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大块头口风很紧,若是不能言说的事情,就算他怎么问也问不出。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罢了。”燕泽玉放弃了,悻悻朝大块头挥挥手,敛眉垂眸转身回了帐中。
烛火燃了大半,蜡泪落在冷冰冰的烛台,凝固又惨白,衬得寝帐里颇有些冷清。
燕泽玉懒得去换蜡烛,也懒得再唤金戈进来,眼不见心不烦地吹灭了烛火。
本想着早早上榻睡觉,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酝酿起睡意,却极不安稳。
梅花手串被他放在床头,淡到极致的梅花香味入梦时分却成了厚重浓稠的血腥气。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想睁开眼睛却如何都醒不过来,像是被魇住。
燕泽玉仿佛回到了押送俘虏的牢车上,四四方方,挤满了生病流血的大晏人。
这些都是他的同胞,也是腐烂化脓的肉糜、酸臭馊腐的呕吐物、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多希望此刻天降甘霖,洗刷他,解救他。
可破天而来的却是黑褐色的血,血液涌进口鼻中,满嘴满鼻的铁锈味,他闭眼屏息,窒息感如潮水席卷,头晕脑胀。
他就快要溺死在血水里,徒劳地伸长双手,却没无人将他拖出水面。
“小玉……小玉!燕泽玉!”
是谁的声音?
耳边急切的呼唤似乎声更近了些,像是穿越过粘稠液体来到他身边,他仿佛感受到辛钤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冰雪涔凉。
——辛钤拽住了绝望的他,像以前每次拉他上马时那样利落坚定。
温暖的阳光穿透水面,刺眼却让人不由自主靠近。
血腥味散去。
燕泽玉猛地惊醒,望着床幔顶部的金线花纹,胸口起伏,神思不属地喘着气。
辛钤蹙眉凝望着他,似是不愉,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比以往都要柔和。
“做恶梦了?”
燕泽玉沉默坐起身来,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垂着头,并不去看坐在床榻边的男人。
梦里的血太真实了,仿佛真的飞溅到他脸上、眼睛里,刺刺的疼。以至于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冒出那些渗人的画面。
“今夜……”沙哑的声音不成调子,话到一半,燕泽玉顿了顿,清了嗓子才继续道:“今夜,可以多点两盏灯吗?”
辛钤没说话,只是转身去点灯。
男人足足点了九盏,有种要将帐里所有闲置烛台都用上的模样。
葳蕤烛光将帐内照得若白昼般明亮,如沐日光。烛光也映在辛钤幽深的眼底,恍然间像是星子从漆黑夜幕坠落向人间。
辛钤挑了灯芯,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转瞬即逝,燕泽玉飞快撤回了眼。
他又想起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甚至说,对于这个乱他心曲的吻的设想,压过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梦境。
燕泽玉僵硬地端坐在床榻上,心绪纷扰。
辛钤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会怎样解释清晨的那个额头吻呢?
是安慰吗?是可怜他?还是……
“喝了它。”
辛钤忽然出声,打断了燕泽玉烦乱的沉思,他猛地抬头,才发觉男人已经重新站到了他面前。
高大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将燕泽玉完全笼罩其中,并不摄人,反倒令人安心。
见他呆呆傻傻的,还坐着不动,男人又将手中茶杯往前送了送。
清淡雅致的茶香气飘散缭绕,钻入鼻尖——是凤髓茶的味道。安神定气的茗品。
也是他母后最爱的茶。
燕泽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是捧过茶杯,仰头一口饮了。
如果母后还在的话,看他这样饮茶,定会嗔怒他暴殄天物的……
地上的影子一片晃动,燕泽玉被烛光晃了眼睛,回过神来。
辛钤将茶杯洗净后放置回原位,突然启唇问他:“想家人了吗?”
燕泽玉没有回答,望着葳蕤燃烧的烛火,反问:“为什么点九盏灯?”
辛钤定定凝视他,半晌未说话。
就在燕泽玉以为男人不会解释时,辛钤启唇了。
“你听过酒神护卫的故事吗?”辛钤边说边解开披风系带,将大氅放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燕泽玉这才注意到,男人应当是刚从外面回来便来看自己了,连大氅都还没来得及脱。
一时间不知道心底什么滋味。
将心底纷乱的思绪摒弃,燕泽玉摇摇脑袋,“不知道。”
某种程度来说,皇宫里其实挺无聊,皇子课业繁重,忌讳不务正业,就算燕泽玉深得父皇宠爱,有资本纨绔调皮,却也没有民间孩子那样自由的童年,这些童谣故事更是没听过。
“传说酒神护卫是守护人们梦境的大侠,腰间一壶酒,执剑斩妖魔,如果孩子遇到梦里作祟的大妖怪,父母便会点起九根蜡烛。酒神护卫感受到召唤,就会为你而战了。”
大抵是因为辛钤的语调太柔和,像是儿时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母亲,与燕泽玉认识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辛萨太子大相径庭。
燕泽玉愣了很久。
——辛钤好像变了很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为什么?”燕泽玉不自觉问了出来。
为什么灯点九盏?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为什么……吻他额头?
“你猜?”
辛钤笑了笑,薄唇勾勒出微弯的形状。
都说灯下看美人,此话不假。燕泽玉真真切切被辛钤这笑容晃了眼睛。
燕泽玉不是第一次看辛钤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纯粹。
不夹杂戏谑,不带有嘲讽。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
他知道辛钤生得好,眉眼锐利,凛冽桀骜,但笑起来却收敛了锐气,漂亮得醉人。像辽远冰川上融化的雪,又像锋利刀尖上绽开的花。
燕泽玉失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看着辛钤发了呆!
脸颊后知后觉地烧红起来,九盏烛台迸发出来的光亮将他的心思曝晒,仿佛架在火上烤。
“我漂亮吗?”辛钤慢条斯理撑着下巴,侧头望着他。
“呃……”他可不敢说辛钤漂亮,之前对男人这张脸有所图谋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半人高了,他哪敢触霉头。
所幸,辛钤并未再问,捋了捋燕泽玉鬓角睡乱的发丝,道:“你先休息。”
男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九盏烛台被一一熄灭,最后只留中心位置的那一支。
寝帐暗了下来,是入眠时适洽的亮度,闭眼之后很舒服。
燕泽玉缓缓合眼,不知过了多久,快要睡着时,男人回来了。
辛钤一丝不苟的黑袍换成了宽松的里衣,身上还带着些水汽,发丝倒是已经擦干了,黑如墨瀑,披在身后。
燕泽玉一下子清醒了,微微仰头望着立于床边的男子,自觉往里让了让,抱着被子将半张脸埋进去,默默等男人上。床。
等辛钤躺下,燕泽玉犹豫片刻还是询问道:
“不是说点染九盏灯,才能召唤酒神护卫为我而战吗?为什么熄了八支蜡烛?”这是燕泽玉睡前一直在想的问题。
“不需要了。”辛钤语气很轻,若非是黑夜寂静,燕泽玉差点没听清。
“什么不需要了?”燕泽玉没听懂辛钤这句无厘头的话。
“没什么——”辛钤侧头来看他,长且直的睫毛微垂着挡住了眼眸,燕泽玉看不清那其中复杂的情绪,只听见男人又道:“睡吧。”
算了,辛钤不想说就不说,他又不是非要知道。
燕泽玉在暗处撇撇嘴,闭上了眼。
身边传来辛钤节奏规律的平缓呼吸声,以及淡淡的冰雪青松的香味。
也不知为何,明明先前还很不踏实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他很快沉沉睡去。
辛钤却一直没睡着,趁着微弱的单支烛火的光亮,他支起脑袋,望着身边的少年。
沉静、安然、看着十分乖巧。
“小玉——”
让我成为你的酒神护卫,为你而战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辛钤态度转变,前面有伏笔的哦,被派出去查玉佩有关事情的白棋回来了。
第43章 红纸情思(二合一章)
无论燕泽玉期盼与否,南下入中原的队伍终究是启程了。
燕泽玉因着太子宠爱的豢宠身份得以住进了辛钤的车架,空间虽不大,但也五脏俱全。软榻、茶桌、书架……一应俱全。
就是闷得慌,车马摇摇晃晃,车辙压上细雪,细碎且连绵不断的声响直让人疲倦昏沉。
叹了口气,燕泽玉细长白皙的手懒散地掀开车帘,飕飕而来的凉风让少年打了个机灵,混沌迷糊的脑子倒是清醒大半。
从木框窗棂望出去,沿途都是北境风光,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苍茫一片,入目皆白雪,天地浮白,远山苍苍,看得久了,直叫人眼睛酸涩。
可窝在马车里又实在压抑气闷,总让他想起自己被押在囚笼里运到辛萨的那些场景。
望着积雪发呆愣神的燕泽玉并未注意到身后扬鞭赶来的人,直到马蹄声渐近,视线中骤然撞入一块油纸包好的东西。
燕泽玉先是一愣,后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高头大马上的辛钤正微微俯身,将油纸包递过来。
好巧不巧,一阵清风拂来,吹动男子身后的青丝,飘逸灵动,莫名有种侠客浪子纵马江湖的洒脱。
燕泽玉失神,顿了半刻才伸手去接。
油纸包入手温热、软乎,也不知道是怎么保温拿过来的。
“这是什么?”燕泽玉询问。
“厨房新研究出来的栗子粘糕。”辛钤朝马车里扬了扬下巴,“外头风大,进去呆着。”
燕泽玉乖顺地点点头,将手缩了回去。
车帘也跟着晃悠悠落下,将少年清隽的身影渐渐挡住。
确定燕泽玉看不见后,辛钤盯着飘飘流苏瞧了半晌,神色似有不愉、失落,刚要移开眼,帘子却又被掀开了,男人短暂怔楞,随即很快移开了视线。
燕泽玉不知道为何,又撩开流苏帘子,透过木框仰头瞧着马背上落拓潇洒的男人。
辛钤还是一身干脆利落的玄黑衣袍,黑发黑眸,在背景漫天灰白中格外清晰,仿佛水墨画卷中最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那一笔。
“怎的又出来了?”男人微蹙的眉头还没来得及舒展,因此,问话时显得严厉。
燕泽玉愣了一下,找了根系带,将车帘拢成一圈,固定好,趴在窗边打望。
眼神略过男人俊美分明的侧脸最后落到远山新雪上。
“马车里太闷了,透透气。”少年说罢将油纸拆开,露出里面热乎乎软叽叽的粘糕,往上递了递,“你吃吗?”
原本只是句客套话,燕泽玉以为辛钤会像往常一样冷漠拒绝。
却没成想,男人神色稍顿,竟点了点头。
“呃……”
这下倒是把燕泽玉难住了,迟疑地垂头看了看一整团黏糊糊的粘糕,又去打量辛钤的表情。
望着男人不似作伪的神色,他犹豫半刻,用筷箸艰难分了一块,递过去。男人身量本就高挺,跨坐于骏马之上更是伟岸,燕泽玉不得不抬高手臂,只是一直没等到男人把粘糕接过去。
辛钤漆黑的眸子似乎在那块粘糕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燕泽玉抬着的手臂都发酸,才淡淡收回视线,开口道:“算了。你自己吃。”
燕泽玉有一瞬没能维持住表情,呼吸一滞:“……?”
合着逗我玩呢?
算了。辛钤太子殿下呢,惹不起。
讪讪撇了撇嘴,燕泽玉将酸软的手臂收回,这一口没送过去的粘糕最后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里。
栗子味儿的,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口感比起原本的栗子糕,多了几分清爽。还挺好吃的。
燕泽玉没有将车帘放下,美名其曰透气,辛钤始终与燕泽玉的马车保持着相对静止的距离。
余光每每扫过,他总能看到窗棂外纵马而行的男人。
辛钤慢悠悠遛马时的姿势很帅,有种不刻意的俊逸,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牵着缰绳,痞里痞气,却又有种万事皆在掌控的沉稳感,矛盾又自洽。
燕泽玉心底划过一抹异样,收回偷瞄的眼神,克制着没再往外瞧。
呆在马车里的日子实在无趣得紧,车里倒是堆了许多书,但都是辛钤做过注释的正儿八经的兵书,燕泽玉瞟了一眼,感叹了句‘辛钤字儿真好看’,感叹完就丢一边儿去了。
——笑话,他连二哥的庸俗话本儿都看不下去的人,更别说这种正经书了。
闲来无事,燕泽玉就只有逗弄辛钤抓来的这只小白兔。
“玉玉~”
“玉玉!”
“玉玉?”
但这也不是办法,天天抱着小兔子大眼瞪小眼,燕泽玉连小兔兔身上有多少根毛儿都快数清楚了。
他从来不是沉静安定的性子,以往父皇领着一众家眷君臣上山避暑时,他就不愿意去,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嫌弃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更别提现如今,如此漫长的南下之路……
在马车里呆了五六日后,燕泽玉终于窝不住了。
他开始频频掀开帘子往外打望——
有时候,辛钤恰好纵马行在他马车旁边,两人视线会在空中相接一瞬又错开;有时候,却又不见辛钤人影,只能瞧见白茫茫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