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玉定定看着,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牵引,莫名心神一震,心尖尖刺痛。
他滚了滚喉结,才缓缓抬头去看辛钤。
“这是什么?”
辛钤顿了顿,薄唇翕张最后还是不语。
燕泽玉的眼皮又开始狂跳,连带着燕泽玉不安的心跳,一声声砸在耳膜,犹如雷鼓。
白信打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层宣纸,上书——
净雾林入口,左手,第十六颗松树。
一个陌生的地址。
燕泽玉抬头,怔怔地看着辛钤的眼睛。
“乱葬岗那颗枯萎的梅树,今年开了花。”辛钤声线有些沉闷。
男人将梅花手串放到他手上。
大抵是从男人怀里拿出来的缘故,梅花花瓣染了辛钤的体温,不凉手,甚至有些类人的温热。
听见‘乱葬岗’时,燕泽玉心底的预感几乎被坐实,他眼皮颤抖得厉害,几欲开口是唇瓣也抖着。
“净雾林……什么意思?”声音里压着哭腔。
“那里隐秘,背靠山脉汇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好地……适合造墓。”
辛钤敛了眉眼,第一次没接住来自少年的目光。
辛钤没说是谁的墓,但彼此心照不宣。
燕泽玉忍了半晌的眼泪终究没噙住,‘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划过侧脸还未愈合的伤口,一阵阵刺痛。
“不能带回大晏安葬吗……”
少年哭腔很重,喉咙似乎被谁掐住,一字一句都很艰难,尾音颤抖着。
辛钤沉默地抿了抿唇,掏出怀里洗净的、属于燕泽玉的手帕,递了回去。
燕泽玉没接,反而扯住男人的衣袖,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真的、不能带回大晏吗?”
热泪一颗一颗滴落到男人手背上,辛钤垂头看着少年,眼底黑雾缭绕似乎遮挡着一些沉痛的情绪。
可辛钤还是没开口。
虚无缥缈的承诺只会成为日后愈发沉重的枷锁,即便只是安慰,他也说不出口。
燕泽玉从男人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啜泣的气声短暂停止一瞬,他望向手中的梅花手串。
是红梅。
殷红,深沉,血一样的色泽。
摘下枝头的梅花活不了多久,这才没一会儿,花瓣就软塌塌地垂落了。
脆弱,易碎,生命短暂。
他想起大哥说‘等我接你回家。’,母后说‘蛰伏而后再起’,父皇说‘皇儿乖’……
长乐宫后院的梅花也是红色,盛开时会成为阖宫上下最动人的风景。
一幕幕恍若犹在眼前。
“我想带他们回家……”燕泽玉呼气急促,几乎泣不成声。
但他知道,这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直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男人叹息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将脸往上抬,软质的手帕覆上眼帘。
眼睫被手帕压住,痒嗖嗖的,日光也被手帕挡住。
燕泽玉短暂地陷入黑暗。
湿润的眼泪将手帕染湿,黏糊糊的贴在脸上,说实话,这感觉一点也不好,但又莫名有种心安。
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大脑被放得很空……
“小玉,别哭。”
男人的声线很低沉,比以往都要喑哑。
头顶传来安抚似的触感。
燕泽玉今日懒惰,并未束发,一头如墨青丝尽数披散在身后,男人似乎更靠近了些,指尖穿过缕缕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梳顺。
世界仿佛都退远,只余下两人。
安定又静谧。
燕泽玉从未与辛钤提起过,关于父皇母后悬挂曝晒与城门上的不瞑目的头颅,也从未说对于过大哥万箭穿身,尸首不明的愤懑。
但辛钤像是洞察人心的灵媒,亦或是潜入梦境的神明,将他在心底祈求过千万次的愿望实现。
叶涟告诉过他,乱葬岗也并非真正的乱,而是专门挖出的坑洞,用来填埋大晏俘虏尸首的。有专人看守,且以血下过诅咒。
要想从里面找到谁的尸体已是难如登天,更别提将尸首完整的带回埋葬。叶涟冒死也不过找到些类似父皇母后衣料的碎肉,以及大哥染血的剑穗。
辛钤虽贵为太子,可想从乱葬岗无声无息运出大晏皇帝皇后和太子的尸体也并非易事。
为他至此,燕泽玉怕是当牛做马也难以为报。
沉沉叹了口气,燕泽玉后知后觉——难怪辛钤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
手腕上细碎的冰凉的触感拉着燕泽玉回神。
辛钤动作不太熟练地将那串梅花给他戴上了,花瓣细腻的触感与男人指腹薄茧的厚重混合着,痒丝丝的。
但眼前遮挡的手帕仍旧没被取下,燕泽玉刚想伸手,手腕却被男人桎梏住,原本捋顺发丝的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黑暗中,辛钤似乎正在靠近。
莫名的紧张让燕泽玉不自觉屏住呼吸,耳边‘砰砰砰’跳动的,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片刻后,额头传来一片柔软微温的触碰,连带着炽热的的鼻息。
转瞬即逝,却不容忽视。
作者有话说:
sorry!这个吻太重要。改来改去,拖太晚了!
第41章 血海深仇
燕泽玉整整一天都未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以至于心中对返回中原的惊惶都黯淡了几分。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脑海中关于辛钤的思虑不知从哪天起,变得越来越多。
直到午后,看到金戈别别扭扭地传膳,燕泽玉才突然想起些什么。
“金戈,不是让你去请表哥吗?”
“呃……”金戈迟疑,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只是挠头解释道:“叶公子他、他来过。”
“来过?”燕泽玉疑惑道。
“嗯……叶公子在帘外看了半刻,便走了。”金戈尬红着脸。他没说,自己也是看到了那些画面的。
绸帕遮眼,男人揽着懵懂的少年,珍而重之地落下轻吻。
若非亲眼所见,金戈简直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伺候了十几年的那位冷漠得不近人情、万事不入眼中的太子殿下吗?
燕泽玉还没从金戈的回答中反应过来,蹙着眉思索。
不应该啊?涟哥哥怎么会走呢?
除非……
脑海中闪过那片人为制造出的令人心安的黑暗,也闪过那份额头上的细微触感。
燕泽玉脸上‘腾’地一下烧得绯红,手足无措慌乱间,手中银箸触碰到玉碗边沿,发出‘叮铃铃’阵阵脆响。
“表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燕泽玉语气颇有些急切。
“大抵……大抵是巳时来的。”
巳时……
这不就是辛钤回来没多久吗?!叶涟肯定看到辛钤吻他了!
这个认知让少年瞬间陷入慌张。
怎么办、怎么办……这怎么解释啊!
燕泽玉恨不得找到一丝地缝钻下去,以此来逃避。半晌后,像是终于与这结果和解似的,他以手扶额叹了口气,吩咐金戈道:
“金戈,你再帮我请下表哥吧。想来他也还未用膳,我等着。”
叶涟这次来得很快,片刻后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燕泽玉循声望去,只见叶涟掀开帐帘的力道不似从前温和,帘子剧烈晃动而后才落下。
叶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青年疾步走到燕泽玉面前,脚步骤停,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上至下,将他完全打量了一遍,确定他全须全尾后才在燕泽玉对面坐下。
顶着这份格外灼人的视线,燕泽玉莫名有些心虚,敛眉垂眸地望着桌上腾腾热气的膳食,嗫嚅道:“涟哥哥还未用膳吧?一起吃罢——”
可半晌仍不见叶涟动筷,燕泽玉抿着唇抬头,却发现叶涟正盯着桌上菜肴面色凝重。
“涟哥哥……”
“那人、他一直如此待你吗?”
叶涟目若悬珠地望过来,燕泽玉下意识挺直脊背,端正了坐姿。
“怎么、怎么待我啊?”他疑惑道。
“这些饭菜,专门准备大晏的菜色。还有……今日上午。”话到一半,叶涟并未说全。
两人对视一眼,燕泽玉率先移开了视线。
“呃……”解释的话语含糊在唇齿间却越发难以开口,他盯着放在眼前的栗子糕半晌,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这、这只是一个误会。”
叶涟打断了他。
“泽玉,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格外嘶哑的声线仿佛在提醒什么。
燕泽玉神魂一震,眼神闪烁着几乎不敢直视叶涟的眼睛。
叶涟却强迫他抬起头来,望着对方阴沉的面色,他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青年那双黑褐色的眼瞳摄人心魄似的,燕泽玉被钉在原地,只听耳边传来叶涟苍老却愤慨的声音:“他是辛萨的太子!手中沾满了大晏臣民的血!你大哥身上不计其数的箭伤中的一处,有他一份‘功劳’,也未尝不可!”
叶涟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从未如此尖锐锋利过,可今日……
恍然间,燕泽玉好像看到了亡国后初见叶涟时,对方沉痛悲壮的一跪,振聋发聩的那些誓言。
燕泽玉的唇瓣颤抖着,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原本他准备好的,用来解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的大篇幅说辞,此刻也变得苍白无力。
隔着血海深仇,这个吻似乎格外重要,又仿佛不值一提。
沉默席卷这一方天地。
燕泽玉拢了拢衣袖。
今日炭火似乎燃得太少,不然怎么这样冷呢?寒气刺入骨缝似的,针扎一般尖锐的痛。
“叶涟,辛钤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他为什么帮我们?只是因为他不满辛萨可汗吗?”
大抵是想要挽救回什么正在崩塌的东西,他问出了这个辛钤留给他的疑问,也瞧见叶涟闻言后迟疑滞涩的神情。
但迟滞很快消散,叶涟的眼神重新坚定。
“不管如何,你是大晏的八皇子,是他们拼尽全力保全的血脉。既然决定了一条路走到黑,有些东西必须摒弃——”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两人都没甚胃口,未食几口便放下了碗箸。
叶涟离开前,燕泽玉叫住了对方。
“涟哥哥——”
青年回眸看他,那抹视线似乎沉淀着哀怆,可等燕泽玉定神去瞧,那些情绪却又消失不见,或者说藏进了更深处。
燕泽玉抿了抿唇,将怀里的白信递过去。
——‘净雾林入口,左手,第十六颗松树。’
“这是什么?”叶涟蹙眉看他。
唇瓣反复开合,终于道:“大哥的尸骨、找到了。”再次说起,燕泽玉的声音还是难以抑制地抖动。
视线中,叶涟瞳孔紧缩,就连呼吸都停止了半刻,继而是粗重地吸气声。叶涟猛然攥紧的手,将那信纸都捏皱了。
半晌后,青年倏尔惊醒似的,笨拙地、珍重地将那信纸捋平捋整,盯着这十三个字看了好久,刻骨铭心一般。
“你是如何找到的——”叶涟似乎发觉自己问了傻话,顿了顿,平复语调,道:“辛钤?他为何做这些……?”
燕泽玉朝他摇摇头,“辛钤说,乱葬岗有棵枯萎的梅树,今年开花了。 ”
叶涟的眼眶肉眼可见地迅速泛红,但最终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将那张信纸缓缓递回到燕泽玉手中。
“替我谢谢他。”叶涟这话说得艰难,字字句句从喉咙声带中挤出来,干涩难堪。
燕泽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喉咙上下滚动,提步上前抱住了叶涟。
“我们会为他们报仇的。”
作者有话说:
请个假:最近学校组织了活动,小星要参与。sorry!不出意外,下次更新会在本周四(20号),届时更新两章。
第42章 月牙玉佩(小修)
北境的冬夜天黑得早,远处一簇簇的篝火撕裂黑天,硬是在昏暗中渲染出一抹橘红。
燕泽玉恹恹靠在帐门边,金戈就坐在帐外草垛子上。
“金戈,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包袱?”
闻言,大块头瞬间瞪大了眼,一下子从草垛子上蹦起来,跪了下去:“奴绝对不会行偷窃之事!玉公子明鉴!”
燕泽玉赶紧挥挥手让人起来,“我没说你偷窃,算了算了……就当我没问这个。你快起来。”
也对,金戈这样老实的人,怎么会翻他的包袱呢?
但他包袱上系着的透明丝线的确不翼而飞了,他仓皇打开,清点,却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装着骨灰的小瓷瓶、大哥那束染血沾灰的青靛蓝剑穗、父皇赏赐的月牙玉佩……
珍重物品都还在,零碎小东西也没丢,摆放的位置未变分毫。
应当是他太疑心了罢?或许是透明丝线自己被风吹掉了……
燕泽玉望着远山和一顶顶帐房,有一搭没一搭抚弄着手腕上的梅花串。
生命如此易逝,像指缝流沙,也像竹篮打水。
这才不过半天时间,原本映红的梅花已经失了好颜色,色泽暗淡,在灰黑的夜幕里,更是暗沉如干涸的血。
唉——
“金戈。你知道净雾林吗?离这儿远吗?”燕泽玉收回眺望远方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道。
金戈停顿半晌才缓缓道:“玉公子怎的忽然问起净雾林?”语气中多有避讳,似是不愿多提。
燕泽玉侧目望去,金戈垂着头,谨言慎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