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璧本是跟着看了一会儿,廖云书与黎连儒交手不过十来个回合,他便懒懒地往旁边一歪,左臂撑着头开始犯困。
他这么一靠,离着徒弟近了些。季玉朗侧头刚要伸手,便听得朱怀璧说道:“廖云书的刀法你细细看着,遇上了便是一场恶战。”却是半个字不提黎连儒,说完便合了眼,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黎连儒落败之快让人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成名已久的君子剑会被一个方束发的少年如此轻易打败,名次没争到,一轮便被刷了出去。
被廖云书双刀架在颈间时,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少年身法如鬼魅一般,他的刀和他的身法一般快,但愿赌服输,他剑虽还在手却已是败了。
朱怀璧闭着眼,他不意外这个结果。余下两场他也只在台上金玉交错之声传来时抬眼看上些许功夫,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季玉朗一直盯着台上,后面两场比起廖云书那场确实差上许多,并没有什么值得多加关注的对手。他略低下头看朱怀璧,男人整个身子斜靠着,高束的长发在抬头时不经意扫过手臂,夏日的衣裳又薄,蹭过时略有些痒。
问刀楼的席位就在正中,旁人或许不太注意到,台上的耿垣却看得清楚。他目光微沉,信手抽出下一场的木签交予剑侍。
“第四场。万仞门沈苑杰……问刀楼季玉朗。”
“!”朱怀璧倏地睁开眼直视台上的耿垣,连木梓和童诗也是略变了脸色。季玉朗并不完全清楚其中原委,直到木梓在旁提醒他沈苑杰就是沈琦的儿子,他才猛然回忆起那日朱怀璧三人交谈的话,沈琦脱离问刀楼自立门户,头一次带儿子参加大会便对上了他,这签抽得不可为不‘妙’。
“多谢木师叔提醒。”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退让,甫一站起身,一柄刀递到面前,“师尊?”
“拿着。”朱怀璧递过来的那柄刀通体赤红,正是他随身佩刀赤婴。
沈琦自正后方扬声道:“朱楼主赠令徒神兵,是否有失公允?!”
赤婴刀是先刀圣游翰的爱刀之一,刀身是用极罕见的火晶石和赤铜锤炼锻造而成,锋利无比,说是柄神兵也不为过。
“沈门主当年带着肃今刀离开,不妨也借给令郎,本座并不介意。”朱怀璧反唇相讥,明知沈琦最介意旁人谈论他的出身却故意提起,偏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你!”沈琦目眦欲裂,朱怀璧却并不打算罢手,他伸手拍了拍季玉朗的手臂,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嘱咐徒弟道:“二十招之内回来,不然为师就把你逐出师门。”
季玉朗一时无法判别朱怀璧话中真假之意,但他并没有接赤婴刀,而是拿过自己的刀飞身上台。
不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剑眉星目,器宇不凡,手持一柄长刀立于台上,立时便引得不少人侧目,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侠女和各派掌门的爱女,想到这般英姿勃发的俊逸青年竟有朱怀璧那样公报私仇的师父,不免对季玉朗多了一分怜惜。
沈琦之子沈苑杰今年虚岁不过十二三,比季玉朗小了八九岁,但举止却不露半分瑕疵,端的也是一副清隽少年郎的好模样。
“请。”季玉朗持刀却并不急于抢攻,而是等着沈苑杰先手。
“义父不要把哥哥逐出去!”季玉声没有正经习练过武功,并不知道对方深浅,她以为义父是认真的,连忙扯着朱怀璧的衣袖软声求情。
朱怀璧微侧过头,捏了捏少女肉乎乎的脸颊,语含笑意说道:“逗他的。”不过他敢那么说,自是笃定季玉朗能做到。
双方都是使刀的,思及其上辈之间的渊源纠葛,虽各自武器功法略有不同,但大抵也是同出一源,动起手来却是截然不同。沈琦惯用朴刀一类重刀,刀法也是走沉稳大气之风。沈苑杰那把刀立起来比他人都要高些,在他手中却并不累赘,起刀之势也颇为强劲,只可惜遇上的是季玉朗。苗刀本就是集刀枪之强,季玉朗又师从朱怀璧,刀法精妙之中透着诡秘,谋定而后动,让人无法预料他的后手。
不过五招便被刀背敲中手腕,朴刀脱手,季玉朗灌注了内力的一掌似携排山倒海之势压倒他面门,他疾步后撤却不料对方蹂身而上,掌风劲力不减分毫。沈苑杰未料及对方不过略长他几岁竟能有如此强横的内力,退无可退闭上了眼,所幸季玉朗点到为止及时收了内劲,手抓住沈苑杰的肩膀才没教这少年从台上栽下去、
沈苑杰睁眼,看到季玉朗左手止住了他后跌之势,右手反持苗刀仍是防备之态,他便已明了。若是认真比较,即便他刚刚躲得过季玉朗那一掌,对方长刀横劈,也可随时让他血溅当场,胜负已分。
“季兄胜了,小弟甘拜下风。”沈苑杰站稳后向季玉朗抱拳。
季玉朗回了一礼,“承让。”礼数周全,谦谦君子。
“哥哥好厉害!义父快看!”见哥哥赢了,季玉声比谁都要开心,小姑娘欢欣鼓舞恨不得把义父拉起来一起庆贺。
“师尊。”纵然他刚收获不少人青睐,面上宠辱不惊,只是立于朱怀璧面前,等对方发话。
朱怀璧轻笑笑,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做得不错,坐吧。”
除去他们这一场因沈琦与问刀楼的旧因有些龃龉,其余数场倒没什么波澜,朱怀璧只在有值得关注的年轻一辈上场时才会多说几句,提点的也都是双方优劣。纵然公然对别家子弟评头论足着实显得朱怀璧既狂妄又无礼,但不可否认他眼光独到。左右两边鸿蒙宫的宫主阎星澜和万鸯门门主万悔柳起先还不屑于朱怀璧的言语行径,但越听越觉发不对劲,见他只看两三眼便轻言断定胜负,一次或许是侥幸,但次次如此便不是运气二字可以妄断了。
季玉朗习惯之后,也能从朱怀璧的反应中判断对手的强弱,而他频频侧头看自己师尊的动作被不知内情的人解读为尊师重道的谦谦君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次参与比斗的有数十人之多,午后季玉朗约莫也还有两三轮要比。近午时的这一场却打了许久,难分胜负。
“这孩子剑法真是干净。”朱怀璧鲜少看正常,方才个别场也只是多看了一会儿,听他这般夸奖,季玉朗不知他说得是谁,但听那由衷的赞赏再看他仔细观看,心下便十分不舒服。刚要出声,朱怀璧食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却未离开台上两个晚辈。而在他怀里,季玉声不知何时竟已睡着了,窝在自家义父怀里,朱怀璧时不时轻拍拍少女背脊,哄她入眠。
季玉朗别开头,朱怀璧总是对所有人都温柔以待,唯独对他不是。
第十八章 侠者会(二)
奉剑山庄南侧有一片靠山的园林,风景很是秀丽宜人。虽曾因闻人家灭门一事导致那片林子年久失修了几年,但耿垣将武林盟会的地点定在了奉剑山庄旧址之后,便着人翻修了整个庄子,林中草木也请了人来时时打理,倒是半点不见昔年曾衰败的模样。
用过了晚膳,亦有不少江湖人士来此地观赏美景,只是此刻季玉朗穿梭在园林之中,却没有半点赏景的心思,甚至屏退了苏拂等一众侍从,孤身一人在园中乱逛。
而他心绪不佳则是因为午后与耿云霖的比试。耿云霖是耿家五爷耿青槐的独子,虽刚及束发之年,其天资与实力却已直逼耿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孙耿云霆。最后虽胜过了耿云霖,却是险胜。而对方足足比他小上四五岁,经历过数场轻松的大胜之后,心中澎湃的气焰难免被这一场打压下去不少,偏朱怀璧又冷嘲热讽他未把心思放在练刀上之类的话,一时心中郁闷得很。
“哥哥!”季玉声突然出现,他方才一时走神,陡然回神见是妹妹才放下了戒备。小姑娘凑过来挽住兄长的胳膊,尚未及笄的少女还不足季玉朗肩高,只将头枕在他手臂上,“今日哥哥连胜,怎么倒是愁眉不展的?晚膳时义父与你说话也是,哥哥连义父的话都没听完就跑掉了!”
季玉朗未答她缘何不悦,只是顺着她的话问起席上他走后的事和朱怀璧的反应。
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说道:“义父瞧着并未生气,哥哥也清楚的,他贯是个温柔的人,哪里有什么脾气!只是方才想追哥哥时义父不许,盯着我吃好了才放我出来找你的!”
季玉朗并想不反驳,他深知朱怀璧在妹妹心中的好形象。他虽心寒于朱怀璧施以援手是因为有利所图,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年对方确实待他们兄妹极好,衣食起居事必躬亲。而和当时已年长知事的他不同,妹妹那时只有两三岁,又因为逃亡路上艰辛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自记事起便长在朱怀璧身边,自是满心满眼都只记得义父的好。
他也不便此时就教妹妹明晰朱怀璧的‘真面目’,免得她和自己闹脾气。便也不答,由着妹妹挽着手臂,兄妹俩难得闲适地逛园子。
大抵是他先前走得偏僻了些,季玉朗兄妹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什么人。季玉声没一会儿便忘记了兄长愁眉不展的事,一双眼只顾着周遭的景致,她先前由人护着在外游历了近一年,也算是见识过了不少稀奇风光,却对这处宁静怡然的园子格外中意。
“哥哥,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兄妹俩不止走到了何处,依稀听得丝竹之声传来。
顺着琴声走得近些,入目便是一片枫林。因还未到秋日,枫叶未被染成深红色,胭脂色的枫林将这炎炎夏日称得些许柔婉,伴着那如泣如诉的琴音,当真是一副别致的景色。
走近才看清抚琴之人,却是一发丝有些斑白的老妇人,她闭目沉浸其中,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季玉朗兄妹的到来,而她身后随侍的妇人虽看到了来人颇为戒备,却没有出声惊扰。
一曲终了,那白发的妇人才睁眼注意到了兄妹二人,眼中却无半分戒备,只是微笑着向两人点头示意。
季玉朗抱拳道:“晚辈与舍妹偶然行至此处,被琴音吸引冒闯,叨扰夫人了。”
他举止言谈不失礼数风度,很容易博得外人好感。果然那妇人笑笑邀请他们一同品茶,她身边那中年仆妇虽面容冷峻却无半分怠慢,手脚麻利替落座的季玉朗兄妹奉茶。
“二位小友一看便是世家出身,想来也是参与了此次盛会。”那妇人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手捧香茶颇为端庄优雅,虽发丝已些许斑白,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姣好的模样。
“夫人谬赞,不过是侥幸赢了几场,也亏得诸位同道让我。夫人可也是陪家中晚辈来的?”
和兄长游刃有余与那人对谈的模样不同,季玉声捧着香茶,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老夫人,依稀间,她总觉得夫人眉眼有些眼熟。
“正是。不过我那外孙资质不足,今日落败于问刀楼的一位姓季的少侠,晚膳时候还闹了脾气,连他娘喊都不肯出来。”那妇人提起自家外孙,虽说得颇为谦卑,但仍仍能感受其话中疼爱之意,只是骤然听到自己,季玉朗神色一滞,这些也被那老夫人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看了一眼小心问道,“莫不是少侠便是?”
季玉朗抱拳一笑道:“劳夫人垂询,在下季玉朗,今日得幸与夫人外孙交手,也是三生有幸。”
“季少侠过谦了。方才我瞧季少侠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想来必是有才之士,果不其然。云霖能有幸与少侠交手,也是他的机缘。”
听她说起外孙的名姓,季玉朗心中方才有了数,正是让他今晚愁容不展的耿云霖,那面前这位老夫人的身份便大抵清楚了。
怪道他与这老夫人交谈之时,愁乱的心绪竟平静了些。似乎并不急于中断谈话,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不由想起儿时。
身着华服的美妇坐在水亭之中,她说起话来总是很轻很慢,怀中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而他总是围着美妇人转来转去,逗着女人怀中的婴孩,被兄长们瞧见了便躲到女人身后朝他们扮鬼脸。
“嘶……”
“季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见季玉朗突然往前一晃,手抵着额头,老夫人连忙关切道,“莲初,去请府医来。”
季玉声在旁扶着兄长,脸上写满了关心,季玉朗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坐直朝老夫人辞道:“且慢!不必劳烦府中医者了,晚辈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一时忘我。”
那老夫人抬手示意随侍的仆妇不必去了,转回头说道:“季公子无视便好。想是老妇人说了些不该说的。”
“夫人过虑了!晚辈只是想起了家母……”季玉朗下意识反驳,他鲜有这般急切,甚至在初次谋面的外人面前毫无保留说起自己方才所思所想,细想想或许是这老夫人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母妃还在的时候了吧。
听季玉朗提及他家中人的场景,老夫人的神色有一丝黯然。
“季公子很像我家三郎小时候,颇为调皮却也是全家的开心果,他看起来马马虎虎的,却比他哥哥姐姐都要细致温柔……”老夫人说起了自己的孩子,眼中尽是慈爱,只是很快那份温柔和淡淡的喜悦便暗淡了下去,“如果他还活着……”
“晚辈戳中夫人的伤心事了,实在失礼了。”彼此都想起了伤心事,自是不便再提,“时辰已晚了,夫人也请先早些回去歇息吧。晚辈与舍妹就不多叨扰了,先告辞。”
“二位慢走。”
送走了季家兄妹,贴身仆妇走近了些。
“夫人忧思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她陪在老夫人身边已有三十多年,自然了解她此刻心中痛楚,只得婉言安慰道,“三少爷吉人天相,此刻必然好好的,夫人莫再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