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了朱怀璧的‘三宗罪’,越说到最后越生气。
而相较于怒火中烧的徒弟,朱怀璧始终是淡淡的,只在季玉朗再次提起自己血海深仇之时抬眼看着他。
“玉郎,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是!是我的心里话。”季玉朗跟他赌起了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即便是师尊你,也不能拦我!”
他本是气势汹汹,但朱怀璧接下来的话就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顶。
“你天性率直,没有城府,倒是十足王孙公子的做派。有稳重的兄长在,幼子确实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只是旦逢大事,也是最不顶用的那个……玉郎,你说这江湖之中有胆子灭永穆太子满门的,可会是背后无所倚靠的愚鲁莽夫?”
“你……”季玉朗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毫无征兆被点破所有,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朱怀璧,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听得朱怀璧接着说道:“永穆太子一事当年牵连甚广,不少人都跟着吃了挂落,就连江湖各家都被查了个底朝天,可到最后…却只揪出来一个楚王萧庆哲,而杀害你父母兄弟的仇人则逃得无影无踪,连他是什么人都毫无头绪。那你猜,这楚王真的是这幕后之人……呃!”
接下来的话,朱怀璧没能说完,终于回过神的季玉朗掐着脖子将人提到自己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尹枭告诉你的?”
季玉朗立刻想到了朱怀璧背后还有天机阁的存在,尹枭既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那么与尹枭有着更深交情的朱怀璧必然也能通过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并不意外于身份曝露,而是想知道朱怀璧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心头像悬着一把刀,将斩未斩,既想知道,却也害怕。
“呵,总归你还不算笨。”可偏偏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你拜师入问刀楼不到一年的时候。”
“……”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碎裂崩塌,季玉朗咬着牙挤出一句,“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对我和玉声那般好也是因为知道我们是永穆太子的遗孤?”
他其实内心并不愿承认朱怀璧和过去那些攀附他父兄的人一样,眼中只有他们所能给予的权势富贵。朱怀璧阻他复仇让他愤怒不假,但这不能改变他自少年起萌生的情愫。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单纯的仰望早已变了味道,但仍然不改他曾喜欢过自己师尊的事实。所以他才更想问清楚,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抱住的那块浮木,哪怕它已经千疮百孔,那仍是他的唯一。
季玉朗紧盯着朱怀璧,甚至连一个神情都不愿放过,他寄希望于在那张脸上看到犹豫或是说谎后的慌张。十年相处,他熟悉师尊的每一个小习惯,只要一点点征兆,他都可以劝服自己。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朱怀璧甚至没有迟疑,只一个字,便打碎了季玉朗心中粉饰的美好幻想。
“是。”
“哈哈哈!”季玉朗不怒反笑,却是有些自嘲的意味在里头,他抓着朱怀璧的双肩大吼,“先前种种,我居然会觉得你是在帮我,对你有所期待,你说我是不是疯了?啊?!”
“你有那个时间和我在这里说这些,不如出门去做些正事。”
季玉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不再看他一眼,掉头就冲出了门。苏拂守在门口,他是知道些许底细的人,早在屋内谈及永穆太子时,他便驱散了其他侍卫,独他一个在,这会儿自家主子发火,苏拂便也缄默不言,垂首等着听吩咐。
“去找条结实的镣铐来把人拴上。还有,不许他见云清珂,见一次我拿你是问!”既然所有师恩都是假意逢迎,那么他也没必要顾及什么了,季玉朗吩咐完了便头也不回走了。
往后数日,季玉朗都刻意不见不闻,专注于寻找尹枭问清楚。
天机阁大隐于市,街上任何一家寻常铺子都有可能是天机阁之人开的,要说找也不难,只要是开门做‘生意’,总有路子引客进门,只是季玉朗来了数次,始终见不到尹枭本人。
那裁缝店的掌柜被刀剑架着脖子一脸无奈道:“除了涂大管事,真没有人知道阁主所在。即便您杀了小的,也问不出什么来。”听起来是搪塞之语却是大实话,雅丐行迹长相皆是迷,除了天机阁的二把手涂白月,没人知道其真正所在,但这位涂大管事常年居于岳州总阁不出,这会儿便是派人去岳州也无济于事。
掌柜擦擦汗,看着撂下一句话又匆匆离去的季玉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位难搞的爷明日还要来,他不由开始认真思考换个地方做生意。
而季玉朗一回去便直奔关押朱怀璧的内院去,既见不到尹枭本人,那事关江湖之事没人比朱怀璧更清楚。
他回来时,朱怀璧正在凉亭之中小憩,即使手脚上皆戴了镣铐,依旧能熟睡安眠。季玉朗没有立刻冲过去叫醒他,而是向负责盯梢的苏拂询问朱怀璧这几日的动向。
“楼…朱怀璧这两日一直在房内,少些时候到院子里走走,饮食睡眠都未见任何异常之处。”苏拂斟酌着禀报,毕竟身为一个阶下囚,朱怀璧这几日吃好睡好,半点没有被囚禁之后的困顿,“他并未见云清珂,这几日只在午后逗了逗院中觅食的野猫……”
“行了,招猫逗狗这种事便不必一一详说了。”季玉朗自是信任苏拂的细致,才把盯人的活儿交给他,所以在听到朱怀璧和云清珂并没有见面之后便挥了挥手打断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吗?”
“主子,属下以为,那猫来得蹊跷且……”苏拂仍是对那群准时进院子觅食的野猫报以怀疑,虽然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如果和那位问刀楼主挂上钩,便没那么简单了。
季玉朗显然对野猫之事并不感兴趣,石安那边仍未传回来关于妹妹的消息,而自己在崇阳城中行事又步步受挫,这让他很是烦躁。步至凉亭,居高临下看着躺椅上闭目小憩的朱怀璧,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朱怀璧,起来。我有事要问你。”他直呼他的名姓,板起脸质问。
“想问什么?”朱怀璧双手交叠在身前,听到季玉朗说话,睁开眼微微歪过头看他。
“关于常巡,你知道多少?”
“慈悲剑常巡?”见季玉朗点头,朱怀璧嘴角挑起一抹轻笑,眼神瞥向别处,“论手段比不上他那个庶出的大哥,又有个偏心早死的爹,空有胆量和剑法,有勇无谋。不过也因为这样,才有胆子听命去谋害永穆太子一家……”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季玉朗突然压上来,双手撑他头两侧,“你和尹枭什么关系,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这话说得颇有些暗指的以为,他说着视线慢慢往下移,盯着朱怀璧微微敞开的胸口。
朱怀璧懒得去计较他这些小心思,别过头斥了一句,“若是不想听就滚远些。”
“怎么?我戳到你的痛处了?你对尹枭也张开过…唔!”
腹部吐糟重击,季玉朗捂着肚腹后退了两步背靠着柱子,恶狠狠瞪着朱怀璧。
我养你十年,却把你养成这幅模样。口口声声报仇,三句话不离这些龌龊事,我真替令尊感到羞耻!
第七章 真相?(一)
季玉朗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有些愣住了,也没有伸手拦住潇洒离开的朱怀璧。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陌生冰冷的眼神。这十年来,朱怀璧既是严师,亦是慈父,即便那是因为知道他们兄妹是皇亲贵胄、太子遗孤,那份不吝惜的温柔却也不似掺假,他不是没被训斥过,但从没有一次用方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哪怕…是他反叛将教养自己长大的师尊囚禁控制之后,朱怀璧也没有。
“不……他是有图谋…我没错…没有……”季玉朗双手抱头,背靠着柱子慢慢下滑蹲坐在地上,不停喃喃自语。
“主子?!”苏拂过来禀报之时,看到的是自家主子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华贵的白衣沾染了尘土,甚至发冠被自己抓松散掉了也浑然不觉。
苏拂虽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唯有朱怀璧才能让自家主子这般失态。
“主子,四方门的廖公子上门拜访,属下已经把人请去正厅了。您该去正厅了,属下找人伺候您洗漱。”苏拂只能提起正事,试图让季玉朗恢复正常,他唤了人来替季玉朗打理,自己则起身往后院角落去了,不出意外看到了坐在石墩上喂猫的朱怀璧。
猫本就是极敏感的动物,甚少亲近人,苏拂大步走过来,原本围着抢食的野猫立刻四散开来。只余一只素日最亲近朱怀璧的虎纹野猫反应慢了些,被苏拂揪住后颈皮拎了过去,他在那只野猫身上摸索着,并没有翻到信笺一类的东西便将猫随手一丢。
“晋哥总说苏招那小子贼得很,我看你这个做哥哥倒是更精明细致些。”苏拂的年长稳重确实给旁人一种憨直的错觉,“把你放在玉郎身边果然是对的,那孩子让我养得太过天真了。”
“既如此,楼主缘何出言刺激主子?”苏拂兄弟皆比季玉朗年长,也算是看着季玉朗成长的,虽是主仆,但情分却不似旁人。
“既要报仇,便注定要走一条血路。他总要学着长大,我不可能庇护他一辈子。”
“主子身负血仇,至亲惨遭他人屠戮,这般苦楚非旁人能够体会,楼主比属下更清楚个中内情,若您对主子还有师徒父子之情,便不该逼他。”
苏拂这话说得大胆,却是全心为了季玉朗。朱怀璧将手中未喂完的肉块丢到一边,理了理衣摆站起身,他直视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开口:“小不忍则乱大谋,心中的坎儿再难过也总比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强。”
朱怀璧朝着苏拂一步步走来,但他没近一步,苏拂都不自主后退一步。
明明面前人身戴镣铐,走一步都是铁链拖拉碰撞的声音,却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压在自己头顶,二人面对面站着时,苏拂低下了头,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有句话你说得没错。血海深仇,非亲身经历不懂其中苦痛,别人更没有资格置喙,这其中也包括你…懂吗?”
朱怀璧的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但和他说话时总感觉有种无法反驳的威严感在,叫他开不了口。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腰间挂着的钥匙已被摸走,他看着朱怀璧淡定地给自己解开了锁链。
“楼主别!”铁链落地,朱怀璧将钥匙丢了回去,揉了揉磨得有些红的腕子,迈开步子朝正厅去了,苏拂再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而院子角落,没人注意到那只虎纹野猫复又跑回来,叼起了朱怀璧方才丢在地上的肉块,嗖地一下便消失在院墙边的杂草丛中。
路上有野猫并不稀奇,那虎纹野猫叼着肉块一路狂奔,熟门熟路地跳上一户人家的矮墙 。
“小老虎,下来。”墙下早有人等着,男子张开双臂,那无比警觉的野猫却毫不顾忌直接跳入他怀中,“张嘴。”
被挠了挠下巴,那猫便打着呼噜松开嘴,肉块落在男子掌中。他将猫放下,而那猫还恋恋不舍地在他脚边蹭着,细细看去,男人脚边还围了十数只有些灰扑扑的野猫。
两指一撮,捻开那块熟肉,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男子复又蹲下身将虎纹猫抱起来翻来覆去查看,仍是没有发现什么,他挠了挠头,抱着猫进了内室。
“童姐,三哥这次没送出信来,我们是不是?”
被他唤童姐的女子一身男装,眉宇间英气逼人,她放下手中书卷,问了一句。
“都安排好了?”
“童姐放心,到时候保证演一出好戏!”那男子一拍胸脯,自信应道。
“事关重大,你亲自去督办着,难得三哥这次这么上心,若是砸了,别怪我不保你。”
…………
别院正厅中,廖云书察觉到今日季玉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他走近都没有先前的敏捷反应。
“季兄今日怎么了?莫不是身体不适?”
“无妨,廖兄方才说什么?”
廖云书丝毫不介意,复又重复了一遍来意,他是少年心性最喜热闹,又爱结交能人异士,加之西南民风与这柔婉的江南截然不同,自然看什么都有十二分的兴致。
“四方门在城外有一处别院,那里景致极佳,我想着大会召开之日将近,便想邀朱前辈和季兄去别院小住,从那里动身也近些。只是不知朱前辈是否允准……”
“难得廖少侠相邀,我哪有不允之理。”
季玉朗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身后内堂一人声由远及近。
“朱……”他蹭得站起来回身,几乎脱口而出,却被走近的朱怀璧按回了座位。
他抬头愣愣地看向一旁长身而立的男人,一时间忘记了质问他如何解开的镣铐,便听得朱怀璧继续说道:“廖少侠可定下日子?”
见到朱怀璧,廖云书明显有些紧张,他正襟坐直,双手无处安放似的放在腿上。
“晚辈是想邀朱前辈一起,方才听季兄说前辈身子这几日不适,不知可好些了?”小少爷初入江湖,几乎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半点不会掩藏。
朱怀璧笑笑道:“不过是未歇息好,玉郎也是紧张我罢了。廖少侠只管定下日子,我们一定赴约。”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后日再来叨扰。”后日正是七夕前一天,这富庶的南方小城早早便预备了庆祝的仪式,热闹得很。季玉朗没有半点插嘴的机会,眼瞧着朱怀璧和廖云书几句便定下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