又对生身父母没有半点感情,恐怕不是言语能动容的。
果然如杨世端所料,忍冬见了他的第二日便冒着大雪入了元和山,再收到消息便是忍冬在山门外跪了三日,求得元和门掌门收他为徒后一直在山中清修。
清幽静心的元和门并没能洗刷他身上的戾气,只是用一种沉缓的方式将这种阴郁的气息控制在他能够收放的距离里,达成暴戾和沉稳的奇怪平衡,使得他这个人乍一看沉默寡言,配上那副俊朗出色的外貌叫人觉得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可只要多看一眼,他那对狭长凤眸中死灰下的精光足以令人胆寒。
杨世端缓缓地饮尽一盏茶,借着这一炷香的时间将忍冬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忍冬也没有率先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身元和门的青衣道袍,脖颈上露出一截红线,双目毫无焦点地看着桌上的那盏茶发呆。
“殿下还未定归期吗?”杨世端终是先开了口:“元和山两年也足够殿下清心定神了,如今朝中局势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陛下多病,皇子们依次成年,殿下此时再不回去,今后真无再回去的可能了。”
忍冬一直肯见杨世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他一直想要杀了乾清门长老林域,可也不想为了这么一个人将自己给搭进去。乾清门和元和门一样都是隐世门派,只有身在能和乾清门相抗衡的元和门,他才能随时掌握乾清门的动向,知晓林域的行踪,眼下这场两门之间的法会便是最好的筏子。
可乾清门能与元和门相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忍冬打听到林域同样在朝中有人背后支撑,杀了林域容易,如何将自己摘出去难。
杨世端口中的皇子身份正好可以用作善后,忍冬一直记得当年裴朔雪收自己为徒的要求——永不认回身世,因此他只能一边稳着杨世端,一边暗自复仇。
这也是他不拒绝见杨世端的原因。
“再缓缓。”忍冬抿了一口茶,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这在杨世端眼中已经是难得的确切回应,他忙追问道:“缓什么?”
忍冬盘算着这场见面的时间,慢慢道:“我毕竟在师门良久,此次法会事关元和门颜面,再怎么也得等法会结束之后再谈回都之事。”
法会之后林域应当已经死在自己刀下,彼时杨世端是否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护住自己,自己又怎么逃脱回都的命运……这些忍冬都未曾细想,或者说他未曾放在心上,他一直反复推敲的都是如何杀了林域,如何让他的罪行昭示天下,这些充斥了他的两年时光,让他再难留别的余地去想旁的,能想出稳住杨世端来自保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仁慈之心。
“好……我等殿下消息。”杨世端深吸一口气,眼中情绪复杂,也不知是否完全信了这话。
稳住杨世端过后,忍冬便有些心不在焉,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方才还细雨绵绵,转瞬雨势加大,忍冬看着外头的水色连天,目光微微顿在对面糕点铺子上新的牌子上——“槐花饼一日只供一百。”
不自觉地,忍冬微微扬起嘴角,只是一瞬,也被杨世端飞快地捕捉到,他顺着忍冬的目光看向对面那家看着平平无奇的糕点铺子,问道:“殿下喜食槐花饼?可需叫店小二买了送来。”
忍冬收敛了笑意,盯着那已经寥寥无几的槐花饼格子,目光晦涩,未曾应答。
不是他喜欢,是裴朔雪总是对限量的吃食抱有极大的兴趣,哪怕那只是商户待价而沽的招数,他还是乐此不疲地使唤自己或者三斤去排队抢食。
若是他还在……见着这个简直是要走不动路的。
忍冬思绪飘忽了一会,目光再顿到对面糕饼铺子上的时候,那装槐花饼的小格子又撤了一排下去,只剩下最后一板——约莫四五个的样子。
略微停顿了一会,在杨世端错愕的目光中,忍冬突然快步走了出去,急急地下了楼,直往门外冲。
就在踏进雨幕的一瞬,一把竹骨伞遮在了他的头上。
十二根竹骨依次展开覆在油纸上,撑起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等我长大了,也要给贵人撑伞,让贵人风吹不到,雨淋不到。”
“就你这个小身板,先长过我再说大话吧。”
——“师尊,怎么不等徒儿拿伞就走了。”
“手酸,不想撑伞。”
“我给师尊撑。”
一模一样的竹骨伞穿过两年孤独的时光再次盖在他的头上,忍冬几乎屏住了呼吸,颤着睫毛抬眼去看给自己撑伞的人。
对上的却是店小二笑眯眯的一张脸。
“客官,这是落在店中的伞,您要是不嫌弃,可以拿着应急。”
失落瞬间涌上了四肢百骸,叫他整个人站在那里脆弱得好似一滴雨就能击垮,若有若无的槐花饼香带着水汽撩动着忍冬的鼻尖。
与此同时,二楼乙字号传来一声抱怨。
“公子把自己的伞给了他,公子回去用什么呢?”
一只修长的手捻了一朵馅料中的槐花抿入口中,懒怠道:“看这个小道士可怜嘛,同门的人都有伞,就他没有。”
“那公子也不能把仅有的一把伞给出去,待会要是受了点雨丝,老爷和夫人都会怪罪的,公子身子本就不好……”
奴仆的念叨声伴着雨敲檐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青衣公子新鲜劲过了,丢了吃了半块的槐花饼,靠在窗前看着那抹冒雨跑到糕饼铺子的身影,小声道:“长得这样高了……好像一点也不需要伞了。”
作者有话说:
我(大喊):他需要!他需要伞!
裴裴(老父亲心理):旁的孩子都有的伞,我家崽也该有~
第42章 失复得
岑析的目光从桌上的几串水珠向上落到忍冬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皱了皱眉。
“小师弟,你能不能把身上擦干净了再来,我都已经把独间让给你了,你不会连我和小容儿的客房也要霸占吧。”岑析看着他身上的湿衣,忍不住又道:“我们元和门虽然讲究运气于心,自在功德,方能得长生,可像你这样大的孩子裹着湿衣裳半日,长生不长生的我不知道,老了关节疼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岑析话多嘴又损,忍冬已经习惯了,只管听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擅长撒谎,想到自己等会要说的话在心中斟酌了半晌,本是用来套岑析话的话术说出来却成了干巴巴的一句。
“掌门说要我们招待乾清门的弟子。”
“是啊,这两日人就要到了。”岑析捻了一块削好的果肉送进口中,咀嚼了两下,含糊不清道。
忍冬一时不知道怎么继续接话,好在岑析嘴上是个没把门的,还没等忍冬再说些什么,他自个儿往忍冬边上凑了凑,小声道:“其实前两日他们就该到了,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见忍冬难得应了一句,岑析更来劲了,眉飞色舞道:“我可只和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和旁人说,尤其别让小容儿知道。”
这话一出,忍冬便知道他要说的话一定不止同自己说过。
“其实乾清门的人早就到了,就在城中。”岑析朝他眨了眨眼,“确切的说,是领着乾清门那群小崽子们的林长老已经在城中了。”
听到自己想要的名字,忍冬抬眸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看着忍冬不甚明白的样子,岑析“啧”了一声,解释道:“你连我们山门里的人都认不全,一定不认识那个老头子,过两日。你就能见到了,别看他一副温和谦卑的样子,我和你说,他可是一个衣冠禽。兽。要不前两年正撞上我们家,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你应当知道,我家是朝中做官的,在地方上有些人脉。前两年乾清门地界上有一个丫头跑到府衙状告林域以收徒为名欺侮孤女,那府衙刚接了状纸,正准备问些什么,就收到平都林家传来的信件,稍稍拖了两日受理时间,偏巧就这么两日,那孤女便畏罪自杀了,这件案子也不了了之。”
“畏罪自杀?何罪?”忍冬的语气沉了几分。
“这不过是外头的说法,哄哄那些无知百姓的。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这是林家保下了林域。”岑析摇了摇扇子,惋惜道:“这还是我前些时日在乾清门地界游玩时,听那处的岑家门生说的,本来我还半信半疑,可前日我偷偷下山,你猜我在赌场里遇到了谁?”
“林域。”
话都铺垫到这里了,答案根本没有悬念,岑析却很是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没错!正是他,我偷偷跟了他一路,发现这老小子真是会享受,前半夜在赌场,后半夜在青。楼,厮混到天亮再回客栈,白日里就窝在客栈中,也难怪我们一直没发觉他来了蜀州。敢情不是乾清门选了他出来带队,而是乾清门知道他在蜀州寻。欢作乐,可巧让他接一个差事,这样被人发现了也有由头去说。这样看来我们元和门真是一股清流,虽说穷了些,可从没有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说到底也是我这个大师兄以身作则,为门派弟子树立了典范,你说我要是给自己立个像是放在山门前正中道场上好,还是放在弟子们听讲的训*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