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皱起眉,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厉色,他放下纱布,径直仰头含下一口水,然后轻轻捏住萧沐的下巴,俯身而下。
舌尖轻撬开萧沐的牙关,被口腔温润过的清水缓缓渡去,一点点浸润萧沐干燥的咽喉。
一口水渡完,殷离又接着含过一口。
直到将整碗水喂完,他看着萧沐的唇瓣终于饱满起来,泛起莹润水泽,才终于满意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感受到那熟悉的触感,他的心尖柔软了一瞬,指尖在唇瓣与脸颊之间游移。
门外传了敲门声,“主子。”
殷离拧了一下眉,起身走出门外,还回头轻轻地带上了门,他冲来人招招手,走到一旁,确定声音不会打搅到萧沐,才开口道:“何事?”
阿七看着殷离,不答先问道:“您真没事了吗?”
殷离点头,“我没事。”只是头会时不时地抽痛,但他没说。
阿七才松了口气,继续呈上一封密函,道:“钦天监雨报,说接下来还会有连日暴雨,恐怕还会持续一月有余,各地水位恐还会上涨。”
殷离睨眼接过雨报,冷笑了一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了?”
阿七忧心忡忡看着殷离,虽然不想拿这些事烦殿下,但危急关头,他又不得不说,“这次的洪峰虽然过去了,只怕过几日……”
他说时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总不能让萧沐再斩一次黄龙吧?光这一回就差点要了那病秧子的命。
殷离果断道:“你带几个人,连夜把对岸堤坝炸了。”
阿七一惊,“可是……没有旨意,私自炸坝是重罪。”
今日炸坝还能说是因洪峰太强迫不得已,可是眼下风平浪静,虽然都知道还会有洪峰,但毕竟没有来,且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洪峰威力如何,仅仅因为一个可能性就炸坝……
堤坝乃是国之重器,轻易毁不得。
却见殷离目光森然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只需听命。”
“出了事有我担着,萧沐用命保下来的郑家堰,若出了半点闪失,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阿七一怔,他从未见过殷离露出这样狠戾的眼神,仿佛是变了个人。
从前的殿下虽时而斥责他时也会目露寒光,却从未这样阴鸷过,令他一瞬间有些背脊发寒。
他干咽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是!”
“还有事吗?”
阿七把心一沉,道:“河台还是不肯交出账簿。”
殷离早有所料,不以为意地整理了一下袖沿,“那是他保命的东西,他当然不会轻易拿出来。”
殷离说时看一眼院墙上空,眯起眼,“派人暗中看住他,等时机到了,他自然什么都交了。”
语罢他挥挥手示意影卫退下。
阿七却没有离开,而是迟疑地瞥一眼屋子,小声提醒道:“殿下……这恐怕是唯一能杀了萧沐的机会了。”
在见识到萧沐的强大后,他就知道自己恐怕无力替殷离铲除萧氏,可此时的萧沐毫无还手之力,此刻不动手便再无机会。
尽管他早就察觉到了殷离对萧沐的不一般,亦对萧沐凭一己之力保下大坝的行径由衷敬佩,可为了殿下,为了大渝基业,该说的话他必须要说。
却见一道凌厉目光扫了过来,阿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掐住了咽喉。
他瞪大了眼,艰难发出一声:“殿……下……”
眼前人绝美的面容突然阴沉下来,眸底透着掩饰不去的杀意。
“谁说要杀他?”
殷离目光冰冷,指尖越收越紧,直到阿七几乎窒息,脉搏也越来越弱,眼底流露出绝望与恐惧,殷离才手指一松。
阿七惊慌无比,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本能地大口喘起粗气,并不住地呛咳起来。
殷离一边掏出一块帕子擦手,一边道:“我以为此前说得够清楚了,看来你还是没吸取教训。念在你一向忠心,我不亲手杀你,这便摘了腰牌,自生自灭吧。”
阿七瞳仁一颤,炫影卫只进不出,从没有摘了腰牌还能活着离开的,一旦脱离组织,面对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殿下这是要他死。
他忽然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愣怔原地,直到殷离转身欲走,他才奋不顾身扑上前,死死扯住殷离的靴子,声音颤抖地道:“我错了,殿下!求殿下不要赶我走。”
殷离被拽着靴子,皱了一下眉,垂眼看向阿七,一字一顿道:“对萧沐有杀心的人,我绝不会让他留在身边。”
“我不会让萧沐死,更不会离开他。”
这话令阿七一怔,抱着殷离靴子的手忽地松开些许,面露忡怔,一直萦绕在心中,始终不愿承认的那个猜测此刻被彻底证实。
他还在愣怔,却被殷离一脚踹开。
阿七被踹得跌坐在地,整个人呆滞着,眼看着殷离的背影逐渐消失,眸子里满是挫败与绝望。
殿下……
……
……
深夜。
殷离一手枕着太阳穴靠在床榻边上浅眠,一手攥着萧沐的指尖。
未久,依稀听见一个细如蚊呐的声音:“冷……”
他猛然睁眼,“萧沐?”
只见萧沐依然闭着眼,却是眉头紧锁,牙关咬紧,一幅痛苦神色。
殷离一惊,握起萧沐的手,“你怎么样?”
对方没有回应,依然昏迷着。
他才发现萧沐的手冷得像块冰,在伸手探了萧沐的额头与脸颊,都是冰凉的一片。
烛火照耀下,他能看见萧沐玉白的面色已经冻得发青。
殷离心一沉,立刻转身开门,对守在外头的侍从喝道:“去把大夫叫来!”
茗瑞闻言急急上前,殷离见了,对他道:“拿汤婆子来!”
茗瑞也没顾上看萧沐一眼,只看了殷离的脸色就吃了一吓,连忙撒腿就跑去取。
殷离让人取了好几个汤婆子,放进萧沐的被窝里。
老医生被茗瑞几乎是连拖带拽地从被窝里拉起来,径直拽进了萧沐屋子里。
殷离见了来人,急声道:“快给他看看!”
老医生刚进门就一头撞见殷离阴沉的脸色,一幅要吃人的模样,心头一咯噔,不会是那神仙出事了吧?
自从听说了萧沐的事迹,大夫的心理压力就巨大无比,几乎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聚集来了,天天询问萧沐的伤势。
这位神仙可不能出事,否则老百姓就算不扒了他的皮,恐怕也会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所以当他看见殷离的面色时,登时吓了一跳,连忙拉起萧沐的腕子探脉,又撩起眼皮检查。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好一会,才面色一松,擦了把额汗,道:“世子爷没有大碍。”
殷离皱眉,不解道:“那他怎么浑身冰冷?”
大夫叹了口气,心说这人没事都快被你吓出事了,但还是口气平和地道:“很正常,世子爷伤势太重,身子又过于孱弱,自然无法同常人一般保持体温,夜里气温骤降,他自然是抵不过的。”
他说时,疑惑看见萧沐被窝里鼓鼓囊囊的,掀开被褥一看,见里头竟然放了好几个汤婆子,不由无奈摇摇头,“汤婆子不能放得太多,两三个便可,否则太热他也受不住。还有切记要及时更换,别等凉了才换,否则忽冷忽热更是不好。”
之后殷离又问了许多病症相关的问题,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得大夫心头无奈,又不得不一一应对,甚至生怕这位殿下再一惊一乍地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还主动说了些注意事项。
见殷离听得认真,他又安抚道:“殿下不必担心,他体内的经脉正在自行修复,之后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他说时自己也觉得稀奇,从未见过这样的,断了的经脉竟然能自己接回去,不过如此更是证实了这位世子爷是神仙下凡的传闻。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百姓们传得神乎其神的一剑断水,但这样的伤还能活下来,他也算开了眼界,不信也得信了。
殷离沉着脸,问道:“那他何时能醒?”
这句话问倒了大夫,按理来说,正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早死了。
但是萧沐不是正常人,他连个参照都没有,便无从判断。但他越是犹疑,殷离的脸色越沉,老医生连忙安抚:“既然没有性命之忧,醒来便是迟早的事,殿下放宽心。”
殷离的面色这才松了些许。
茗瑞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张的公主殿下,之前对方总是一副从容的模样,眼下却像是魔怔了似的。
面对这样的殷离,一向开朗的他也不敢多说话了,收拾停当后,便默默率众人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
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殷离回到榻边,拉过萧沐的手掖进被窝里,自言自语般道:“你不是神仙吗?神仙都是不死的,你怎么才挥一剑就倒了呢?”
见萧沐仍沉睡着,他心里有些矛盾,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许晚些再醒来还能少吃些苦头。
可他又想听见萧沐跟他说话,哪怕只有一会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安心些。
于是他自顾道:“你早些醒来好不好,我还有个秘密等着要告诉你。”
他说时顿了顿,在萧沐身旁坐下,手指拨开对方额间细发,又抚摸对方的额头,出神地道:“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到那时,你该不会想把我赶出王府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忽然就开始后怕了,如果他真的说出口,告诉了萧沐的真相,就算萧沐会替他保守秘密,难道还真能将他留在王府吗?
毕竟他是个男人,男人怎么能做世子妃?
当初他全凭对萧沐的信任与一腔热血就要说出真相,可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却不是什么恢复身份,而是留在萧沐身边。
哪怕有一丝一毫被迫离开萧沐的可能性,他都无法接受。
想到这他眸色微黯,低低地说了一声:“算了,只要不离开你,我是什么身份都没关系。”
殷离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萧沐的被窝,可是已经用汤婆子暖了许久,萧沐的手脚却还是冰凉。
他拧紧了眉。
萧沐的身体破败得太厉害,血液流通不畅,温度无法均匀地传导全身,汤婆子也只能温暖局部,可是放太多又会导致被窝太热。
他想了想,缓缓解开了腰带。
衣裳一件一件落下,露出坚实挺拔的背脊,在烛火照耀下,如玉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浅金。
殷离不着寸褛,掀开萧沐的被褥,躬身钻了进去,随后小心翼翼把人搂进怀里。
怀中人只着一件单薄的夏日亵衣,浑身散发着寒气,冻得他呼吸一顿。
殷离侧卧下来,双臂从后面环过萧沐的腰,凑上前去胸膛紧贴着对方的后背,双手将人往自己怀里十分轻柔地按了按,那副窄腰如意料中的不盈一握,以往的韧劲也消失了,如今绵软得不像话,他心尖都颤起来,几乎不敢用力,像捧着个瓷娃娃一般,轻手轻脚地搂着人。
二人紧紧相贴,过了许久,殷离感受到萧沐的身体逐渐染上了他的温度,周身的寒气被他一点一点地驱散,终于松了口气。
他把脑袋埋在萧沐的颈窝里,深深地吸气。
萧沐身上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但殷离还是能从中挖掘出那熟悉的雪松气息,一丝一缕,贪婪地吸进肺腑里,缓慢抚平内心的焦躁不安。
殷离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像是得到了安抚,拧紧的眉心缓缓松开。
“萧沐……”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对方的肩窝上,“等你醒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心悦你。
*
萧沐起初感觉自己掉在冰窟里,冻得骨头都僵了,后来不知怎的,慢慢地冰块像是融化了,渐渐化成了一湾温泉,他整个人泡在泉水里,浑身筋骨都舒展开,甚至痛感都减弱了几分。
于是他任由自己躺在这片温热中,但灵台还是混沌无比,困意裹挟着他,意识昏昏沉沉的。
恍惚中他又看见那个发着光的人影,此时再看,忽觉那人影很像一个人。
好熟悉……到底是谁呢?
对了,印记!他还记得自己昏迷前看见了公主额间的印记。
和追光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公主……会不会真的是老婆的转世?
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
这个猜测过于惊悚,萧沐试图挣扎着醒来确认,却因为身体太过虚弱,道胎强制将他的意识拖入了一片混沌,没多久,他就没有任何余力思考了。
殷离半梦半醒见听见一声轻哼,他睁开眼,伸手握了一下萧沐的掌心检查,是热的。
被窝也已经被他焐热了,眼下萧沐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温暖的。
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看向萧沐,见对方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他凑过去侧耳倾听:“你要说什么?”
他费力听了一会,才从那模糊的呢喃中听出两个字来:“……老婆。”
殷离眉心一跳,闭上眼叹了口气。
他强压下心头升起的不满,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道:“你都这样了,还想着剑呢?”
他说完,伸手抚摸了一下萧沐的唇角,目光黯了黯,又不舍得训斥,只低声安抚道:“追光好好的,不用担心。”
萧沐不知是听见了没有,静默了片刻,又嗫嚅着开口了:“老婆……公主……”
殷离瞳仁颤了颤,心跳都漏拍了一下,这是在叫他吗?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