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青槐忙跟了一句道:“朱楼主心中有气,耿某自然晓得。只是望朱楼主体谅谢兄,既是误会说开便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同在江湖,交个朋友……”
朱怀璧抬手,白瓷酒杯碎在谢衡羽脚下,打断了耿青槐的话,他面上还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那朱某也有两句话说予耿五爷听。一句叫言多必失,另一句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朱怀璧示意手下收刀,拍了拍身边少女的背心,示意人先把季玉声带走,这等江湖恩怨的场合实不该让小姑娘亲眼见证。
“再者,有两件事朱某要说清楚。其一,狂谢前辈是自尽,我当年奉游淮川之命与谢前辈比试,只是夺刀并未害命,这仇若是记下也该记在游淮川头上,那谢公子该谢我替他报仇。其二,朱某无父无母,自小长在问刀楼,确不知至亲亡故是何滋味,耿五爷所说,恕朱某实难体谅。”
“朱楼主……”耿青槐还待说什么,忽听得院外一人声传来,“木大侠。”
来人正是木梓,见院中站了这许多人,笑着走到朱怀璧身边,路过耿青槐时还停下脚步朝对方拱手一礼,礼数气度不差半分。
“三哥这里真是热闹。”他两指间夹着一张卷起的信笺递过去,“二哥来信。”
朱怀璧接过展开,木梓凑过来却没瞧到。
“二哥信上说什么了?”
“楼中事务,倒不是什么大事。”那信笺被朱怀璧两指一捏,碎成齑粉,他挑眉看向那几人,“人我都撤了还不走?”
“朱楼主,这里还轮不到你下逐客令!”
闻人瑾扯下腰间长鞭,揉身而上,朝朱怀璧打出闪电一鞭。耿青槐那边神情凝重,时刻关注着自己妻子,木梓则动都未动,瞧着那年轻妇人使出的鞭法,时不时在一旁悠哉品评几句,还偏头和季玉朗闲谈。
“小师侄觉得较你云师叔的鞭法如何?”
“不成。”季玉朗曾与云清珂交过手,闻人瑾这鞭法虽乍一看与云清珂所使有些相似,但收鞭招式略显疲软,未免有些华而不实之嫌。再看闻人瑾此人出招显见下盘不稳,劲力不足,别说云清珂,怕是连他侠者会上交过手的几人都敌不过。
不过顾着老夫人和耿青槐还在场,后面的话他没说,只说了不成两个字。
鞭法高超一看臂腕巧力,二看下盘根基,闻人瑾属于典型两不沾,纵然朱怀璧双手负后,只用轻功步法躲闪,亦能游刃有余对付得了。女子到底气力不足,偏闻人瑾素日少练,鞭子渐渐成了负担。
她收势不及,那鞭尾被朱怀璧踩在脚下,怎么也抽不出来。待她再次使力去拽,朱怀璧却是撤了脚,她自己反倒因为这力道身子一仰。
“瑾妹!”眼看就要摔倒,还好耿青槐冲过来揽住她的腰,才没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今日之辱,我记下了!”她自记事起就没受过这般大的委屈,时时有人宠着哪被人这样狠狠下过面子,被戏耍了一番,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
“闻人夫人,朱某可没有叫你自取其辱。”
“你!”
“瑾儿,不得无礼。”
一人自院外缓步走入,一句便喝住了冲动的闻人瑾。须发虽白,却有副仙风道骨的卓然风姿,他神色从容,说话时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信服的稳重。
“耿盟主。”
在场除了尹枭仍我行我素坐在石凳上,其他人包括朱怀璧在内都朝那老者拱手一礼。
“听闻昨日朱楼主头痛难行,老夫甚是挂心,如今见你气色尚好,也可放心一二了。”耿垣先客套了一番,才提起今日之事,却是先自责起来,“说起今日之事,都怪老夫。那日见季少侠所使招式乃我过世的义弟独创,老夫误以为朱楼主与我那下落不明的侄儿有些渊源,又念及弟妹思念孩儿多年未及查证便告知,竟不料谢贤侄会错了意,教朱楼主受了委屈。老夫在此代他们给朱楼主赔罪。”说着竟真的要拜下去。
朱怀璧自不可能真受他这一礼,用手托住了。
“盟主言重了,朱某习武时日不长,玉郎所学精妙招式大多是我在老楼主的书库中寻得的,竟不知有此巧合。”这个老楼主指的并非游淮川,而是问刀楼创立之人,刀圣游翰。游老爷子一生醉心武学巅峰,广集江湖秘籍,曾力压当年南北剑圣联手,朱怀璧说在他留下的书库中翻到倒也合乎常理。
“原是如此。也怪我草率,见朱楼主与我贤侄年少时容貌甚是相似,便只道是贤侄出了什么变故才不肯与我们相认,倒是给朱楼主添烦扰了。”
“若是有缘自能再相见,若是无缘大抵也是个人命数。”
“正是如此。”颜慈蓉已从方才的悲痛中缓和了过来,她走上前,盯着这个与她孩儿容貌相似的男人,缓缓道,“老妇人一时错认,怎能劳动耿大哥。该是我替瑾儿和衡羽向朱楼主赔个不是。”
“夫人不必如此,既是‘误会’,说开也便罢了。”耿垣在场,朱怀璧俨然变了一副面孔,和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大相径庭,“朱某自记事起便长在问刀楼,无缘与夫人做这一世母子,望夫人保重身子,早日寻得令郎团聚。”
“借朱楼主吉言。”颜慈蓉回身喊女儿与外甥过来给朱怀璧赔罪,那二人见不惯朱怀璧当着耿垣的面就好言好语的谄媚模样,但无奈并不能忤逆颜慈蓉的意思,只得冷着一张脸,朝对方拱手一拜,草草说上几句了事。
离开之际,耿垣忽得想起一事来,回身道:“老夫尚有一不情之请。游老藏书若真有我义弟的剑谱招式还望朱楼主割爱,他人虽已去多年,耿某还是私心想寻些他生前的物件聊以慰藉。”
“待朱某回去瞧瞧,若当真是昔日闻人庄主的剑谱,必当双手奉上。”
“既如此,老夫便先行谢过了。今日时辰已不早,犬子叨扰朱楼主多时,我这便带他们回去了,改日再向朱楼主赔罪。”
待耿家的人一走,朱怀璧的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他坐下来轻捏了捏眉心,看起来甚是疲惫,偏这时季玉朗还在他背后冷飕飕来了一句。
“我竟不知师尊还有这许多副面皮,人话鬼话都能说了去。”说的就是朱怀璧方才在耿垣来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朱怀璧也毫不客气回怼:“既没见过就学着,成日里跟个爷似的,谁敢与你多说几句。”
“徒儿可学不来师尊这本事。”
这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木梓和尹枭都在一旁看着,倒都乐得看好戏,竟也没人阻拦。
朱怀璧瞥了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倒是乐得自在,也不评个理。”
木梓捧腹笑了几声,闻言大喊冤枉道:“三哥可冤枉了我!明明是你自己将小师侄宠得无法无天,偏要怪小弟不拦着。”
“木兄说得在理。你不在时,季公子处事从容果断,偏跟你这个师父呆在一处,少了几分冷静。朱兄可怨不得我们,帮了你必是要回护徒弟,没得倒显我和木兄多话了。”尹枭捡了块糕点丢过去,也跟着帮腔。
季玉朗本还有话要问,被木梓和尹枭二人一唱一和架住了,也不好再提,将一个红绒锦盒往石桌上一掷,只留下一句话便去寻妹妹了。
木梓凑过来先一步拿了盒子,打开正是先前定下的那块玉。
“小师侄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三哥先前那块不离身的玉坠子哪里去了?”玉虽不是什么好料子,但金镶玉的纹样却是用了心思的,木梓拎了那玉坠出来交给朱怀璧。
手指摩挲着并不光滑的玉面,朱怀璧若有所思,隔了许久悠悠答了一句。
“碎了。原就不是什么稀罕料子,戴的时日久了脆了,也就扔了。”
“那倒是可惜,我瞧着那料子成色品相都是上品,雕琢也用了心思。”眼见朱怀璧作势要戴,木梓又道,“三哥真要戴着?”
“图个心安罢了。”
第三十章 暗潮汹涌
盟会还未召开,那日山海苑的事就传了出去,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个中细节言语记得几乎不差。
朱怀璧自是又多了一宗刻薄畏强的骂名,只是盟会召开过程中,各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也没人跑到本人面前嚼舌根把这事闹大。
“父亲。”耿青梧被父亲传召过去时,二弟耿青桦和三弟耿青松也都到了,他二人素日都是替老爷子在外打理事务,盟会之事由耿青梧主理,今次连他们都叫回来了,可见耿垣对此事看重。
“坐吧。”耿垣看起来有些疲累,耿青松一落座就追问父亲近况,耿垣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我昨夜梦到了闻人正。”
三子俱是知道当年之事,耿垣此话一出,他们自然明白父亲因何疲累,耿青松忙道:“原来父亲是被梦魇着了,不妨今日用些百合莲子汤,正巧儿子从远洋客商手中得了些稀罕果蔬,待稍后问过府医,若有养血安神的,父亲也可一并用一些。”
“大哥,那事已过去许久,父亲为何?”耿青桦则看向耿青梧,他与女儿昨日才到凉州就被匆匆喊来,尚不知缘由。
“二弟三弟路上可曾听过有关问刀楼朱怀璧的些许传闻?”
耿青桦摇摇头,他昨日行得匆忙根本无暇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倒是耿青松听到了些,只是事关昨日之事并不详尽,只是回府以后听下人嚼舌根,说五爷夫妇陪着颜老夫人上门却被对方几句话怼了,回来颜老夫人就大哭了一场,一宿没睡好。
“父亲怀疑,这朱怀璧就是当年闻人家的老三闻人瑜。且半月多前,云霆于别处偶遇此人时,也发觉他与云霖眉眼十分相像。昨日谢家……”耿青梧看了眼父亲,见他点头才继续说道,“谢衡羽闹上门去偿命,颜姨也将他认作闻人瑜,故而父亲才生了梦魇。”
“这么说,父亲是有所怀疑,但并不确信?”
耿青松边听着又细想了想,突然道:“朱怀璧……不就是弑主上位的那个刀奴吗?当年还说游淮川是多行不义招了报应,被自己枕榻之人取了性命。闻人家那两个小子从前就眼高于顶,会乐意做男人榻上宠?”
“不尽然,他亲眼目睹父兄被杀,若是为了报仇也并非做不出来……”耿青桦却摇摇头,他性子颇为沉稳谨慎。
“我与二弟想的一样,只是昨日山海苑中事传得这样快,却让我看不懂了。”
耿青松倒是不信,直说二位兄长忧虑多心了,他年纪与闻人瑜相近,早些年也有些来往,直言:“即便是为报仇虚与委蛇,我也不信以他闻人瑜的脾性能忍十几年才反,总不能伺候那姓游的时喜欢上了他不成?”
龙阳之好并不是什么光彩事,更别说还是为人奴仆,这也是耿青梧没有同父亲一样忧思的缘故。
耿垣一直听三个儿子谈论,听来听去倒有些觉得是多心了,可却仍是放不下。
“那流言源头可有头绪?”
“昨日随我们去山海苑的和五弟身边的都盘问过了,都不是。”晨起时听到流言四散,耿青梧便已经把自己这边的人过了一遍,终归都是在耿家讨生活的,不会真的这般愚蠢。也总不可能是问刀楼自己的人传出去损了自家楼主的颜面,细想想便还有一人,“父亲,会不会是尹枭?也只有天机阁主才有这个本事让流言传得这般快。”
耿青梧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如果真实尹枭做的,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何,那日宁劳两家血案事发,显见尹枭是与朱怀璧有私交的,这般对朱怀璧不利的传言传出去,他就不担心与问刀楼交恶?
耿垣未答,他同样对是否是尹枭做下这事有所怀疑。
耿青松却是毫不在意,连连劝说父亲安心,又道:“父亲实在多虑了,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人真是闻人瑜,他也没那个胆子认。倒是姓常的才是个祸害!”
“常巡不值得挂心,不想动他是顾忌着他背后之人。尹枭不是亲自上门说有人要整治他,无论如何,我们坐山观虎斗便是,寻个机会落井下石也便够了。”耿垣手捻着茶碗盖轻轻转动,思索了一会儿看向次子,“青桦,乐盈呢?”
“那丫头性子一刻也静不下来,听闻此次父亲办了侠者会,埋怨儿子不许她回来参加,这会儿怕是在四处找人比试。父亲的意思是?”耿青桦了解父亲为人,提起小女儿自然不可能单纯是问候一句。
“父亲莫不是想让乐盈与季玉朗亲近?”耿青梧也在一旁听着,侄女乐盈天资不差,最喜找人切磋武艺,是老二的掌上明珠,算算年龄与季玉朗还算相配。他是知晓较多内情的,等到父亲的默许之后便说予两个弟弟听,“朱怀璧有一亲传弟子,姓季的。此次侠者会虽略逊于太一观首徒和虞老的孙子,却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盟会之前,江湖上便隐隐有流传这师徒二人面和心不和,我想父亲是想让乐盈见一见这位季少侠。旁的不说,这位少侠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年纪也与乐盈相仿……”
耿垣点头,表示对长子这番话的认可。
纵然大哥吹得天花乱坠,当爹的也不可能毫无芥蒂相信,但耿家依旧是老父做主,耿青桦也不得不顺着说,但仍是留了余地,只说是乐盈眼光高,这几日盟会不若有机会见上一面再细谈,耿垣便吩咐长子去安排,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让耿乐盈接近季玉朗是有目的,别弄不好把关系搞砸了,反倒白忙活一场。
“你寻个人,今日盟会结束之后,你亲自去山海苑,连着昨日之事一并背了,留给他们处置便是,乐盈若是愿意去也叫她跟着。”提起赔罪这事,耿青梧心一凉,果不其然就听到耿垣点了他的错处,“你办事多年怎得还如此欠考量,日后还要仔细着,别学常俞白给自己留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