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里是私铜的铸造地,附近定有人看守,他们就这么两个人大喇喇地过来了,岑析甚至连趁手的兵器都没带,倪书容怎么能不紧张。
岑析倒还有心情说笑,调侃道:“那白布下裹着的恐怕不是人身,而是铜身,你瞧那搬木板的两个人,虽面上显得不甚吃力,那布鞋底都要陷进土中了。”
倪书容顺着岑析说的看过去,果然能隐约瞧见其中一人抬脚时鞋子上沾上的大半黄泥,他看向岑析的目光中多了些崇拜:“师兄的眼力还是这么好。”
岑析被夸得舒坦,眉眼弯成一轮月牙,凑近去逗他:“你师兄我眼疾手快,你不是昨夜就体会到了吗?”
倪书容想起昨夜岑析扩张时的坚定和温柔,忽地觉得耳尖发麻,他眼神躲闪地避过岑析想要探过来的唇,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躲了一下,又要顾忌着不发出大的声音,小声恼怒道:“师兄,还在外面……”
岑析本来没准备做什么的,可见倪书容被逗得又羞又恼的样子,心中的坏水不由地冒出来,能让自己这个古板又傻乎乎的师弟露出些旁人瞧不见的神情,一直是岑析引以为傲的事。
“别动。”岑析逗弄得越发得心应手,整个身子都倾过去,倪书容躲着他凑过来的脸,余光瞥见岑析已经掂起的脚尖,生怕他一个不稳栽下去,还伸手扶住了倪书容的腰。
这个举动在岑析看来无疑是邀请,岑析眼中的笑意更浓,凑过去在倪书容紧皱的眉心落下一吻。
倪书容只觉眉心一痒,不由地舒展开眉眼,岑析便变本加厉地顺着他的鼻尖,唇角一路留下蜻蜓点水的吻,最后落在耳际,咬了一口。
倪书容被他咬得缩了下脖子,只觉在脑中似是有漫天烟花炸过,而呼应一般,耳边也传来烟花炸开的声音。
倪书容怔了一下,猝然抬起头,就看见天空中炸开的一朵火花,而后便是一条橙色的烟尾拖曳在半空。
搬运“尸体”的人也看到了远处的烟花,他们忽地加快步伐,抬起木板小跑起来,跑动之间白布掀开一个角落,倪书容眼睁睁地瞧着那块白布下露出的一角铜色。
“师兄!”倪书容险些忘了岑析还靠得极近,蓦然转头唇角擦过岑析的,又惹得他耳尖红了几分。
“嘘——”岑析按住他的唇,隔着手指印上一吻,唇齿间模糊不清道:“乖乖地,等着和师兄一起瓮中捉鳖。”
倪书容哪里受得住他这样的风月老手撩拨,登时被他指尖吻固定住身形,这下是真的一动都不动了,平白让岑析占了好大一通便宜,过了半晌才放开他。
倪书容被弄得腿软,一时没能站起来,岑析伸手将人拉了起来,倪书容缓过神,再往山洞门口看,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倪书容反应过来,方才的信号烟花是铸铜人之间的信号,因此他们才跑得一干二净。
倪书容急得往前快走两步,被岑析拉住了手,定住了步子。
“别急。他们已经被制服了。”岑析带着倪书容往那个山洞走去:“我出门前修书一封给了广陵郡守,他们的人从山洞那头进去,现下应当在查抄山洞中的铸铜工具和铸铜人员。能在广陵如此嚣张,我推断官府中极有可能有他们的人,便故意让广陵郡守提前派人来隐蔽布防,这样便能连那个官府中的内鬼一齐抓住,只要见了那人,说不定我就能……”
岑析掩了没说完的话,他沉默着带着倪书容进了山洞,洞中亮起了火把,照得整个山洞都亮堂堂的,顺着蜿蜒的石路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最为开阔的中心,中心内壁显然是人为开凿的,其中铸铜的、压铜的工具流水线一般地立在其中,再往前走,便是散乱的几箱铜钱,岑析捏了一枚铜钱与怀中的细细对比,确认和柏崇说的相同。
岑析的心沉了几分,在走到山洞口见到天光时,他瞥见洞口处拢在一处的兵器眼皮猛地跳动一下。
和里头的铜钱相比,外头缴获的兵器才是这些铜的主要归途,岑析定了步子,倪书容快了他两步走了出去,发现岑析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头,疑惑道:“师兄?”
岑析回过神来,声音发沉:“来了。”
岑析才从山洞中走出来,便见广陵郡守亲自迎了上来:“这位便是岑大人了吧?”
岑析说实话并未在朝中授予正式官职,此前跟着赵珩去往上阳的时候也不过是随军,如今外头尊称他一声“大人”一是看着岑慎的面子,二是看着赵珩的眼色,这么想着,他倒是能理解柏崇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对于这样的寒门学子,想要晋升只能靠自己,自然是看不上他们这些生来便能高旁人一截的世家子的。
岑析也是从赵珩处知道柏崇的家世颇为坎坷。
起先,岑析只以为柏崇出自寒门,是个囊萤映雪的穷苦书生,毕竟他两年前来平都赶考时连个随从都没有,日常吃喝也极为朴素,考上功名之后,即便被裴朔雪打压,都中也没有关系替他走动,这足以说明他的身份地位。
可就在前两日,赵珩特意找人查了柏崇的身份,才知按血缘算,他竟是广陵数一数二富商的儿子,他的母亲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郑家。
原本这么柏崇的母家是看不上柏家这么一个富商的,只是柏崇的母亲郑氏对柏家公子心仪不已,非要不顾自家阻拦,甚至断绝母家关系,嫁给了柏家,由此有了柏崇。
谁知不过五年,郑家陷入一场贪渎案中,被判重刑,郑氏大受打击,原本还算相敬如宾的两夫妻三天两头便争吵,直至一次郑氏从阁楼上摔了下去,撞坏了脑袋,疯疯癫癫的。柏家不受弃扰,虽未曾将郑氏赶出门,但一个疯癫之人,在柏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好在柏崇已经长大,他出面让母亲与父亲合离,并搬出柏家和郑氏租了一间郊外的房子,一面侍亲,一面读书,只可惜郑氏没能看见他金榜题名,便早早逝去。
柏崇与他的父亲关系不好,就连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关系——岑析眼前的这个广陵郡守,也是郑老爷子曾经的徒弟,感念其恩,才对柏崇有几分情义在。
岑析拿不准广陵郡守和柏崇这份情义到了什么程度,他身为赵珩的左膀右臂也不能随意与人攀扯上关系,便也未曾十分热络,面色淡淡地和广陵郡守了解了一番此处私铸铜的来源和主事人员。
广陵郡守说方才问出,今日他们已经送了一批军械往城北去,估计两个时辰后便能运出城,他现在得带人去追缴回来,这里他会留下心腹将这些人押回府衙,若是岑析有什么想私下问的,可以在这两个时辰里问清楚。
广陵郡的坦诚叫岑析意外,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岑析也没有过多推拒,等人走了,才将目光停留在那个他自山洞出来就久久盯着的背影上。
那个人背微微佝偻,却因为他抱着头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显得不甚明显,因后脑勺微平,显得花白的头发愈发稀疏。
这个一直跟在他祖父身边的老人,早年便回故乡养老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岑析一路南下想要找寻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喊得动林叔,除了岑慎。
岑析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走到他的身边,极轻地喊了一声:“林叔。”
林明恩转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羞愧来,接着便用他那一口不流利的官话道:“小少爷?”
他黝黑的指甲戳着地上的浮土,断了的小拇指突兀地腾在半空,逗弄着在细软土中挣扎翻滚的一只蚂蚁,语调艰涩地解释道:“手痒,回了乡后没忍住,将老爷给的恩赏、自己攒的家私都输了个干净……老了,愈发老糊涂了,当初断指说再不去赌,如今竟也忘了……呵呵……”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握住自己的那截断指的手都在发抖,这番解释的话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岑析说。
“有个远方亲戚说有来钱的门路,我是在没办法,便跟着来了广陵。”他短短几句便概括了自己这些年行踪,末了,幽幽叹了一声:“老林没用啊,临老了还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岑析目光深沉,盯着他将那只蚂蚁盘来盘去,瞧着蚂蚁一次一次地被撂倒在灰土中又艰难地爬出来,就着这样的动景,听他将话讲完后,才咬牙道;“说完了?”
林明恩敏锐地捕捉到岑析语气地不对劲,他来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岑析两手揪住衣襟从地上扯了起来,步子还未站稳,便被岑析拖着往山洞边的死角去。
“小少爷,你这事……官府办事,您还能劫走我不成……”
岑析手下用的力道更大,他知道林明恩说这话是想要示意官府的人制止自己私下问话,可惜他并不知道,广陵郡守嘱托过手下,官兵们都当没看见,任由岑析将人拖到了僻静处。
“现在能说了吗?”岑析将人抵在石头上,逼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广陵,私铜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除了铜钱,私铸的兵器都去了哪里?”
岑析喉结微动,压低的声音阻拦不住他的愤怒:“为什么要瞒着我?”
林明恩方才眼中的怯懦悔恨散去,目光中隐隐带了些疼爱和笑意,将岑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笑道:“小少爷长大了,颇有岑将军当年的样子。”
他揉了揉眼睛,疲倦道:“有烟草吗?让我嚼上一点提提神,这几日没日每夜地看着铸铜,眼睛都熬红了。老子刚才还在骂是哪个官瘤子,居然能抓住老子地小辫子。现在看见是小少爷,这才不觉得憋屈。”
“一直以来,也只有岑家的人才能抓住我啊。”他似叹非叹,轻轻抚摸着那截断指。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中秋快乐!
第83章 广陵别
“早在你父亲出家之前,这桩生意就在做着了。”林明恩掐了两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嚼了嚼,清苦味顺着舌尖蔓延,也将他的话晕染得含糊不清。
“其实你还有个姐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岑析的父亲当年迎娶的是陛下的妹妹,身为驸马又兼将军之职,可谓是风头无二,成亲后不过两年,公主诞下一个女孩,又过两年,才有了岑析。
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两人合离,公主带着女儿住回了公主府,没有多久,公主便病逝了,后来那个女孩似乎是被抱进宫中养了,可岑析又从来没有在宫中看到过与她年龄相仿地孩子,等到岑析再大了些,明里暗里地套过话,宫中人都说二十多年前好像是有一个养在宫中的女孩,只是未曾养多久便病逝了。
公主逝世后,岑析的父亲没过多久便出家当了和尚,岑析与岑慎相依为命,也曾问过岑慎自己的胞姐之事,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还在人世?”岑析难掩激动,问道。
林明恩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年你父亲重伤自沙场回来那年,正是公主殿下病重之时,他躺在床上昏沉了几日,恰错过公主逝世的日子,之后便沉默寡言,病情一直不好。宫中体念你父亲身体,隔三差五地送了补药来府上,你父亲无心喝这些补药,可又禁不住陛下派来的太监殷勤劝说,便煮了一碗,当着那太监地面喝了些,太监走后,他便把剩下的补药分给了自己账下受伤的将士们,谁知当夜,你父亲突然发起了高热,病情更甚。”
“起初我们都以为是你父亲病情反复,只是命医师开些退热止火的药来,压上一压。可到了后半夜,将军的病情越发严重,连意识都不甚清醒了,这个时候,你的爷爷从军营中赶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受了你父亲补药的将士均高烧不止,无一例外。”
“是陛下?”岑析惊道。
“你父亲和公主虽是合离,但过错方据说在你父亲,岑家和赵家的关系由此已经受了影响,你父亲病重,中毒高烧还不知能否救回来,你又那般小,岑老将军便并未直接冲进宫中质问,只是连夜在都中遍请神医,给你父亲和军中将士医治。”
“只是,那是毒,并不是病,你父亲吃的少,撑得住些,可那些用了补药的将士好几个没能熬过去。这个时候,你姐姐回来了。”林明恩皱着眉头,似是陷在那段回忆之中。
“她那时不过六七岁,一身孝服,面色苍白,神情冷然,府中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她带来了公主的死讯,同时也带来了解药。”林明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解药,可这确实救了你父亲一命。医师按照解药配了方子,可总是差那么些药用。除了你父亲,其余用了补药的将士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一十七名将官,岑家军的主力被消弭大半。”林明恩继续道:“再之后,便是你父亲醒来,得到公主的死讯,而你姐姐出了岑府之后便入了宫门,从此之后再没有音讯。”
“你母亲的死,同袍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可同时又让他更加坚信了自己手中握住的越多能护住的才越多。你父亲病好之后,岑老将军上书陛下言明此事,抹去了你姐姐回来一事,只说你父亲是被一游医所救,试探陛下的反应。谁知你父亲中毒的那晚,陛下的大公主,皇后娘娘的嫡女也同样中了此毒,现下都未曾彻底根除,岑老将军刚开始还不信,后来听宫中岑贵妃传出的消息才知陛下所言非虚。岑老将军犹疑了,陛下又说一定会查出真相,给岑家一个公道,同样也是给他自己孩子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