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卷轴展开,却并非什么风雅画作,而是印满了鲜红手印的淋漓血书,是所有受害之人泣血的请愿控诉,矛头直指一个人。
那便是暴死郊外的宁丹鸿。
宁常飞的脸色初时由青转黑,在看到那长长的血书之后,瞬间煞白。他到这一刻若是还不明白尹枭今日来意,那便是真的愚蠢了。
前有劳稷当场吓疯自己,后有铜镜兄弟及血书被曝露出来,宁常飞若是还坚持咬死朱怀璧是杀子元凶,那边是堵上整个宁家和自己的名望和朱怀璧鱼死网破。
以攻为守,兵不血刃就堵了宁、劳两家的嘴,尹枭和血书绝非是今日碰巧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由果及因,便大抵知道朱怀璧今日这局是何时开始布的。可即便他们猜出来了,此刻却对他无从追究,无从论罪,细想想何止是堵了宁、劳两家的嘴,分明连持中作保的自己也只能对此事缄口不言,耿垣此刻亦不得不对这个刀奴出身的问刀楼主另眼相看了。
四方门仿佛被从这事中摘了出去,廖璨看完了全程才微偏过头和大哥压低声交谈。
“大哥,这朱怀璧不简单。”说实话,廖璨有些后背发凉,虽说他们早些时候也做了些布置借以撇清干系,若非今日宁常飞没有死咬朱怀璧不放,若是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证物’呈出,那么尹枭举出的罪证之中是否还会有他们四方门的份儿,想想就有些后怕。
一场大戏最后唱成了一出闹剧,该试探的也多少试探了些出来,宁常飞放在面子丢尽,哪里还顾得上找元凶,草草朝耿垣一拜便悻悻而去。
“此事也是耿某失察,险些诬陷了朱楼主和二位少侠。侠者会就在这两日,若不嫌弃,几位便在此住下,待武林大会结束,老夫再向二位赔罪。”
耿垣到底是武林前辈,又是盟主,他这般放低姿态,在座的没有不领的礼,纷纷起身抱拳请辞。不过朱怀璧并没有推辞小住的邀约,四方门因离得尚近,故而客套了几句便推辞了。刚想带人告辞离开,却发现廖云书不知何时不见了,看向廖璨和其他人,也说没注意瞧。
“廖少门主方才似是追着尹阁主出去了。”倒是沉默寡言的童诗说了一句,廖桀忙谢过追了出去。
尹枭本是对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虚礼十分厌倦,趁着人哗啦啦站起来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一扭身就出去了,却没想到还未走出百步便被个青年追上。
“四方门少主叫住尹某,可是有事?”
素来爱笑的青年板着一张脸,双刀出鞘,一言不发便砍了上来。
与季玉朗苗刀那种大开大合的磅礴气势不同,四方门的双刀突出一个快字。而廖云书的刀快且重,双刀配合,刀光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得尹枭步步后退。
他那把折扇看着普通,却能抵住双刀压下的力道而不破,尹枭甚至有闲心与廖云书说笑两句。‘’
“好刀法,只是稚嫩了些。”
尹枭手握在扇柄正中,一头一尾抵住双刀,二指发力教那折扇在手中旋了两圈,过程中倒拿以扇骨尾端往旁边一敲,打开了一柄刀。廖云书陡然之间,招式随之变化,借尹枭方才的推力半旋身,将千钧之力都压在了右手刀的劈砍之上。
铛!——
折扇与刀刃相交竟发出了金玉碰撞之声,廖云书定睛看去,才发觉那折扇一面为纸扇面,而此刻正对着他的这面确实精铁浇筑,怪道他方才以折扇抵挡竟没有被砍断。尹枭那把折扇仿佛玩出了万千精妙招式,他和朱怀璧一样,都可将杂糅的招式融会贯通,自然而然用于手中武器。
他反持折扇,扇面的凹槽正好卡住了刀。尹枭手腕一翻,那扇面倏地合拢,本就是精铁所制,自带了些力道,磕在廖云书刀背上,竟把刀势直直向下砸了一下。
廖云书往前错了半步,那折扇便已抵在了他颈间,若是换了刀剑,只怕他此刻已血溅当场。
对尹枭来说,玩笑点到为止,他笑着收回折扇在面前展开,这回是纸扇面那边朝着自己,素白绢面上只书了两个颇显狂傲的大字。
天下。
“云书,不得无礼。”廖桀这才带人姗姗来迟。
“小公子可打痛快了?”尹枭未多加理会廖桀,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廖云书站直身子,收刀入鞘,盯着面前的男人道:“多谢尹阁主不吝赐教,好让在下得以确认那日崇阳城中戏耍众人的乞丐就是您。”
尹枭的笑容有那么一丝丝僵在了脸上。
“小公子是从何看出,可否告知尹某?”
“尹阁主号称江湖百晓生,要掌天下事,解万民愁。您不妨自己猜猜?”熟料廖云书丝毫不买账,朝他颇为嘲讽一笑,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家父在唤我,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罢干脆转身离开,方才他二人交手虽短,却被众人尽收眼中。尹枭素来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廖云书初出茅庐便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廖桀得了面子也就没有过多责备他对尹枭出手一事,只是走时客气地说择日再向其赔罪一二。
“有趣的小家伙。”
尹枭折扇一收,轻敲敲了头,轻笑一声。
此次总算见到了尹枭其人,季玉朗虽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质问他,但他此刻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疑问需要向一个人问清。
“有事?”朱怀璧显得有些疲累,由耿家的仆从引着去了客房后便难掩眉间的疲态。
“今日之事都是你算计好的。”季玉朗直截了当说道,并非是疑问,他能肯定今日那场闹剧是出自面前这个人之手。
“凭什么?”
朱怀璧未答反问,季玉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因为我了解你。”
本能答了,反应过来后自己心里却越想越觉得不那么自信了,抬头对上朱怀璧投来的戏谑眼神,一时竟有些动摇了。
“玉郎,你真的…了解我吗?”朱怀璧说这话的时候正依靠在窗边,侧着头似乎是在看外面的风景,漫不经心的语气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回答。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季玉朗自认为他是懂得的,自年少时起他便一直与朱怀璧在一起。
在失去至亲、背负仇恨最痛苦的那几年,朱怀璧于他而言,既是良师亦是慈父。而当崇敬的师尊频频出现在懵懂少年郎的春梦中时,季玉朗似乎意识到了他对朱怀璧的情感开始走向了歧途,他也试图纠正过,为此去亲近身边的美貌侍女,但当得知那些女子都是朱怀璧知晓后特意送到他身边时,心中只有愤怒和失望。
为了能够占有师尊,季玉朗将他所有的习惯喜好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在反叛软禁朱怀璧之前,他很确认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
然而事实上,自那之后,一切便如脱缰的野马,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段日子以来,季玉朗感触最多的就是挫败和迷茫,朱怀璧似乎完全变了个模样,他才恍觉他自以为掌控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所以朱怀璧这般‘质问’他是否真的了解时,季玉朗沉默了。
“你很恨那个姓劳的?他也是你的入幕之宾?”明明不是想这么说,一开口却仍是这般刺耳的话。
“你想听哪个是还是否?”朱怀璧嘲讽一笑,继而解释道,“劳稷的发妻名唤闻人瑶,是我……仰慕的一位侠女,她落得那般收场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既要帮你扬名,正好拿劳稷来当垫脚石,也算给那位闻人姑娘报仇了。”
“你喜欢她?要不然我帮你去杀了那个男人出气……嘶!你做什么?!”提起闻人瑶的时候,朱怀璧满眼都是温柔,这让季玉朗心里很是不舒服,只是他刚说完便猝不及防弹了一下脑门。
“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之情,还有……我留着他还有用。”
“一个疯子能有什么用?”季玉朗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能被些装神弄鬼 的小手段吓疯的男人不是草包也是废物,又能于大计有和益处。
“你忘了你此行要做什么不成?留着他好让江湖人都记住你堂堂问刀楼少主,被一个德不配位的疯子攀咬。武艺卓绝,人又生得俊朗,偏遇人不淑,被我这样叛主窃位的小人收做了徒弟,郁郁不得志。届时你只需要在侠者会表现一番,便是你在江湖扬名的第一步。”
朱怀璧眉目微垂,神色是极倦怠的,只是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仿佛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整个人陌生得可怕。
细思极恐的是,但凡将今日的闹剧细细捋上一捋,就会发现从劳文越和宁丹鸿的死开始,一切似乎就都在朱怀璧的谋算之内,那他究竟是何时谋算,又是如何避过看守安排推进的,只想想季玉朗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于是在朱怀璧说完之后,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那你呢?”
比起谋算和手段,他更在意的是朱怀璧今后该如何自处。或许他自此之后平步青云,诸事顺遂。可出身不好又这般自贬来成全他的朱怀璧呢?
季玉朗生在那世间最是险恶诡谲的宫廷,自幼见惯了人心趋利和拜高踩低,这种事即便换到了江湖人身上也是难以避免的。他几乎可以想象日后旁人会如何议论朱怀璧,会如何无所不用其极贬低他。
“我不需要!”季玉朗抓住面前人的双肩,将人按在墙边,扒开衣裳对着朱怀璧颈间那块还未淡去的齿痕再次咬了上去。
“嘶!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朱怀璧吃痛,想将人推开,却被紧紧扣着肩膀抵住不得动弹。
季玉朗未答,他当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无法接受被安排踩着朱怀璧才得以完成自己的大业,或许更多的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假象变成现实。
“额…打扰二位?”
第十六章 奉剑旧事
男人自窗口探进身来,笑嘻嘻地冲两人摆摆手。他神色自然,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徒弟将师父压在窗边的‘奇景’。
“嘶!怎得这般大的火气?”尹枭二指游刃有余捏住眼前的刀刃,“尹某十分惜命,季公子还是把刀收回去罢。”
季玉朗眉头紧蹙,很是不悦地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靠着窗边,满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季公子方才跟朱兄走前看了在下数次,某不是我误解了?那尹某这就识趣告辞了……”他说完真就转身离开,再一转头就不见了人影。季玉朗也没有料到尹枭行事如此不按章法,他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看了朱怀璧一眼后追了出去。
尹枭此人桀骜狷狂,先前与他有过数次交集的季玉朗可以说体会颇深。
二人对视许久却都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尹枭摆了摆手道:“季公子赢了,尹某眼睛都瞪酸了。先前听手下说季公子拿了簿子却仍执着于见尹某一面。此刻在下主动来见,季公子怎生又不说了?”
“尹阁主手眼通天,竟连皇室秘辛都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初拿到那些书信证据簿子时,季玉朗自是不肯全信的,那时的他执着于向尹枭求证,听似随意感叹一句,却是实打实的质疑,只是有些话自不必点得太明白,也算是全了双方的颜面。
尹枭只是笑笑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知这世上之事,凡是人做下的,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似是答了,也算未答,毕竟似尹枭这般做消息买卖生意的,自有不乐意与旁人分享的消息来路。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给我的都是真的?”
尹枭闻言挑眉冷嘲地笑了一声。
他并未答季玉朗孰真孰假,而是毫不顾忌讽刺道:“那容尹某换个说法,您是以问刀楼少主季玉朗的身份与我交谈,还是……永穆太子嫡子萧珏小殿下?”
纵然他早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知晓自己的身世,甚至将一切与朱怀璧和盘托出,但听尹枭唤了他本来的名姓,季玉朗心中仍是一阵澎湃。
见他不说话,尹枭也不待他答什么,继续说道:“现在小殿下可能相信尹某所供书信皆为真?如若殿下还不信,在下还能告知您当年流亡之时舍命护您兄妹的人……”
“够了!”季玉朗,或者说是萧珏出言打断了尹枭的话,“够了……尹阁主,我信你。”
“那尹某该如何称呼您?”
“季玉朗。”若一切皆如尹枭所供书信中陈词的真相,那他们兄妹作为当年的知情者及永穆太子遗孤,走漏消息出去必然会引起王叔的追杀,何况他此刻不过是个江湖人,永穆太子遗孤的身份少一个人知道才为上策,他抬头直视尹枭,当务之急,是要确保这个转卖消息的人不会将自己的消息透露出去,“尹阁主这消息卖得可好?”
尹枭是个生意人,三教九流,皇亲走卒他通通都接触过,似季玉朗这般耿直的消息买主更是十分好猜。
“季公子放心,除了朱兄,再没第三人知道您的身份。往后,也不会有……”
“天机阁的规矩我也知晓一二,尹阁主如此大方,开个价便是。”
“尹某不要银钱,只愿以一个秘密换殿下的信任。”尹枭称呼的是殿下,他神色倏然凝重,不似方才嘻嘻哈哈的胡闹模样,“尹某与殿下同仇敌忾,只望殿下在大业完成之时,替御史大夫尹良誉平反昭雪。”
“你是……”
“当年家父因在朝中拥立永穆太子而遭荣王萧庆祯构陷,幸得忠仆舍命才让在下得以苟活。尹某蛰伏数十年只为寻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