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璧,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请宁老爷子看出戏。”朱怀璧坐了回去,手捧着侍从刚换过的茶盏,茶水是刚替换过的,掀开碗盖时仍冒着袅袅热气。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梗,端起轻抿了一口。如果忽略掉被麻绳勒住脖子,气若游丝的少年和宁家父子的咒骂哀求声的话,倒是一出惬意品茶的光景。
自始至终,朱怀璧神情淡然,对于那个马上要被勒死的少年没有半分动容,毕竟他如今濒死的可怜模样,实难让人相信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曾放火活活烧死了一个村子的百姓,仅仅是因为淳朴的农家拿不出山珍海味和绝色佳人来招待他这位偶然踏足的贵公子。
伴随着颈骨折断的轻微脆响,侍从撤手,任断气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丹翼!!”宁裕龙目眦欲裂,宁四爷见自己儿子被杀也是气得双眼发红,但被朱怀璧抬眼盯了一下却又马上别过头去。
“朱楼主!你有什么仇怨就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只求你不要牵连无辜的孩子!”
“继续。”朱怀璧无动于衷,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
侍从又拖来一个青年,看着比刚才缢死的宁丹翼要略年长几岁,似乎刚过了弱冠之年。朱怀璧抬手示意,侍从便停了动作侍立在一边。
朱怀璧起身复又来到宁裕龙身后站着,双手压在老者肩头,看着被压跪在地脖子上已缠上麻绳的青年,感叹道:“小公子这个年纪正合适,与当年一模一样,宁老爷子这次可看好了,若是再想不起来便只能拿你的小儿子凑数了。”
那位在外狐假虎威的宁四爷听到下一个是自己,朝宁裕龙不停摇头,只是嘴里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朱楼主,算老夫求你!你若有仇,杀了老夫泄愤便是,不要再折磨他们了。”宁裕龙老泪纵横,他知道此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但年纪大了,实在不忍见到儿孙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朱怀璧按在他肩头的力道加重,手指几乎陷进肉里,要将他的肩膀的骨头都扯下来一般,宁裕龙疼得满头是汗,却被强按着亲眼看着孙儿在面前从脸颊通红到青紫,最后两眼一翻彻底没了气息。
朱怀璧没喊停,那侍从便继续捉下一个,这次果真就轮到宁常白,只是这位毕竟是个成年男人,膀大腰圆不似少年那般好拖,费了些功夫才拖过来,至于他嘴里喊的,早已是语无伦次了。
“爹、爹!救我!你求求他!不不不!朱楼主,活佛、祖宗!我那次是、是是劳家人挑唆的,我、我我真不是故意开罪您徒弟!”宁常白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那绳子刚缠上他脖子还没勒紧,人便已双膝一软瘫了下去。侍从去拽人,只闻得一股尿骚味传来,定睛一看,原是被吓尿了裤子。
“楼主,这般审,人可不够你用的。”一人伴随着银铃之声缓缓走入,虽是个男子,身上却挂着几串银饰和银铃。
待看到那男子长相时,宁裕龙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询问了一句:“……娜桑?”
“原来宁老爷还记得我娘亲的名字,只是被你提了总觉得恶心。”男人冷笑一声,转而向朱怀璧拱手一拜,“楼主,不如交由巫桑掌刑。”
“随你。”
“谢楼主。”名为巫桑的男人替代了其中一名侍从,又吩咐了另一人两句,随后才慢慢收紧麻绳。
只是这次却不像方才那两次似的直接毙命,而是每每勒至快断气时又稍稍松开,在宁常白出于本能喘息的一瞬又猛地收紧,如此反复了数次,人虽未死却也去了七八分,且对于观刑的生者而言,更具有威慑力。
而对于朱怀璧来说,这一幕也确实更像当年他亲眼看到的模样了,只是思及此,他心中恨意便更盛,也没心思与宁裕龙多费什么话了。
“宁裕龙。我很好奇,当年我爹这般求你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朱怀璧俯下身,自背后掐住了宁裕龙的脖子,强忍着恨意没有直接把人捏死。
“令尊、令尊是……”
“你忘了?”见他仍是想不起来当年做下的恶事,朱怀璧不由收紧了扣在他颈骨处的手指,让宁裕龙也感受一次濒临死亡的恐惧,压抑在心底近三十年的恨意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在我爹面前将我二哥勒死的!这才二十七年,宁裕龙,你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你!咳咳、咳……”喉间紧扣的手骤然松开,重获喘息之机的老者猛地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看向朱怀璧,“你是、是闻人……”
行至牢门口的红衣人闻言半转过身,满含恨意的双目定在仇人身上。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宁裕龙的记忆猛然回到二十七年前火光冲天的那夜,被他勒住脖子的青年拼死喊自己的弟弟逃命。
二十七年了,他们都忘了。
闻人家并没有全死在那一夜,还有一个男孩,在那一天亲眼见证了父亲和兄长的死。
第五十二章 雨中绝
该听的、不该听的,季玉朗躲在附近都听得差不离了。
眼见朱怀璧银红色的衣摆露出来,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被看到,所幸因为宁裕龙说话,朱怀璧正巧回头,并没有立刻看见季玉朗。
但他却仍旧无处可躲,这里是地牢的最里侧,通向外面的窄道只有一条。要想从朱怀璧面前走过而不被他看到,简直是痴人说梦。
正当季玉朗慌乱之时,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用力一带,就把人带到了里头拐角的黑暗之处。
原来那监牢尽头并非死路,还有一条极窄的小道,只是没有架火盆,是而在昏暗处无法察觉那里还可以藏人。
“得罪了。”出手那人眼疾手快点了季玉朗背后大穴,叫他只能原地站着,除了眼珠子能转,其他一概动弹不得。
季玉朗来不及思索身后人身份,那边就已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细听下去,其中一人自是朱怀璧,而另一人竟是隋晋。
“晋哥怎么来这湿冷地方了?”
“外面下了雨,我特意带人给你送伞来的。”隋晋双手拢在袖中,面对抵在喉头的刀尖视若无睹,反倒是他身后的白之遥紧张得将手按在刀柄上,只是碍于对面是楼主才没有立刻拔刀相对。
“是嘛……”朱怀璧未收刀,此刻他不似往日平和,即便面对隋晋,眼中仍满是戒备和敌意,“晋哥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隋晋坦然自若应答:“刚到,大抵是里头鬼哭狼嚎的,让你分神了才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地牢阴冷,晋哥身子骨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朱怀璧这才收了刀,未带一人,自隋晋身边走过。
“老三,伞。”隋晋喊了一声,将白之遥带着的油纸伞丢了过去。
赤婴出鞘,红光一晃。
那油纸伞已成了两截摔在地上,朱怀璧手持赤婴刀一言不发,回望的那一眼似如地狱修罗,硬是把隋晋身边的青年骇得退了两步,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隋晋轻笑一声走过来,枯瘦的手覆在青年颤抖的手上,顺力将微微出鞘的刀推了回去。
“这个时候别在老三面前呲牙,否则你几条命都不够花。”
其实隋晋和巫桑前后脚到的,他自然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包括朱怀璧的真心话。
“你这孩子还是经历得少,平日教老三惯得不经事,这会儿身子倒是实诚。”他很清楚老三并不信他没听到,但并不说破,只是安抚了被朱怀璧真面目骇到的青年,一边扭头朝身后说了一句。
“之封,把人带出来吧。”
不稍一会儿,季玉朗和白之封一前一后自暗处拐角走出来。
隋晋背对季玉朗而立,单薄枯瘦的身形让这穿堂风一吹更是明显,但他却站得笔直。
“不谢我两句?若没有我,你师父只怕要当场清理门户了。”
“……”季玉朗脸色不佳,他比隋晋来得更早些,听得更多,此刻心中更是心乱如麻。
“呵。真该让你亲眼看看你师父方才的模样。既然听了这么久,想必你心里也该是有数的,如何?此刻还想与我谈条件吗?”
“……你何时猜到他身份的?”季玉朗不答反问,他此刻心乱如麻,或者说更迫切得想从旁人口中听到肯定的答复。
隋晋这次倒是破天荒地答了。
“他来信要我到凉州府替他看着这盘棋,硬要说肯定的话,大抵是老三自愿跟孔丹生走前,我们见过一次,虽然只说了几句。”
“棋?你说他在……”
“怎么?说了这么久,你还不知你师父要做什么?他在下一盘大棋,你、我、问刀楼,甚至整个江湖,或许……还有他自己,都是这局棋的一份子。又或许,这原本就是一局玉石俱焚的死棋。如此……说得通、说得通,呵哈哈哈哈!”
不知想到了什么,隋晋说了一半忽得大笑出声,笑得身子佝偻起来,吓得白家兄弟忙过去扶他,他却依旧笑着。
“隋晋!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死局说得通?!”回身再看向季玉朗的时候,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之意,那眼神让季玉朗很不舒服。
但他的质问并没有得到隋晋的回答,反得了一句。
“去找你师父告个别,不然可来不及了。”
季玉朗顾不得与隋晋斗嘴,直接追了出去。
屋外是瓢泼大雨,季玉朗慌忙冲出去,连伞都来不及寻一把。细密的雨急急拍在脸上,连眼都有些睁不开。
这般大的雨,连往来的侍从都齐齐躲入廊下,空旷的庭院只余下那一抹被雨浸透的红。
自季玉朗习得刀法后,朱怀璧就鲜少在人前舞刀弄剑了,纵使是年关兴起凑在一处比划也是点到为止,曾几何时见到过那般毫无保留的刀剑招式。
朱怀璧的刀法并不是蛮人鲁汉的劈砍斗狠,也不是酒席宴会上取悦宾客的花架子,他的刀,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刀意,却不失刚劲英气之美。
他从不曾这般酣畅淋漓舞过刀,更不曾意气用事,至少季玉朗拜入门下的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失了从容和冷静的。
“师尊。”
季玉朗踏入雨中,一步步走进,纵然被刀气划伤脸颊,沾着他鲜血的刀刃就停在距心口不到一指处,他也没有退后半分,只是低沉的呼唤被雨声掩盖了去,并没有将他的痛心和纠结传达给对方。
“你来做什么?”
朱怀璧的刀未撤,雨水打湿了长发,水滴顺着脸颊滑落,而那把刀隔开了两人,教季玉朗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在拒绝。
季玉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超前走,眼看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就要把他捅个对穿,闻讯赶来的季南珩和苏家兄弟更是心都要被吓出来了,朱怀璧却在此时放下了刀。
从背后将人整个搂在怀里,季玉朗将头埋在朱怀璧颈侧,出乎意料的是,怀里的人并没有挣扎。
他握着刀的手低垂在身侧,任季玉朗将他死死抱住。
“师尊,跟我走,去京城!不管你是朱怀璧还是闻人瑜,都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你的仇我会帮你一起报,等我……唔!”
胸腹猛地遭受一记肘击,季玉朗吃痛却没有松开揽在朱怀璧腰间的双臂。
“唔!唔!”
一击不成就再来一下,终归是肉体凡胎,总有扛不住的时候,这一次朱怀璧没有留情,季玉朗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无奈之下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咳、咳……”似乎是伤到了骨头,季玉朗稍一用力呼吸便会觉得胸口闷胀刺痛,他捂着胸口退了几步。
朱怀璧背对他而站,伸手扯下已松散的发带。那发髻一松,泼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本簪着的银簪也坠落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要拒绝?季玉朗不懂。
“萧、珏、殿、下。”他不再唤他玉郎,那是即便他冷言冷语相对时,朱怀璧都不曾改口的称呼,而今却化作疏离的称呼,季玉朗再往前走一步,那把赤红的刀刃便又抵在了眼前。
“朱某并无攀龙附凤之念,此身只为报家仇才苟延残喘至今。天高云阔,殿下…自重。”
“朱怀璧!你为何就是不愿信我呢?!若不信我,为何前些日子与我……”
“左右朱某也是将死之人,一时放纵罢了,殿下何必当真?”
“你素日扯谎的本事不差,骗了我一次,这次还想用谎话搪塞我?”季玉朗一直知道朱怀璧这人嘴毒得很,却没想过一朝用在自己身上,也是痛彻心扉。可他仍执着得不愿相信。
“殿下信与不信皆不重要。”
“你……”
“三郎,怎得不打伞……”美人打着伞疾行而来,香衣罗裙,肤白胜雪。
她眼中担忧不似作假,行至朱怀璧身边时用手中的油伞替男人挡雨,甚至不顾雨水打湿了她身上的绫罗华服。
而朱怀璧没有拒绝,任女子帮他挡雨,随行的侍女忙过来帮小姐撑伞,倒是好一副光景。
唯有季玉朗一人,孤身站在雨中。
这女子他见过几面,应是那耿家的小姑娘,叫耿乐盈的。其实她是谁原与季玉朗无关,但见她与朱怀璧言语动作亲密,偏偏朱怀璧并无半点拒绝,登时怒火中烧。
只是可笑的是他一时不知该恨朱怀璧还是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