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析絮絮叨叨地还在念自己的功德,忍冬的心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本想着等乾清门的弟子来了之后再找林域落单的机会,谁知这机会就这么落在了自己眼前。
忍冬怀着心思出了岑析的房间,岑析收起折扇,摸着瓷盏外壁,收敛了方才笑眯眯的神情,看着忍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倪书容的声音响起他才重新捡起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
“师兄同忍冬说了些什么?”
“哦,他来谢谢我让房给他。”岑析胡说八道起来。
倪书容不傻,听这话便知道岑析是在搪塞自己,他知道岑析的家世,本不欲多插手别人的私事,可见着他和忍冬说了这么久的话,还特意将自己支开,明显就是有什么不能告诉自己的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觉得有些不公平。倪书容是个孤儿,从小到大一举一动,习性喜好岑析都摸得一清二楚,但是岑析却像是一团雾,只展示他想展示的,让倪书容站在他的面前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师兄有事瞒着我。”倪书容说不出这郁郁的心情是什么,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岑析失笑,刚想说句什么来缓和气氛,倪书容转身就走,顺手还带走了自己给岑析削的果肉,岑析看着那盘被自己才吃了两口的果肉被连盘带走,愣了一下,无奈自言自语道:“惯得这脾气,气性还真不小。”
——
天光初霁,喧闹的夜市终于撑出一点喘息的时间,在鸡鸣之前静静修养着。
惜花楼门前的马车赶在破晓前散了个干净,夜色中繁华昳丽的九层灯笼在清晨徒留下几分寂寥的意味。许多餍足的老爷自后门被自家小厮接走,出来时无一不先探出头张望一番,免得被自家娘子捉住正形,当街失了脸面。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看不出做什么行当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惜花楼正门走了出来,他手中还拎着一壶酒,身形健硕,若是不注意他黑白交杂的鬓发,几乎以为他是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男子。
没了在山门一贯的平易近人,林域眼中露出些许满足后的精光,衬托得他整个人油腻又颓废。
转过花楼便是主街,三两声鸡鸣,五六声犬吠,打更人猛地敲响最后一更,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街道上的声响似是浪潮一般渐渐涌了上来。
临街小儿的哭闹,妇女哄孩子的细语,街道上卖粥的炉灶火声,包子铺门口蒸屉开合声,一切原本能辨出具体声响的都在嘈杂的人声响起后变得混沌不堪。
凌乱的脚步声,说笑声,还带着些早间的羞涩,未曾有突兀的大喊大叫,只是平和而又默契地将夜晚的静谧扯开,抹上早市的声响。
林域悠然自得地拎着昨夜的酒,赶上今早的第一笼小包子,要了一碗豆浆,坐在临时支起的小摊子上热乎乎地吃着,完全没意识到身后跟了一路的步子也停在了摊子里,混在起早的人群中要了一碗白粥慢慢喝着。
忍冬的手心在发汗,也尝不出口中白粥滋味,只顾一味地盯着前桌的那个背影看,看着他摇头晃脑地吃了早点,放了几枚铜钱,而后起身要走。
忍冬抹了把嘴,剩下的粥也顾不上,放下铜钱后紧跟了过去。
清晨的日晕温柔地洒在匆匆行走的人群中,越往前走,早市的气息越浓,忍冬跟了一路。
林域从此处到客栈全是人群密集的街道,忍冬却没有半点心焦的样子,他借着熙攘的人群掩饰着身影,一直离着林域六七步的样子,直到走到石子街的岔路口——岔口处的小摊密集,卖菜的汉子围着路口站了一溜,赶早的百姓挑选着新鲜的菜蔬,这几乎是人群最密集的一个街口。
忍冬在此时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疾走了几步,离林域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后就保持着,不进也不退。
石子街的岔口人流大,得手之后方便脱身。
眼见着林域再往前走上几步就要出了岔口,忍冬咬紧牙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的瞬间,狠狠地将匕首刺入了林域的胸膛。
忍冬带着狠劲,下手快准狠,借着身高的优势拿住林域的手腕合着,奋力一搅弄,滚烫的鲜血飞溅而出,污浊了他大半个下巴。
林域双目睁大,定定地看着忍冬,眼中的惊异、疑惑都没来得及散出,喉间的吼叫声被西街突如其来的唢呐声掩盖——旭日东升,恭祝裴家少爷金榜题名,再得魁首!送喜!
“噼里啪啦”——散落的铜钱引得熙攘的人群齐齐往西边挤过去,众人口中都道着喜,一个劲儿往喜辇上挤。
忍冬身边一空,迅速有人发现不对劲,在胡乱地挤压着也不知是谁摸到了一手血,随即惊叫声依次炸开,林域还想挣扎,被忍冬揪住头发,两人厮打了两三个回合,终于死狗一般的不动弹了。
围着喜辇的人群在冲天的唢呐声中迷失了方向,竟无人注意到这当街的血腥,直到喜辇晃晃悠悠地走到石子街正中,对上忍冬的眼,抬辇的轿夫才“啊”了一声,松了手中的活计,任由喜辇“嘭”得一声砸在地上,掀起薄如蝉翼的垂帘,露出一张清隽的脸来。
忍冬半个身子都浸润在血中,手上还拎着软成面条的死人,眉睫带血,状似修罗,站在路口中心无人敢靠近。
而他眼中的愤恨、狠戾全数在对上喜辇上的那张脸后变成茫然和震惊。
求佛求神,求鬼求魔都未能求得入梦的一张脸此刻居然只有一街之隔,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
耳鸣似海啸,滤过耳边所有的人声杂声,鼻尖酸涩似是堵住了一般,唇。瓣颤抖早没了言语的能力,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停歇,只留下一双眼睛反复地确认坐在喜辇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心如刀割时呼出的那个名字。
姗姗来迟的巡捕一拥而上,将忍冬死死地压在地上的时候,他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喜辇上的那个人。
终于,裴朔雪似有所感,垂了眸子对上他的目光。
下意识地,忍冬松了匕首,把沾满血的手往背后藏。
满身的血迹脏污遮住忍冬原本的样貌,在他最狼狈不堪,泥泞满身的时候,被众人拥立着喊着“前途无量”的俊美公子隔着两年生不如死的时光,终于垂怜得给了他一眼。
只可惜他如今满身脏污,不得抱他。
作者有话说:
裴裴爆马不自知!
第43章 双还朝
忍冬下了狱。
下狱的当夜,林家在蜀州的门生便进了州府老爷的府邸。
第二日,元和门派人使了些银钱,倪书容进去瞧了他一眼,忍冬这才知道这个林域的来头。
林域是平都户部尚书的母家叔叔,早年林家老太爷在世时就颇为宠爱这个长相肖似自己的儿子,又加之林域的母亲是林家老太爷的正房,侍奉多年仅此一子,十分溺爱。
林府嫡子,又加上和户部尚书家的姻亲关系,即使被宠得不成样子,林域依旧有胡闹的底气,林家其余几个庶子再勤勉奋进,都比不上他在老太爷面前得脸。
物极必反,纵得狠了,林域和平都城中几个不成器的公子哥混得越发混账,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也算是平都一霸。
如此顺风顺水地长到十八岁,林域正房未娶,小妾外房养了一堆。一次他当街看中一女子,正和之前一样准备威逼利诱,强抢进府,谁知那女子烈性,不肯就范,白白地赔了一条性命。
林域未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中,本想着和过去一般回家哭诉一把,家中打点一番之后他依旧相安无事,谁知这女子没什么背景,但她有一情郎却是一个有本事的,忍辱负重地过了一个月,等到科举一过,高中之后直接金殿鸣冤,告了一把御状。
林家这次急了,上下打点一番后见没有脱罪的可能,便破釜沉舟,将林域逐出林府名册后,连夜将人送出了平都,奏报陛下时就言幼子无状,畏罪潜逃,林家家主气得当夜便在族谱中除了他的名字,再不相认。
陛下惜才,但也不想得罪在平都根基颇深的林家,便一面抚慰着那女子的情郎,点了他做状元,又趁机收了林家大半家财。
林域此后便一直生活在乾清门,一来远离平都,而来他日事发也可用乾清门的名头来挣出一条命。
林家一直私下给林域送钱,连带着乾清门都沾着光,做得越发大,直至和元和门分庭抗礼。
听了这么一段前尘往事,忍冬心中也有些不确定自己能否顺利脱身。林域能在皇帝眼皮底下逃出一条命,其中关系复杂,人情交互必不是他能窥见的。
这次杀了林域,莫说杨世端是否肯出手相助,就算他肯,等他知道这件事,打点之后再派人来蜀州处理,忍冬也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倪书容愁容满面,他为人板正,自是见不得这种龌龊的人,如今忍冬虽动手莽撞了些,可毕竟是自己门中弟子,他承继了元和门掌门护短的性子,宽慰忍冬道:“小师弟,你别怕,我和师兄再说道说道,大师兄一定有法子救你出去的。”
忍冬心中生出些感动来,这两年他心中只有仇恨,并未将元和门当做自己的家,可倪书容却一直一视同仁,在他和门中弟子起了冲突时也不偏帮,对于一个自小对关爱敏。感的孩子来说,不偏不倚的公正便是一种关怀。
“无事。我做的事,我一力承担。”忍冬想了想,斟酌道:“其实……我一直未曾叫掌门一声师父,我和元和门可以没有关系的。”
倪书容明白他是想要把元和门从这件事中摘出来,心中多了几分宽慰:“此时救你出来最是紧要,元和门虽不被世人认可,好歹也是一个留存的修仙大派,不会因此祸事的。”
“对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是平都送来的,送信的人说要你看了之后就给回复。你现在就看了吧,有什么话我也能马上带出去。”
“平都来的?”忍冬瞬间便想到了一个人,他三两下撕开了信封。
确实是杨世端的书信。
信纸只有一张,其中内容也简明得很,说他已经知道忍冬杀了林域一事,只要他能够答应回都,这件事他便能立时解决。
忍冬翻来覆去了看了好几遍,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他问道:“这封书信是什么时候到你手上的?”
“黄昏时,正好赶上我来见你。”
“太快了些。”忍冬喃喃道。
“快什么?”倪书容以为他是在说这件事传到平都的速度,不解道:“不快啊,林家也知道的……”
话说到一半,倪书容也觉出不对劲来,林家是一直知道林域的脾性,专门放了几个门生在他周围,一旦出事便以林家的名头出面,而后再飞鸽传书给平都。
饶是如此,正经的林家人还未能出面呢,忍冬这封平都来的信着实快了些。
除非,杨世端早就知道忍冬会杀林域,提前留了这么一封信来,而在此地,必定留有他的人,他才能这么自信地说出只要忍冬愿意,随时可以把他从狱中捞出去的话。
忍冬一直以为自己是拿杨世端作为保命的底牌,是自己在算计着杨世端的价值,殊不知在杨世端眼中,他早就成了囊中之物,莫说这次杀的是林域,有这么一个威逼利诱的由头,就算忍冬不出手,他也会寻到其他法子将忍冬置于相求于他的境地,最后达成他的目的——让忍冬以皇子的身份回都。
石子街遥遥一眼,忍冬心潮涌动,有太多喷发的情绪和不解,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违背替他过生辰的诺言,为什么回来了也不见他,为什么再次地丢下他。
看着他换了一个身份,以裴朔雪那个新晋举人的身份去平都,丢下他步入仕途,忍冬不禁想,官位和权力就那么诱。惑人,致使师尊那样高贵的人都不能免俗?
既然这样,如果他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这次换他站在高位,师尊会不会以一种平等的身份看待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这么一个皇子的身份不再轻易丢弃自己,会不会……
忍冬捏紧了拳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个答案是“会”还是“不会”。
可不管这个答案是什么,只有他去了平都,才有亲自问师尊的机会。
“告诉他,我答应了。”忍冬闭了闭眼,他还是违背了跪在师尊面前的承诺,可是是师尊先违背丢下自己的誓言的,是他先对不起自己的……
倪书容带着忍冬的答案出去,没等多久,倪书容便又传进信来,说过些时候便有人接他出狱,那个人会带他去平都。
忍冬本以为杨世端在平都要费些时候才能洗脱自己的罪名,谁知不过两日,狱卒便放了他出去。
走出大牢,重新沐浴上阳光的那一刻,忍冬第一眼就看到等待门口的岑析。
他收敛了一贯不着调的样子,朝忍冬行了一礼,恭敬道:“平都岑国帆将军嫡孙岑析恭请五皇子赵珩回都。”
过往一切都连了起来,杨世端是怎么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此刻已有分晓。
在阴暗的狱中待了几日,重新站在阳光下的忍冬竟有一种重活一次的感受,此后他将以另一个身份生活,背负着“赵珩”这个名字应有的重担活下去。
“那个裴家的举人呢?”
岑析没想到他知道自己身份后首先问的是一个小小举人,愣了一下,回道:“裴家那个少年,裴朔雪?前两日就启程去平都了。”
忍冬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似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深深地困在自己的心中,半晌,坚定道:“启程,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