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南珩也有同样的顾虑。
半月前,他接到了绥南王的传书相邀,只是季家与绥南王杨家素无往来,是而季南珩本意是想推掉的,但送信的侍从却言道绥南王手中有已故永穆太子遗孤的下落。闻听此话,季南珩心中虽有疑虑,但终究抵不过心中意难平,还是决定携长子走这一趟。
绥南王虽然名义上只是册封的郡王衔,但因其手掌淮南三四个州府的实权和财富,是而没有官员干轻视绥南王府。再则,现任绥南王杨羡宇是抚宁长公主的儿子,天子的亲外甥,身份更是尊贵。
奇得是这样一位尊贵的天潢贵胄却肯答应私下相见,地点就定在了凉州府。
杨羡宇是个十足的怪人,答应与他们约在寻常街市,却大张旗鼓地包下整座酒楼。说是天潢贵胄,其本人却更像个匪气的江湖豪侠。
“臣季南珩……”初次相见,季南珩还摸不清绥南王的脾性,便中规中矩地向对方行礼,只是话还未说完,那人便摆了摆手。
“什么臣不臣的,季将军未免太拘谨了,这楼我包下了随便坐。”
“多谢王爷。”
季迁也随着父亲落座,对这位痞里痞气的王爷少了几分重视,此刻看来不过是被父母宠大的二世祖罢了。
“王爷先前使人来告知有已故永穆太子遗孤的下落,不知可否告知微臣。”季南珩一落座,便直奔此行目的。
“呵!将军倒是急性子。”绥南王朝季南珩举杯,却也不言语催促,只等着季家父子跟着举杯才笑着将杯中酒饮尽,而后才悠悠道,“说来也是凑巧。王府有个老门客,原是我父王在时投靠而来的,听说做了不少荒唐事。前段时日忽然来求告本王出手护他,可惜他家连个模样标致的孩子都没有,本王便拒了。结果没几日听说他莫名其妙就没了踪影,他家的宅子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虽说是个老不修,但好歹也是我绥南王府的人,我便教岑焱去查了一查……”
季迁听了半晌,大半都不知所谓。这绥南王说来说去好似都是废话,但终究对方地位尊崇,他们父子也不好说什么,便静静听着,却不料那自顾自说话的王爷突然停下,歪头看了季迁一眼。
“季小将军这是听乏了?本王竟不知自己说得这般枯燥无趣?”
季迁终归还是年轻,被激了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向他爹。
季南珩起身向绥南王行了一礼告罪道:“王爷见谅,犬子先前整军操练,好几日未合眼,如今又陪臣赴约,已是有近十日没有好好合过眼了,是而此时有些倦怠,并非冒犯王爷。”
“喔~原来如此。”那绥南王一展折扇,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季将军落座,本王便接着讲了。”
“王爷请。”季南珩落座瞧了儿子一眼,经过刚刚那一番,季迁也不敢在绥南王面前表现出松懈之意,便打起精神继续听他讲。
“本王年少时曾与江湖人有些交集,其中有个姓游的格外不同。他手下尽是些标致的孩子,当时有个爱穿红衣的男孩,本王格外中意,向他主子要来十日疼爱。这些年俊男美女的滋味本王也尝过不少,只是时隔十数年仍是忘不掉那个滋味!”
绥南王三两句便又拐去了旁的话,只是对于清廉耿直的季家父子来说,这种荒淫做派实在有些听不得。
“主子,时辰不早了。”绥南王身后那高大侍卫忽得开口,却是有些用处。
而绥南王不仅不责怪,还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下大腿,向季家父子道起歉来,搞得季家父子又跟着三拜两拜推辞才终于听绥南王说到了关窍。
“后来才知道,那有趣的小家伙如今已是什么楼的楼主,岑焱去逮他的时候,他徒弟冲过来要拼命,本该是直接打死的,可有趣就有趣在那人说…他徒弟是岑溪拼命护下的,若是伤了本王也不好交代。至于岑溪这个人,想必不必本王多话,季将军也晓得……”
“王爷此话为真?”岑溪这个名字季南珩当然记得,正是永穆太子也就是当年信王府上的江湖门客,绥南王说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季南珩不相信。
“当然,不然本王诓季将军来又有何好处?”
绥南王地位尊重又手握实权,该是旁人争相拉拢的人物,季家原本依靠的永穆太子已死多年,二者之间没有半分联系,确实没有诓骗自己的必要。
思及此,季南珩起身再朝绥南王一拜,言辞恳切道:“还请王爷告知那孩子的下落,微臣苦觅多年,只愿了此心愿以宽慰姐姐、姐夫在天之灵。若王爷告知,臣必铭感五内。”
“本王不晓得。”
绥南王干脆一句,倒弄得季南珩尴尬,所幸岑焱适时开口替主子缓和。
“季将军,王爷确实不知这些琐碎小事。凉州府以南数十里外有座富庶小城,名为崇阳城。听闻江湖人近来正齐聚此地举行武林大会,那位如今是拜在问刀楼主朱怀璧门下,将军可以此为凭寻找小殿下踪迹。”
绥南王在旁跟着说道:“岑焱的消息从来没错过,季将军若是找到,莫忘了欠本王一个人情。”
“微臣必然牢记王爷恩情,那臣就先告辞了。”
“不送。”
季迁跟着父亲快步出了那家酒楼,车夫见父子俩神色慌张一前一后出来,赶忙迎上去,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将军,可是有岔?兄弟们都在左近…”
季南珩按住车夫要放信号烟火的手,神情凝重吩咐道:“与绥南王无关,你且去召集将士前往崇阳城,并沿途打听一人,问刀楼朱怀璧,若有消息立刻来报。”
“将军放心,卑职这就去办。”那兵卒虽不明白为何,却应了下来。
那人应下后,神色如常牵着马车往另一边去了,而季迁则跟着季南珩步行回落脚的客栈。
“父亲,岑溪是何人?父亲为何听到他的名讳便笃定绥南王没有诓骗我们?”路上,季迁不由问起方才听到的事。他年岁尚小,并不知当年之事。关于岑溪更是一无所知。
因为涉及永穆太子,季南珩不便直接提起名讳只说是季迁姑父的门客,当年出事之后护着孩子逃走,但终究是遭了毒手丢了性命,那两个孩子也不知所踪。
“哪怕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闻,为父也必须为了你姑姑试上一试。”永穆太子已亡,季家对储位和未来皇位并无什么过多的偏帮念想,季南珩唯一的念想此刻全系在绥南王所说的蛛丝马迹之上,如果可能,他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儿子明白。只是父亲奔波数日,又挂心姑姑和表兄的事一直没歇息好,不如回去歇一歇,养好了精神才好去寻表兄。我们此行带来的人不多,崇阳虽是小城,但终归不是一两日之功。”
季迁说得在理,季南珩今日也是身子疲乏再加上心绪大起大落,确实难免精神不佳,便由儿子陪着往客栈走。
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称呼,季南珩顿住脚步,在人群中四下观望。
只是此刻街市上往来商贾行人颇多,偶尔车马经过,一时未能寻得那声音出处。
“父亲?”
季南珩此刻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任凭儿子唤他也不理,只侧耳细细听着,从万千杂乱的声响中分辨出刚才那一句。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他又听到了一次。
季南珩拨开周遭路人跟过去,却见两人结伴而行。一人银红长跑长发松松挽着一个髻,用银红的发带系着,侧过来说话的面容周正清秀,只是眼角有些细微的痕迹,较另一个年长许多。
待看到他身边那高大俊秀的青年,季南珩喉头哽咽。
相较十多年前的青涩模样已是成熟许多,眉眼却是越看越像加入皇家的长姐了,他正与身旁的红衣人说笑,衣着面貌半点不似被亏待的模样。
季玉朗今日难得与师尊在街上走走,自那日朱怀璧伤势痊愈之后,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便恢复如旧,自把人接到凉州府,远离那些狗咬狗的江湖人,这几日也能闲聊说说笑笑了。
只是今日出来没多久,便察觉被人盯上了,他原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跟踪,但出刀那一刻见到来人容颜却是愣住了。
“住手!”朱怀璧扣住了季玉朗的手腕,同时喝住了要动手的苏家兄弟,这才没让几把刀落在季南珩身上,季迁也是赶过来一把扯了父亲往后躲了几步。
“玉郎平日戒备,原是提防有人背后偷袭,两位莫怪。”
季迁还未及斥责两句,便被那红衣人抢先了,他刚要还嘴,便听得那年轻公子盯着季南珩喃喃出声。
“……舅舅?”
这一句舅舅,季南珩听得几乎泪目,他快步上前握住季玉朗的手臂,口中反复问道:“玉郎!是玉郎吗?你还记得舅舅?”
若是换平日,季南珩还是会多问上一句,但见到季玉朗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的猜疑就统统抛在了脑后,青年的音容笑貌和玉郎这个乳名,季南珩不相信会凑巧有这样一个无关之人,更重要的是季玉朗那一句舅舅,先他一步认了自己。
“此地不宜说话。二位风尘仆仆,不如去朱某那里小坐喝盏茶。”朱怀璧瞧了眼只差抱头痛哭的舅甥俩,适时开口。
季南珩从寻到外甥的喜悦激动中迅速跳出,他看向面带微笑的男人。
“阁下莫非就是问刀楼的楼主朱怀璧?”
“原先是,现下朱某不过是个甩手掌柜,玉郎如今是问刀楼的新楼主。瞧先生神色,怕是已经见过岑焱了,朱某这样说,季将军可愿跟我们走一趟?”
“自然,劳烦带路。”
第五十章 分别在即
“这里是我问刀楼的地方,说话也方便。”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本是随口一句,却不料那小将军在旁冷飕飕来了一句,立时冷了场。
“小将军说的是,只是这里没有外人,总比大街上强。”朱怀璧倒是不在意,这小将军比季玉朗看着还要小些。
季玉朗听到季迁拿话顶朱怀璧时脸色就有些不虞,这话说得虽没什么毛病,却也着实膈应人。
到底是血亲,倒也没驳了季迁面子,只借着饮茶的契机瞧了一眼身边的朱怀璧,不过他的师尊向来心思难以琢磨,喜怒哀乐一概不露在面皮上,乍一瞧却也看不出什么来。
“玉郎,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你当初是怎么脱险的?”方才季南珩欣喜之下没多怀疑,这会儿到了安静地方,冷静下来还是多询问一句。
“岑叔舍命护着我与珑儿才……后来我们混入难民之中幸得一位好心的老妇人收留,直到被我师尊带回问刀楼,才彻底甩掉刺客的追杀。”季玉朗嘴上说得轻松,然则皇子龙孙一朝落难,时时被人追杀不说,还带着一个两三岁的襁褓婴孩,其中艰辛可以想见。
季南珩却是又惊又喜,忙追问道:“小郡主她……”
“珑儿无事,不过她人在崇阳城,不能立时带她来见舅舅。再则珑儿那时尚不知事,故而我并未与她多说……”
“玉郎,苦了你们了。是舅舅来迟了……”若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季南珩恨不得拉着季玉朗说上三天三夜,面向朱怀璧时却立刻变了脸,“本将冒昧问一句,阁下既知玉郎兄妹身份,为何不禀明官府,却将王子龙孙私下养着?是何目的?”
这话说得已是有些重了,季南珩拿了身份来压人,朱怀璧饮茶至一半,抬眸看季家父子。
“季将军这样看朱某作甚?我若是想邀功,便该砍了这对兄妹的头颅送予当今太子……”
“放肆!朝政大事岂容你一个男娼妄言!”
季南珩和季玉朗同时冷脸,不过前者是觉得儿子冲动不经事,后者确实动了真怒。
不消朱怀璧翻脸,季玉朗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磕,眼神也凌厉起来。
“遥之。”他唤的是季迁的字,“师尊待我与珑儿胜似亲人,你若再言语不敬,莫怪我不讲情分。”
季迁被他瞪了一眼,扭头看向季南珩,也被斥了一句。
季南珩口头教训了儿子一句才转过来,语气略和缓些对朱怀璧道:“犬子自幼从军,难免性子直率。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站在季玉朗身后的苏家兄弟方才听到那季小将军喊得一句,跟着为他捏了把汗。除了自家主子,敢这么说朱怀璧的人坟头草怕是都三尺高了。
季玉朗言道:“此事并非是师尊妄言,当年受荣王叔指使杀害我父王母后之人现已落入我手中,此事凉州刺史匡汶荆也涉足其中,且有书信凭证。而这些……若没有师尊助我,我仍是被蒙在鼓里。”
“玉郎不必说了,舅舅明白。”季南珩抬手示意季玉朗不必说下去,复又看了一眼朱怀璧道,这回致歉却是多了几分真意的,“本将代犬子向先生赔个不是,只是我们舅甥十多年不见,仍有些话想说,烦请给个方便。”
言下之意就是接下来的话不方便朱怀璧一个外人听。
“那几位自便,我去叫外面的人走远些。”朱怀璧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季玉朗扯住了衣袖,他回头看他,“玉郎,松手。”
季南珩也看出了季玉朗对朱怀璧的态度不同,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舅舅,师尊不是外人。他是……”话到了嘴边,季玉朗却无法干脆说出来。
“殿下。”季南珩神情严肃,不同方才亲昵的称呼,而是唤了一声殿下,“事关重大,既是重要之人,殿下就不该把他牵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