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析跑得急,大门还敞着,闻言又跑了回来,贴心地掩上门,揶揄道:“殿下,臣今晚是不是需要另寻地方下榻。”
赵珩朝他飞了个眼刀,岑析忙闭了嘴关门走远。
屋中终于安静下来,裴朔雪慢慢地借着赵珩的力坐到床边,拦住他要抓自己的脚的手:“多谢殿下相送,夜已深了。”
话中的送客之意让赵珩松开了手,他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从荷包里掏出一小瓶跌打药酒,放到裴朔雪身边,淡淡道:“淤血要尽快化开,本王就不打扰先生了。希望先生能好好考虑本王求贤之心。”
裴朔雪一面不想和他太过亲近,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一面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对一个皇子来说太过冷漠,于是没话找话说地想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殿下的香包还真是不同寻常啊。”裴朔雪拿起赵珩给的小瓶跌打酒在灯下细细瞧着,琉璃瓶中流淌着金红色的液体,描金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狸奴,一黑一白正在打闹。
赵珩本已经压制住咄咄逼人的心思,想要今夜放他一把,可裴朔雪偏生又聊到他的痛处,叫他忍不住再进一步。
“这个荷包中是酥糖,这个里头是驱蚊香,这里是缓解肌肉酸痛的膏药。”赵珩指着自己腰间一个个精致的荷包一一介绍道。
裴朔雪讪讪地笑了两声:“殿下真是很懂生活之道。”
“不。”赵珩忽地抬头,盯着裴朔雪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只是本王有一故人,他习惯身边物什处处都备着,又总是有些小磕小碰,本王便一直随身带着。”
裴朔雪心颤了一下。
“后来,故人仙逝,可这般习惯再难更改,就这么一直保存下来。”赵珩道:“说到这里,本王倒是有一个疑问。”
裴朔雪稍稍移开目光,不想被他那样灼热的目光盯着,先入为主地回着赵珩还未问出口的问题:“殿下想改,只需少念少想,每日减些往日习惯,不过一旬两旬便有成效。”
“本王想问的是,若我以此尊贵身份,可能拘得他魂魄归来,再见一面?”赵珩撑着床板,几乎要将裴朔雪整个身子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未等裴朔雪回答,他又铿将有力道:“若是不能,他日本王若以一国之力,寻遍西水东岛,漠北江南,穷尽人力,可能寻他回来,再看我一眼?”
作者有话说:
裴裴:崽子应当给我养老送终的
赵珩:我要和师尊白头偕老
我: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两个可以兼得?
第50章 幻梦长
烛火氤氲,将赵珩垂下的头发倒影送到裴朔雪的眼下。
盯着那一小团黑影,裴朔雪微微有些恍惚:赵珩还未弱冠束发,本应是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可他却从来没有在赵珩身上看到一点少年人的朝气。
他像是跳着生长一般,一不留神,就已经到了裴朔雪无法抓住的年纪。
明明只是两年,怎么会恍若隔世的感觉呢?裴朔雪忍不住去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死,才让这么一个孩子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色。
可是人类的情感真的能如此恒久和深刻吗?只是因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就能惦念至此?
“殿下的那位……故人,对殿下很重要吗?”裴朔雪回过神的时候,话已经从口中冒了出去,他有些恼悔,好在披着一张别人的皮,问出口了就问了,裴朔雪嘴硬地继续道:“我只是看殿下如此……”
“不重要。”赵珩突然道。
裴朔雪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直觉得赵珩对自己的感情和依赖是因为幼崽情节,人世间话本中传唱的隽永情感在他眼中不过是凡俗人麻痹自我的美好愿景,如今赵珩能意识到这点,裴朔雪很欣慰,可舒了一口气之后,心中边边角角的地方却涌上些莫名的涩意来,他在这个人世间的痕迹又因为一个人的忘记还淡了几分……
“我恨他。”微不可闻的声音落下,轻若羽毛落地一般的声音几乎让裴朔雪以为自己在幻听。
在裴朔雪愣怔的一瞬,赵珩从弯腰的姿势退开,站直了身子,似是怕裴朔雪没听见一般,他扭过头咬牙道:“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恨不得杀了自己?
裴朔雪没去追问他隐入沉默的后半句话,他提醒自己要注意如今的身份,而后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了一个书生对皇族理应的尊敬,道:“殿下会得偿所愿的。”
赵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在裴朔雪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时很快移开了目光,丢下药酒,转身往门口走去:“无需还了。夜深,本王就不再叨扰。”
裴朔雪扭伤了脚却执意要送他到门口,赵珩低头瞧了一眼他肿得像馒头一般的脚踝,眸中略过一丝沉色,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挡住了门,没让裴朔雪再往外走一步。
出了门,说要宿在外处的岑析就在院中站着,等到赵珩出来的时候,朝他一伸手,道:“殿下,我喂了半日蚊子了,人家也想要荷包里的驱蚊香。”
赵珩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偷听我们说话?”
“别说这么难听嘛。”岑析嘻嘻一笑:“你为了得到主持科举的名额时可是答应了爷爷的,凡事都要给我过目。我倒不知道,殿下在蜀州还有这么一位故交,只是这位故交好似对殿下无甚热络的样子。”
“曾经学堂中见过几次,确实是个贤才,岑老将军不是想要我多结识结识人吗?我也是遂了他的愿。”赵珩问道:“和他住在一处,也是老将军特意安排的?”
“怎么会呢?爷爷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不过是正好空了这么一个位置,赶巧把我塞了进来。”岑析摇着扇子驱虫,意味深长道:“殿下不必对我心有敌意,以后殿下会知道的,若说这世界上有人绝不会伤害殿下,那必定是岑家人。”
“这我信,可是得在我还是殿下的时候。”赵珩回他。
岑析笑笑,没有对他话中的夹枪带棒多做解释,利落地收了伞,往屋中去了。
——
或许是脚踝上药酒散发的余热,裴朔雪并没睡好。
他久违地做了梦。
梦中的情景断断续续,有时是忍冬小的时候牵着自己衣角的小肉手,有时是他在下学后小心翼翼地送到自己手中的一颗酥糖,有时又是他长大后站在那扇竹门前对自己笑道:“师尊,新泡的茶凉好了。”
裴朔雪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他冷眼旁观着,未曾上前一步。
梦中场景瞬息万变,很快便闪回到他假死的那两年,忍冬最后收拾了一次竹舍,背着一个小包裹上了元和山,而后跪在了山门口。
像是特意留着给裴朔雪看一般,这段影像拉得很长,裴朔雪似是设身处地地经历了忍冬跪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白日的灼阳,夜晚的露水,时好时坏的天气一同落在他的身侧。
忍冬就那么跪着,没有动半分,足足过了两天,山门里有人出来松了口,忍冬才被抬着进了门,之后便是漫长的清苦生活。
忍冬很少再笑,他总是门中第一个起来,却是最后一个入睡的,有星辰的夜晚,他便爬到屋顶去看星星,有时就在屋顶上睡着,受了一。夜的冻,风寒后他下次依旧还会这样。
裴朔雪看着他独来独往,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挨过伤病。他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自虐一般地活着,可又像是被什么驱动着一般,不会轻易寻死。
场景再次变幻,还是在元和山,可不再是远远地看着,这次裴朔雪到了忍冬的床前。
忍冬就在床上闭目睡着,眉头微皱,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
裴朔雪站在床边看他,看他的脸在山中清苦的食宿和自抑的折磨中变得棱角分明,初显锐利,看着他突然从梦中惊醒,额角的汗珠猛地渗出,呓语一般猛地喊了一声:“师尊!”
他几乎是瞬间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眸子中涌现出彻骨的绝望,而后再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地归于宁静,就在裴朔雪以为他要重新进入梦乡的时候,忍冬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佝偻着背,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摸上脖子间的红绳,慢慢地将那颗小珠拉了出来。
金红色的小珠子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忍冬却虔诚地双手捧在指尖上,送到了眼前。
裴朔雪看着他低下头,像是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稔地在上头印上一吻,而后才重新睡了回去,抓着那颗珠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睁着眼睛看着墙壁,熬过了下半夜的寂长时光。
裴朔雪的心随着他亲吻的动作颤了一下,隔着不可能触碰到的距离,在他还没有搞懂心中复杂又奇异的心绪是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缓缓地落在忍冬的头上。
手穿过他细软的发,穿过他的身子,落了个空,幻境因此而变。
这次不再是幻境,而是满目漆黑,只剩下耳边潺潺的水声。
慢慢地,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动着四周都在颤动,而后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声响起:“我要是能成为他手中的那把刀就好了……”
“这样就能时时刻刻地待在他身边了……”
反反复复地就这么两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黑暗中重复,像是魔咒一般席卷在裴朔雪的识海中,这个稚嫩的声音他越听越觉得熟悉,可翻遍记忆却找不到半点印象。
是谁在说话?
一时间裴朔雪竟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他本能地找着撕裂黑暗的出口,可那个稚嫩的声音却一直追着他跑,不管他走到哪里,一直如影随形,直到他奔走疲乏,终于得见前方的光亮时,他的脚却不受控制,顿在了原地。
“你不要我了?”他听见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乖乖地待在这里别乱跑,也不要在床上磨爪子。”
裴朔雪茫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空间响起,可他根本没有张嘴。
“你不要我了?”那个声音还在问,裴朔雪费尽全力跑了出去,跑到光亮的出口,而后瞬间陷入黑暗。
四周夜深如水,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裴朔雪短暂地耳鸣后,缓慢地听见有争吵声自远而近,最后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扭过头他看见月华如练,洒进屋中一片薄雾。
窗外真的有人在争吵,是唐济和柏崇的声音。
第51章 学子争
耳鸣还没完全褪。去,裴朔雪侧躺着将外头的声响听了个大概。
初初听是两个人在争吵,其实细究,大半都是唐济的声音,柏崇只是在一声声咄咄逼人的紧密言语中可怜又小声地插上两句辩解。
这两个人都是读书人,唐济再怎么夹枪带棒到底也没有失了风度,柏崇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场面倒不算太难看,可紧跟着两人的书童仆从出来对峙后,院中就搅成了一团乱麻,拔高的声音几乎要把歇在外头的学究都吵醒了。
裴朔雪缓了缓心神,还是准备下床出门瞧瞧,免得他们将学究吵醒,反而将事闹大了。
“大半夜的怎么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吓了裴朔雪一跳。
对床隐隐绰绰地站起来一个影子,裴朔雪才想起来他今夜多了一个室友,怕岑析不了解外头两人的脾性,劝架反而火上浇油,裴朔雪急急披了一件衣裳跟着出去了。
月上中天,裴朔雪一出门就被淋了一身月色,他本以为会去劝架的岑析抱臂倚在墙边看好戏,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裴朔雪实在看不懂岑析这个人,说他淡泊名利,他又来参加了今年的科举,说他多追求功名,他又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
岑析没有半点上前劝解的样子,裴朔雪却不能不上前——在考试前发生冲突可大可小,小惩或许会被学究教导一番,可要是往大了说就是学子品行不端,搞不好是要拿去参试资格的。
唐济气头过了,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可一时又没人去劝和,便只好梗着脖子不松口,裴朔雪一开口,他倒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同为举子,应当以和睦为上,怎么半夜争起来了?”裴朔雪做了这个和事佬,站在两人中间,将他们隔住。
见裴朔雪上前,岑析也跟了过去,四人就这么挤着立在树下。
“他偷我东西!”唐济见他们二人围过来,似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话中带了些委屈。
裴朔雪闻言挑了下眉:“什么东西?”
偷盗之事关乎学子品行,若是能分辨,倒无大碍,可若坐实了偷盗之名,柏崇恐怕再无缘科举之路。
本应理直气壮的人此时却变得含糊起来,唐济嗫嚅了几句,最终只是道:“就是很重要的贴身之物!”
“我没有拿……”柏崇生得瘦弱,此时低着头更显几分可怜无助。
“统共就你我二人住在一处,不是你,还能是我监守自盗不成。”唐济急了。
可急归急,裴朔雪好声好气地问他到底丢失了何物时,唐济却死活也不肯松口说出,只能依稀探出丢的是个身上的配饰,这个说法倒也和他说的“贴身”相符合,只是裴朔雪不明白,既是贴身之物,唐济又怎么会丢在宿处让人做了手脚。
好在柏崇是个极好说话的,裴朔雪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想要略微翻找的念头,他未曾觉得有多冒犯,让开身子叫他和岑析去搜了屋子。
柏崇的行李实在是少得可怜,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搜了个遍,出来朝唐济摇摇头,表示未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