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裴朔雪终于反应过来,因为怕暴露身份,他一直减少对赵珩的接触,把他当做一个陌生来相处。
可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裴朔雪和赵珩在蜀州本就认识,他们是同一年的举人,即使赵珩一直不待见蜀州的裴朔雪,可他们两个人毕竟是有交集的,自己在平都的避让太过了,反而叫他起了疑心。
赵珩微微笑了,意有所指道:“我一直在等先生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毕竟我们也曾同窗过,虽说当初本王年少轻狂,有时怠慢了先生,先生也不至于就这么短短一段时日就忘了本王,认不出当初的忍冬便是今日的赵珩了?”
裴朔雪很快找到了理由分辨,道:“在下并不是轻慢殿下,只是当初学子,如今皇子,殿下身份不同以往,在下自然不敢随意攀认,况且殿下主持这次科举,在下本该避嫌才对。”
“宋老先生是这次的主考官,先生刚入平都便漏夜前往,畅谈甚欢,倒是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赵珩轻笑一声,看着裴朔雪眼中晃过一丝不自然,知道自己终于问到了痛处。
赵珩这几日查了裴朔雪入都以来的全部行踪,发现他在入都不久便去了宋明澄的院子一趟,两人约莫谈了一个时辰的话。
宋府口风紧,具体的谈话内容赵珩并没有打听出来,为此赵珩在来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宋府,探了探宋明澄的口风,只可惜他在这样的老狐狸口中什么都没问出来,险些还叫宋明澄套了话去。
“彼时在下还不知宋老先生是本次科举的主考官,殿下将这么一口锅扣在在下的身上,在下可是不敢认。”裴朔雪明白了赵珩的意图,回话也游刃有余起来。
“好。”赵珩并不在意他驳回了自己的话,倾身靠了过去。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裴朔雪抬头便能见到赵珩的下巴,他心中陡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赵珩覆上了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按压了一下。
“其实先生想走仕途,不一定只有科举这一条路。”赵珩暧。昧地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插入裴朔雪的手中,和他十指相扣,对上他惊讶错愕的视线。
裴朔雪一时间没明白赵珩在说什么,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赵珩整个拢在掌心中,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赵珩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裴朔雪立马收回了手,恼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赵珩瞧着他变红的面皮,心中涌上竟涌上喜悦,他得寸进尺地再次伸出手,握住了裴朔雪的手腕,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先生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而本王一直心悦那位故人。先生若是肯,也不用受小吏晋升之苦,只要先生一句话,便能飞黄腾达。”
话说得如此露骨,饶是裴朔雪这么一个几进仕途的人都听不下去了,他辅佐过黎国三代主君,不是没有见过官场上比这更没有原则的肮脏龌龊之事,只是这样的话从赵珩口中说出,真是脏了他的耳朵也连带着嘲讽了他这个人。
赵珩才多大,不过来了平都一趟心性便折损至此,居然做找替身这样的荒唐事,更荒唐地是,这个替身还找到了他的头上,这简直是太恶心了。
“啪——”利落的一巴掌落了下去,裴朔雪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被气得微微发抖。
赵珩的左脸登时一片通红,他却好似感受不到疼一般,舌尖自口腔内壁顶了顶被他打的一边脸颊,反而笑了起来。
“先生总有一天会求我的。”他被打了之后脸上也不见什么恼怒,眸中反而闪现着带着癫狂的光,丢下这么一句话,径直出了门。
直到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裴朔雪再也听不到院中有任何动静,他紧绷着的身子才松弛下来。
他方才的拿一下是气极了呼上去的,力气用的不小,此刻手掌还发着麻,可他却没有一点心思去顾虑这个。
这一巴掌还是打得冲动了些,若是他还是赵珩的师尊,这一巴掌无可厚非,可他如今的身份做此事,免不得叫赵珩心中的疑虑更深。
可事已至此,裴朔雪也无法更改,其实更让他如鲠在喉的还是赵珩方才说的一番混账话。
他能感受到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与他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从他来平都见到赵珩的那一刻起,许多不应该出现在他心中的情绪反复萌芽,这让他不仅对变了许多的赵珩感到陌生,甚至对自己也感到陌生。
这么一闹,裴朔雪再睡不着了,索性到院中走了一会,清醒清醒。
柏崇今夜不宿在院中,唐济那屋中应当只剩下他一个醉鬼,裴朔雪信步走到他门口的时候随意往那儿瞄了一眼,正瞧见唐济房门竟然大开着。
裴朔雪往里稍微探了下头,没看见唐济在屋中,可是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唐济是否和自己一同回来的,便贴心地带上门,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重新整了整思绪,回屋勉强歇下了。
谁知直至天亮,唐济都没有回来。
次日黄昏,裴朔雪正想着问问昨天一起喝酒的学子唐济去处,却见一行官兵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统管此次科举的礼部尚书章淼——当今皇后的胞弟。
官兵不由分说,直接进了唐济的屋中搜查,章淼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们搜东西。
裴朔雪拉住跟在队伍最后头的柏崇,见他面色难看,知道出了事,小声问道:“怎么了?”
“唐济杀人了!”柏崇的声音还发着抖,显然是被章淼强行带回来询问些唐济的事的。
“杀了谁?”裴朔雪惊道。
“宋大人。”
作者有话说:
直球赵珩就是一个亲亲的大动作!猛男珩珩!
——
别跑,还有一章!
第53章 归元阵
“哪个宋大人?”裴朔雪脑中“嗡”地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还能是哪个宋大人,主考官宋明澄。”柏崇飞快地应了一句,紧接着抬头看到章淼投向他们二人之间的目光,忙往旁边挪了挪,和裴朔雪拉开了距离。
屋中的搜寻还在继续,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小兵出来对着章淼咬了咬耳朵。
章淼嘴角仰起一丝轻蔑的笑,上下打量了一番柏崇和裴朔雪,往他们两人站立的地方走了几步,道:“你是与唐济同住的舍友?”
柏崇微若蚊呐地应了一声。
章淼将目光再次投射到裴朔雪的身上,问道:“昨夜是你同唐济还有几个江浙会馆的学子在秋月楼喝的酒?”
“是。”裴朔雪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不卑不亢道:“敢问大人,唐济此时在何处?”
“在何处?”章淼冷哼了一声:“昨夜唐济潜入密馆,意欲修改考卷和宋大人起了争执,为了掩盖罪行,他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宋大人。”
章淼指着自己腹部,道:“就在这儿,刺了十几刀,宋大人连太医都没能熬过来就死了。你说,像唐济这样的人,现在应当在哪儿啊?”
裴朔雪听不惯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可是事关唐济,他也没有出言和章淼争辩。
只是本能地,裴朔雪觉得这件事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唐济昨夜喝得不少,怎么还能一个人跑到距离此处有十几条街的密馆,怎么能突然重重守卫的批卷地?唐济文章不差,虽得不了三甲,进士之位也是没跑的,根本犯不着冒着这个风险去做改卷这么愚蠢的事。
可惜他如今不过还是一个小小学子,并未踏入仕途,没有能力查证此事,只能借着章淼对他们的询问,尽量拼凑事情的原委。
“昨夜喝完酒,你和唐济是结伴回来的吗?”章淼问道。
昨夜是怎么回来的,裴朔雪真记不清了,他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是他和唐济一同出的秋月楼,可之后赵珩却说是他送自己回来的……
但要是告诉章淼赵珩昨夜来过这里,且不说科举榜单还未出,一个皇子深夜来学子院中这样的事传出去有多影响他的仕途,但凡裴朔雪说自己是同赵珩回来的,唐济便理所应当地落了单,更加有前往密馆的可能。
于是,裴朔雪决定说部分实话。
“不瞒大人说,昨夜确实喝得有些多,在下实在是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了。”裴朔雪回道:“大人或许可以问问昨夜醉的没有那么厉害的学子。”
章淼也没特意为难裴朔雪,只是朝旁边的记录官点点头,示意他将裴朔雪的话记录下来,而后便转向了柏崇,问道:“你和唐济同处一室这么久,他可曾有什么反常举动,尤其是这两日。”
此话一出,裴朔雪和柏崇一齐想起了那夜悬而未决的事——唐济说柏崇拿了他的东西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章淼是个人精,见柏崇目光微动,便知此事有突破口,当即恐吓道:“好在宋大人拼死保护住了文卷,才使得密封的文卷未被开封,不然今年辛辛苦苦多年的考生成绩全数不算,或延期再试,或等下一年。唐济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对你们是多么地不公平。如今这事已经引起陛下的重视,陛下特意派本官来此调查,若是有知情不报者,与唐济同罪!”
此话一出,裴朔雪都来不及给柏崇使眼色,吓得柏崇脱口而出:“我知道!我……”
话开了头,裴朔雪再没有隐瞒的法子,听着柏崇将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柏崇也没添油加醋,讲得和那晚同他和岑析讲得都差不多。
那夜像往常一般,唐济和几个学子约了饭,早早地沐浴后出了门,柏崇依旧待在屋中。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的样子,唐济慌慌张张地从外头回来了,一进屋就在翻找东西,发了好大的一通火,一口咬定是柏崇拿了自己的东西。
柏崇平日虽因清贫有些自卑,可也是有几分骨气的,见唐济没有证据就一味地说自己偷东西,便和他争论起来,两人怄着气,柏崇也不肯他翻捡自己的行李,摩擦因此越来越大,两人一直闹到了院中。
之后便是裴朔雪和岑析出来说和,劝说他们二人和气生财,少生事端。
“那夜大抵情况便是如此,岑学子也在场,大人若不信,也可问他。”柏崇中规中矩地将事情解释清楚,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没有发现章淼在听见“岑析”的名字时目光微动,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之后,章淼又随意问了几句他们的日常起居,唐济这个人秉性习惯,家中姻亲关系之类的话,便带着官兵离了院子。
柏崇吓得不轻,见章淼走后忙回了自己的屋子,就留裴朔雪一个人站在院中,看着往日欢声笑语的院子突然寂静了下来。
自从科举之后,岑析便少住在此处,今日也是同样的不在。
章淼话说得严重就是为了诳柏崇的话,其实裴朔雪看得清楚,陛下在意此事不假,可也不想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因此章淼来的时间都是选的考院午后大家午休的时候,且是从偏门进来的,官员连刀都没配,也未曾骑马过来,显然是怕闹出更大的动静,再结合章淼走之前再三嘱托他们二人要守口如瓶,裴朔雪推测,这件事也不过就在章淼的礼部,他们这几个被问话人之间传着。
岑家是贵妃的母家,章家是皇后的母家,岑贵妃和章皇后向来不对付,各自有子后更是风波不断,章淼要是去岑家问一声,此事可能还不是两个皇子之间的事,若是不问,唐济这件事恐怕是朝着赵珩来的。
裴朔雪站在午后的灼热阳光下,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若真的是冲着赵珩来的,他要不要出声提醒?
可是只要一提醒,他便会被视为赵珩一党,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辅佐赵珩去争夺皇位。
可要是不说,若这是一个大的圈套,足够赵珩吃足了苦头。
——
岑府。
回廊下养着一池锦鲤,岑析倚靠在栏杆边,手中握着一把鱼食,正在有一处没一处地丢鱼食。
“公子,这是这几日老将军的北境军报,还有他在营中送过来的兵法和军队整治文书,老将军说了要末将督促您每日看完。”副将李为将一大摞文书摆在岑析面前的小几上,正挡住了他追随其中一只红尾鲤鱼的目光。
“还有,公子您已经五日没有去见殿下了,将军说至少每三日,您应当去见瑞王殿下,带他熟悉平都事务,并留意殿下的日常举动,小心他的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殿下身边的人。”李为尽心尽责地将岑老将军的话一一转述,岑析却连身子都懒得挺直,依旧靠着栏杆不动。
“李将军,您说我爷爷他是不是老糊涂了?”岑析没大没小道。
“公子慎言。”李为是岑家军部下的老人了,一直跟着岑家四处征战,对岑家人,尤其是岑老将军忠心不二,若不是说这混账话的是岑家公子,他定是一拳头招呼上去的。
“您看。”岑析指指自己,又指指李为,道:“他叫您看着我,时时汇报我的所作所为,又叫我看着瑞王殿下,时时向他汇报。他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这么一个被监视的人还会帮着他监视旁人?这是不是很矛盾?”
“再说,他以要我替殿下留意贤能的名头,叫我参与了今年的科举,明摆着是想让我从文了,可现下又要我去看军情军报,学兵法策略,搞得我要上战场似的,这是不是更矛盾?”
“老将军自有他的考量,做下属的无需多问,只管执行便是。”李为忍不住多劝一句:“老将军定是不会害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