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裴大人……”提及他,赵珩原本坚定的眼神露出些迷茫来:“之前,岑析也曾问过我,为何不对他下手。”
“是家弟唐突,裴大人是太子的老师,又是辅帝阁阁臣,想要动他谈何容易,是析儿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赵惊鹤主动先说了岑析的不是,循循善导出赵珩的真实想法来。
“这却是一部分原因,还有……”赵珩迟疑了一下,道:“这些年来他屡屡挡在我的前头与我作对,我心中也是恨的,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他,将这一切都结束,可是每每起了杀心,心中便涌动出比杀意更大的悔意来,好似……好似我若是动手杀了他,便会悔恨不已。”
“殿下仁慈。”赵惊鹤附和道。
“我不是赵璜的性子,我自己清楚,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种潜藏在心底的意识,就好像是许久许久之前种下的一般,久到……”
久到早在自己还没遇到裴朔雪之前,久到恍若前世。
——
冬至日,处置太子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赵焕未曾废后,皇后被收金印,囚于殿中。赵璜降太子位,赐封号为“谨”,年后移居封地胥阳。
皇子成年后出都,分封各地,便是绝了他们的储君之路,赵焕如此下旨,已然绝了赵璜回都的可能,或许是顾念着养育之情,或许只是因为怕拂了皇家颜面,赵璜的身份和降位缘由还是没有道出,最后还是留了赵璜的一条性命。
只是这样模糊不清的处置让太子一党不明所以,章家当日在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求见皇后,而裴朔雪也在下朝之后跪在殿外求见赵焕。
从日中到日落,眼见着天色暗了下去,裴朔雪依旧跪在承德殿的门外,赵焕碍于他的身份不能明面上说什么重话,只好躲到后宫妃嫔处,任由裴朔雪跪着。
随着夜色落下来的还有细雪,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洋洋洒洒地似是鹅毛一般,很快将玉楼金殿沐上一层白色。
裴朔雪依旧跪在殿外,未曾挪动半分。
两个时辰后,他似雪人一般要融在着雪白之中,却还是没有等到帝王打开那扇门。
寂静的暮色中只有雪落下的细碎之声,裴朔雪收拢灵力之后本就对人身诸多不适,可好歹无论是在蜀州裴家还是平都入仕,他都未曾受过这般苦楚,娇惯了的身子竟有些受不住,只是在雪中跪了这些时辰便觉得浑身浸在冰水中一般,麻得不能动弹。
他实在想不出原本占在上风的棋局怎么就一招翻转,赵璜怎么突然失了圣心,封去了胥阳,就连中宫皇后都没了权势。
裴朔雪自觉在始帝时期都未曾有如此落败之时,赵珩就像是他命途中注定跨不去的一道坎一般,遇上他再顺遂的事也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因四周极静,踩在雪地里的靴子声由远及近,不多时,裴朔雪瞥见地上伞面的倒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雪将空气变得凌冽,混在呼吸中的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松木香。
那个一直追逐着自己的步子,连熏香也要仿了的人随着他抬头落入了眼际。
赵珩薄唇抿成一条线,手中拿着的伞倾倒在裴朔雪的身上,任由雪花落在自己黑色的大氅之上,像是落入夜空的点点星光。
“师尊就那般地中意他吗?”
半晌,赵珩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是被风一吹就能散开。
裴朔雪想起清玉山的时候,也是一站一跪,那是跪着的落魄小孩已经拔高成了这般长身玉立的模样,而自己居然成了跪伏在他脚边的人。
他嘴角抹开自嘲一笑,缓缓伸出手去,慢慢地揪住了赵珩的衣角。
“求你,赵璜不能死。”
被发去胥阳只是第一步,裴朔雪不觉得赵珩会放过他,没有了储君身份,赵璜在胥阳横死也无人会管。
而赵璜一死,裴朔雪便再无拨乱反正的翻身机会。
裴朔雪一直以来都只是逗弄着赵珩,即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中,也未曾真的下死手去对付他,往常他总宽慰自己是因为赵璜的地位牢固,他没有必要去寻赵珩的麻烦。
可到了此时他才知道,他不动赵珩,原来是因为自己不想。
即使到了此时,他还是不想。
他宁愿放下身段求他。
“只此一事……”裴朔雪话音微弱,被赵珩拉出衣角扯出之后差点被拽倒。
“原来在师尊眼中,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赵珩自上而下地微垂眸子,眼中满是讥讽和冷意。
裴朔雪心中一钝,还未来得及被那眸光灼伤,便觉身子一软,就要往雪中倒去。
没有触到意料之中的冰冷,裴朔雪脸颊触到一片柔软而温暖的皮毛,他脑子昏沉,微微发了一下怔,才发现自己身子已经离了地面约莫两三尺。
整个身子被带着赵珩体温的大氅环绕,一时之间冰冷的手脚竟生出烫伤一般的热来。
“若我真杀了他,师尊会恨我一辈子的吧……”裴朔雪迷迷糊糊地听见赵珩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
“可是那样的话,师尊一定会永远地记住我。”
裴朔雪茫然地“唔”了一声,昏沉之中只觉身子所在是个极为安心的地方,鼻翼间的气息是那般熟悉,他下意识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额头抵着赵珩的肩窝处沉沉睡去。
赵珩感受到他在怀中的依赖,双臂微微收紧,深邃的眸子终于敢在裴朔雪沉睡之后落在他的脸上。
连日的奔走让裴朔雪本就清瘦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可双臂收紧又觉得硌得人心疼。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赵珩眸光微动,微微侧头,在裴朔雪的脸颊上落下怜惜的一吻。
作者有话说:
珩珩:杀也不舍得,不杀又总和我作对怎么办?
裴裴:不想杀,可不杀他以后会杀我怎么办?
第94章 沉默对
室内燃了炭火,将松木的清冽香气烘得暖软。
裴朔雪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自己像是浸泡在一汪阴阳泉中,一时冷,一时热,连带着喉间都像一直被什么东西压着,喉头干涩,任他努力张嘴,也喊不出一句话来。
他在人间行走百年多,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一时以为自己还置身于始帝之战后,凤帝托付给自己的崽子被玄帝抓走,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干涩的双唇微微张开,正要说些什么,只觉一道甘霖濡湿了唇舌,细流入口,缓了大半的干渴。
裴朔雪大喜过望,几乎渴求地多抿了几口,这才感受到铺天盖地的苦涩席卷舌面,苦得他下意识地将入口的药吐了出来。
“苦……”裴朔雪润了喉咙,声音喑哑,但好歹有了些声音。
赵珩垂眸看着他微皱着鼻头,连眉毛也微蹙,一副嫌弃的样子,不禁低喃道:“还是这么娇气怕苦。”
他俯下身子,微贴了裴朔雪汗湿的侧脸颊,探了探温度,道:“热退了不少,等他醒了之后再喝也无妨吧。”
跪在屏风外的医师连头也不敢抬,遑论看见屏风内两人的亲密模样,他只听见赵珩的声音便连连点头道:“王爷说的是,等贵人醒了之后,再用药也无妨。”
“下去吧,你就歇在府中,若是有什么麻烦之处,还得仰仗医师。”赵珩淡淡道。
医师知道自己这是被扣下了,背后竟在瞬时发了一层冷汗,他忙点头应道:“应该的。”说完,便退了下去。
赵珩定定地瞧着被半拥起的裴朔雪怔神——汗湿的头发凝在裴朔雪的额间,苍白的脸也因室温有了一些血色,睫毛乖巧地贴在他的眼睑下,沾了药汁的嘴唇也泛着水光。
赵珩眸色微暗,慢慢低下头去,在离裴朔雪唇角还有一两寸的距离顿住,果不其然瞧见裴朔雪微微扑闪的睫毛,呼吸相闻之间,赵珩轻声道:“师尊既然醒了,为何还装睡?”
裴朔雪被看出来假寐,讪讪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藏青色的床帐,裴朔雪饶是醒了,仍旧浑身热痛,瞧了垂在床帐上的香包半晌,才定过神来。
赵珩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送到裴朔雪的嘴边:“药还是温的,再放就减了药性,师尊还是先喝了。”
裴朔雪知道如今不是在蜀州,他也不是能和赵珩抱怨药苦,发些脾气的身份,便忽略了赵珩递过来的勺子,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下去。
透心的苦涩冲击了大半的神思倦怠,迫使裴朔雪清醒了不少。
“多谢殿下的看顾,只是臣的身份,按照礼节不该睡在殿下的屋中,臣等会就命府中人过来接臣,不劳殿下挂心。”口中的苦味随着说出口的话弥漫得更开,促使裴朔雪的声调拖得长缓,配上他一副病中仍冰冷的神色,着实像极了没心肝的模样。
赵珩早就习惯他醒来后便翻脸的表现,可听着他疏离的话,内心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暴戾的怨气,心想是不是裴朔雪只有一直病着,一直昏昏沉沉的,才不会这般推拒自己。
“那照着裴大人所认为的礼节,裴大人早前也不该辗转在本王的身下。”赵珩勾起唇角,伸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讥讽问道:“裴大人读的圣贤书可曾教过大人如何侍奉在上位者的床榻之上?”
裴朔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白了几分,他移开被赵珩拢着的手,撇过头去,云淡风轻道:“那是一次意外。”
“是意外还是我蓄谋已久,裴大人当比谁都清楚。只是……”赵珩忽地伸手捏住了裴朔雪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对我无意,我本想着借着瞿家娶亲的事能将你困在身边片刻,事前并未想到能真的做到那种地步。”
“是你纵容了我。”赵珩眸光微闪,逼问道:“为什么?你若是想要反抗轻而易举,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委身于我?”
“臣说了,那只是意外。”裴朔雪想起那晚赵珩的强势,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还被弄得受不住哭了,顿时觉得羞恼万分,话里也带了些刺:“而且殿下那晚的样子,瞧着也不是我这么一个身量的人能反抗的。”
“你明明最清楚什么样子能逼我就范,那晚只要你有一点伤害自己的举动,我都不可能再动你,可你却没有反抗,为什么?”赵珩望进他清浅的琥珀色瞳孔,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一点不舍和爱意,“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哪怕只是一点?”
裴朔雪僵了一下,忽地绽开一个浅笑,“殿下真是多虑,若如此就算得上是有情分,在下也曾在东宫待过一。夜,殿下怎么就知道那晚没发生过什么?”
饶是早就知道赵璜并未和他有过什么首尾,可亲耳听见裴朔雪主动和赵璜牵扯上关系,赵珩还是心中一涩,不由地收紧掐住裴朔雪的手,瞬时,裴朔雪的下巴印上红痕。
“若是他真的动了你,你觉得我还会放他好好地回胥阳?”赵珩压抑着情绪,声音微哑道:“赵璜再无回到平都的可能,说来我还要感谢师尊,要不是师尊当年在平都对其余皇子打压,让他们接连去了封地,如今都中的局面也不会于我如此有利。”
“可殿下也知道太子对我的心思,这份心思让殿下如鲠在喉,不是吗?”裴朔雪被掐得红了眼,仍旧倔强地抬眼看着他,“这样的心情殿下知道得最为清楚,当亲眼瞧着臣从殿下的府中出来的时候,殿下觉得太子会怎么想?”
赵珩的眸中染上了一丝不可置信。
“太子为人纯良,又带着些金阙玉楼中养出的不谙世事,若不是殿下逼他这一把,或许他还真下不了狠心对殿下、对岑家下手。”裴朔雪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殿下如此聪慧,这点难道看不出吗?殿下不是想知道臣为什么没有推拒吗?因为殿下就是我为太子准备的磨刀石,殿下对臣的执念越深,太子对殿下的恨意便更深,如此臣这个谋士才能在其中搅弄风云,为太子博得一番天地……咳……”
裴朔雪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珩狠狠地推了一把,倒在床榻上,他正要爬起来,便见赵珩恶狠狠地扯了外袍欺身上来,跪着压在裴朔雪的身上,让他不得动弹。
赵珩的重量压在裴朔雪的身上,压得他昏沉的脑袋愈发气血上涌,他猛烈地咳嗽着,将两颊都咳得通红,逼出些病态的血色来。
他狠狠地瞪着赵珩,眼中全是不屈和抵抗。
赵珩恨极了他这般模样,好似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只能远远地瞧一眼这人的背影,永远都触不到那片衣角,也永远都不能在他眼中看到柔和和温顺。
他一把扯住裴朔雪的头发,逼他扬起头颅,低头吻了上去,用一种近乎嘶咬的方式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裴朔雪抵紧唇舌不肯他更进一步,却使赵珩心中的暴戾因子愈发狂涨,他转而掐住裴朔雪脖子,裴朔雪闷哼了一声,在近乎窒息的压迫下微微张开唇,赵珩立时探了进去,搅弄出透明
的银丝。
裴朔雪眼角泪光一闪,被吻得逼出一滴泪来。
唇舌都被碾压得痛麻,赵珩却还没有半分要放过他的意思,裴朔雪只能艰难地在喘息之中挣得一点空气,泪眼朦胧中只瞧见晕开的烛光影子,影影绰绰地在眼角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赵珩才喘息着放开他,裴朔雪触到空气的一瞬立时大口呼吸起来,赵珩瞧着他露出的一截红舌,眸色陡然深沉,一时情动,却只是克制着贴着裴朔雪扬起的颈子,在上头留下一串湿润而缱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