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正是裴朔雪想要的。
“是。”他垂了眸子,眼中略过恰到好处的伤痛和难堪,为了效果更好些,裴朔雪还微微移开脸,一副不忍再提及昨夜丑事的模样,看得赵璜更是心酸不已。
“可这也是我自愿去的瑞王府。”裴朔雪偏冷的嗓音轻轻响在偌大的房中,显得落寞又可怜。
裴朔雪自嘲地轻笑一声,动了下膝盖,将赵璜覆在膝盖上的手不动声色地移落:“所以殿下会觉得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是个卑劣难堪之人吗?”
“怎么会?”赵璜脱口而出反驳道,他甚至急切地拉住裴朔雪的手,连语言都来不及阻止,就急急道:“我不会……我知道老师是为我……老师是我觉得最高洁之人……”
赵璜急的话都不说清,他深吸一口气,理清了思绪,想再开口解释,可最后出口的却是自责的话:“都是因为我,是我没用。”
赵璜极轻地笑了一下,掩饰出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老师心目中想要的太子模样,老师想要一个刚柔并济,既能以仁德治天下,使各方心悦诚服,又能破开朝中顽疾,清理各地藩王,行事强硬而有度。我实在是过于懦弱,又受家族振兴之望,难以强硬,不能让老师满意。”
裴朔雪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崽子总算是开窍了些。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赵焕已经是黎国的第三任主君,开国皇帝征战四方,当嗜血四方,才能威压各国,百战百胜;屠杀血染之后,黎国的第二代君主以仁德治理天下,与民更始,休养生息,如此经历两代才换得赵焕当局时的黎国盛世。
可如今这盛世久了,开国时分封的各地藩王也蠢蠢欲动起来,赵焕沿袭科考,寒门与权贵的抗争更是剑拔弩张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黎国的下一代君主应当要兼顾仁义与手段,打破局势又要安抚人心,如此方能度过黎国暗中的危机。
许多危险都是隐藏在盛世之下的,这或许就是裴朔雪为什么算到此代有变的原因。
裴朔雪不允许任何人让自己培育继承人的计划落空,所有的人都应当在他设想的轨迹中做好自己的角色,如果有人想要挣脱出这既定的轨迹,他便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扳回去,就如同此时太过绵软的赵璜,又如同刚硬有余的赵珩。
“我会学的……”赵璜认真道:“之前我不想去学的手段,不想去做的事情,我都会学着去做,老师肩上的担子我也会一起分担。”
“往后,还要劳烦老师教我为君之道,为人之道。”赵璜保持着仰望他的姿势,一字一句认真地承诺着。
赵璜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就凭着他如今这一番能看出当今形势的话,裴朔雪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从小被捧着长大,章皇后又极其溺爱,自有一种不为外界而动的风骨。他的温和待人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不屑与地位低于自己的人计较,更遑论说去算计他们。
赵璜轻轻地将脑袋搁在裴朔雪的膝上,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脖子,无声地在裴硕雪面前低下头颅。
裴朔雪知道从今日起,被儒家典籍养成了高傲性子的人终于走下了他自己堆砌的神坛,舍得去让自己置身于人心之恶,局势之乱中。
“好。”裴朔雪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臣等着殿下万人之上的那天。”
晕黄的余晖扫了一眼裴朔雪,他侧目去瞧窗外,只捕捉到细碎的阳光将窗外的树影照得光怪陆离。
他知道,赵璜和赵珩的争夺在此刻才算真正地开始了。
在如此温柔的午后,轻盈的日光中,赵璜静静地抵在裴朔雪的膝盖上。
半晌,裴朔雪感受到膝盖上隐隐的湿润痕迹。
作者有话说:
璜璜:为了老师战斗,冲啊!
珩珩:为了老婆战斗,冲啊!
我:为了码字战斗……冲不动,也写不动了……
第80章 见柏崇
赵珩约了柏崇在戏楼中会面,他的身后还跟着面色不虞的岑析。
柏崇比约定好的时间早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在上好的位置点了一壶花茶,两样点心。
赵珩坐下的时候,柏崇点的一出戏已经唱到了第二折 ,柏崇看着跟过来的岑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后立马让小厮又补了一张椅子,客气地喊岑析坐下。
赵珩侧过头去辨台上戏子的装扮,瞧了半晌没看出来是出什么戏,只是从其中的唱词隐约辨出讲忠臣爱国的。
岑析拖开椅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柏崇,阴阳怪气道:“柏老三,我替你给殿下送信,你却想挑拨岑家和殿下的关系,是不是做得过了些?”
柏崇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当面刁难,微怔了一下,又瞧了一眼赵珩充耳不闻的样子,赔笑道:“瑞王殿下能带着岑大人过来,不正是说明殿下对大人的信任之心吗?”
柏崇身形瘦薄,看着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似的,举起茶杯的时候露出凸出的手腕骨,更显得他整个人清瘦异常。
“以茶代酒,愧对对岑大人的引荐之恩。”他灌了半盏茶,或许是喝得急的缘故,轻声咳嗽了两声,溢出的茶水还未来得及流下嘴角便被他掩面拭去。
“可是微臣对岑大人有愧,却是为了对殿下忠义。岑大人今日能过来足以说明微臣信中之事岑大人一概不知,可岑大人不知,却不敢保证岑家的清白,不然今日殿下也不会来见微臣。”柏崇敛了笑意的时候,眉眼有些严厉,看着就像是不好相与的。
岑析微微皱了眉头,可他也知道柏崇说的没错。
柏崇给赵珩的那封书信中竟说岑家军在北地私自买铜,私铸兵器,已有近十年。
黎国如今虽仍留有各藩王,可藩王比始祖皇帝时期的权力已经大大减少,兵器军饷,军士评级都是陛下一言之论。私自买卖铜,还浇筑成无朝廷印的兵器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柏崇平白安了一个这么大的罪名在岑家头上,岑析看到的时候差点冲去柏府中把人绑了来问清楚。
最后还是赵珩说柏崇不曾用这个作为在太子处的晋升之资,想必是有求于自己,于是岑析才耐着性子和赵珩等到相约时间来见他。
“你……身体有恙?”赵珩收回在戏台上的目光,转向柏崇,微微打量了一番,问道。
柏崇愣了一下,回道:“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直未曾大好。”
“广陵富庶,柏大人出身书香世家,柏家又兼和广陵郡守有恩,柏大人不用远途颠簸来平都都能在当地挣一个小官当当,既能养身又可养心,为何要来平都屈居在兵部中做一个小小的文书呢?”赵珩浅笑着注视着他,一双凤眸中却没有含着任何笑意。
“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微臣弱冠不过两年,自然是想要施展抱负,便来平都闯一闯。”柏崇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道:“只是时运不济,落得如今下场,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这话在殿选的时候柏大人定能赢得父皇喜爱,可是于本王而言,却空了些。”赵珩轻敲杯壁,微垂下眼看着水纹在杯中晃荡出潋滟的绿波,轻声道:“可见柏大人未曾交付真心。”
“平都风云瞬息万变,微臣毫无根基,若是不留有余地,怎能安然度日,饶是如此小心谨慎都险些被驱逐出平都,便更慎重了些。可微臣想要辅裨殿下的心却是真的,殿下只消看微臣并未拿铸兵一事面见太子求得高位,便可窥见一二。”
“此事你知道的也不算久。”赵珩道:“是被太子放到兵部之后才发现的吧,在你日日整理的兵部文书中发现的,对吗?”
“殿下好眼力。”柏崇应了,笑道:“倒显得微臣愚笨不堪了,只是微臣想说的,不止纸上那点罪名。”
柏崇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抹了一枚,双手捧至赵珩面前,待赵珩接住后,道:“殿下看这枚铜钱,有何不同?”
赵珩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未看出什么特殊,倒是岑析从旁瞧了几眼,接过去又端详了一番,面色有些凝重。
“岑大人喜四处游历,这各州的铜钱也见得不少,这枚铜钱是臣在故乡广陵买小玩意时意外得到的,后来臣留心攒了些,一年多便有了这一串。”柏崇将红线穿成的一串铜钱散开,铺开在桌上,由着岑析细细查看。
半晌,岑析道:“是私铸铜钱,而且看这些样式,全来自同一模具。”
这代表着流通在广陵的铜钱皆是出自一人之手,而看柏崇的意思,他是说这些私铸铜钱与私铸兵器全部出自岑慎之手。
试探得差不多了,赵珩冷声道:“且不说此事是真是假,只论价值,你除了这个,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的能带给本王的,但你的野心又不是一个都中官职能养得起的,留你在身边,实在是弊大于利。”
“谁知道你他日是否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本王呢?”赵珩捻了一块点心在手,却只是扳下一角,,细细地捻磨在指腹之间,糕点碎屑似雪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在梨花木桌上。
“殿下不觉得利益相连远比什么亲缘情义要来得牢靠得多吗?更何况微臣会将这份君臣关系变得更加牢靠。”柏崇道。
“因为铸兵一事不过是微臣取得殿下信任的垫脚石,而微臣真正要送给殿下的却是能让所有人都不再背弃殿下的,微臣的手中有能让殿下得偿所愿的东西,有能让殿下彻底除去最厌恶之人的东西,微臣便是殿下的一把利剑,信与不信,用与不用,全看殿下。”
赵珩松开摩挲的指腹,掸了掸指腹上残余的碎屑,举起茶盏抿了一口,掩住情绪的波动。
太子……柏崇手中居然有能扳动太子的东西。
只是他既然有太子的把柄,怎么会在太子处屡屡碰壁,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裴朔雪的不喜吗?
赵珩意识到这个在兵部当了几年小文书的城府并不比朝中那些老油条浅,他能在兵部安然待到现在也算是藏拙了。
半晌,赵珩淡淡道:“本王今日的戏也听腻,改日若是兴起想听柏大人亲自唱一出,自会来相请。”
柏崇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说动了赵珩,露出浅淡的笑来:“恭送殿下。”
赵珩起身欲离开,忽地顿住步子,问道:“柏大人当初是因为什么被埋没在兵部的。”
柏崇闻言也不藏私,直接道:“自然是进言对付殿下的方法过于残酷,太子仁德,不忍下手。”
“哦?什么进言?”赵珩似是来了兴致,似笑非笑地睨了柏崇一眼。
“殿下内宫靠贵妃,外戚靠岑家,臣进言,在殿下远去上阳的时候,先除宫中贵妃,再与北地部落达成交易,困殿下于北地,就地绞杀。就算殿下不死,岑家为救殿下也必然大伤。殿下若是活下来,便攻殿下软肋,使得殿下再无心东宫之位。太子殿下叱责臣竟想私通外敌,于国不忠,行事小人,于人不义,贬臣去兵部,潦倒此生。”
柏崇自嘲一笑:“只可惜臣奸臣之心不死,只要臣性命尚在,就不惧往上爬一爬。殿下身边不缺忠臣良将,唯独缺一个奸邪,臣自以为可胜任。”
赵珩对他坦然自若说着对付自己的话倒不意外,顺着问道:“何罪处置贵妃?何以对岑家斩草除根?本王又有何软肋?”
“贵妃不比殿下生母,心胸气度,谋略心计远逊于先岑贵妃,她忌惮殿下,可更忌惮岑家。只需买通宫中医官使她以为自己有皇嗣在身,再从中挑拨殿下与那蠢妇的关系,她必定先对殿下下手,彼时岑家不会再保她,一枚弃子,必会丢弃。”
柏崇顿了一下,继续道:“岑家军功甚伟,岑慎将军尚未得一侯位,子孙皆无正经官职,想必与陛下暗中抗衡已久,宫中没了眼线,陛下应当会扶持皇后,让太子解决岑家,这时只需要太子能得到陛下青睐的瞿家支持,陛下便可放心除去岑家。”
“至于殿下的软肋……”柏崇抬眼正视赵珩,眸色水色深深,“难道不是当年蟾宫折桂人?”
赵珩的眼神陡然犀利起来,他定定地盯了柏崇半晌,柏崇依旧回望着他,未有半点退缩。
赵珩垂了下眼皮,再抬眼,眸中戾气已消散殆尽,他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拂袖离去:“你胆子倒是大,什么话都敢说。”
柏崇看着赵珩和岑析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拜,提高音量道:“微臣谢殿下夸奖。”
他的声音不小,引得旁桌的人抬头探看,赵珩的步子一顿,而后又往前去。
离了戏楼,岑析才道:“他倒是会卖乖,这么一拜,不出半日太子便能知道他已经是殿下的人了。”
赵珩冷笑一声:“他既然觉得能保住自身,不被太子灭口,想要占着我麾下的一个名头便让他占着。”
岑析沉思了片刻,问道:“铸兵一事,殿下如何看?”
赵珩反问道:“以你对外祖的了解,他会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岑析没有在柏崇面前那般立时辩论岑家的清白,只是默了几秒,苦笑道:“爷爷的心事我向来猜不中,若铸兵是他主导,我也不意外。”
“不管怎么样,柏崇此人首鼠两端,今日能来投靠我,明日就能出卖我,趁此机会,陛下还未知晓,太子还未察觉,早日将铸兵一事查清,便能少一分来日的隐患。”
岑析明白他意思,赵珩既然说了要查,就不能直接找岑慎问,更何况岑慎要是不想瞒着他们早就说了,何须等到旁人来说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