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再次趴在窗边,下意识环顾四周找人时,辛钤从队伍末尾打马赶了上来。
“想下来骑骑马吗?”
男人仿佛洞悉他的内心,淡淡地问他。
闻言,燕泽玉的嘴角差点没抑制住上扬的弧度,杏眼微微瞪大了些,克制地抿抿唇,仰头望着辛钤,“可以吗?!”
男人那双狭长的凤眼似乎也染上一抹笑意,朝他颔首,道:“出来。”日光落在男人轮廓分明的眉骨,竟是少年气十足。
燕泽玉下马车的动静不算大,但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好奇的、嫉妒的、厌恶的……纷乱杂糅在一起。
灼人的视线在他被辛钤抱上马时达到了顶峰,如芒在背。
不过很快这些窥视的眼神都消失了。
辛钤带他远离了南下的大部队,那些听烦了的车轱辘声和喧闹的人语尽数远去,唯有风声过耳,如心悦之人的附耳私语,酥酥麻麻的。
“想快一点吗?”
辛钤低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边,燕泽玉猛地回神,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风吹让耳根发痒,而是男人沉稳的呼吸喷洒在耳廓,带来丝丝缕缕的战栗。
“不!不用了……”燕泽玉下意识拒绝。
他还记得自己一把火烧了太子帐后偷跑去繁城,被辛钤抓回来时,男人说要惩罚他,便是拥着他快马扬鞭,整整一晚上的奔波,他的屁。股被肌肉坚硬的马背硌得生疼,大腿内侧也被摩得泛红渗血。
之后几日他都难以下床,隐秘部位的痛楚更是让他难堪。
如今这场景,像极了那日惨痛经历的前奏曲,让人心有余悸,不敢妄动。
辛钤似乎看懂了他在畏惧什么,戏谑轻笑着,“这回不是惩罚。”说罢,手臂环过燕泽玉腰际,慢慢抱紧。
马蹄在男人的催促下狂奔起来,燕泽玉心底一惊,身体下意识往后倾倒,正好被辛钤抱了个满怀。
骏马奔袭,少年脚踝上的玉铃铛也跟着碰撞轻响,‘叮铃铃’的,与跃动起落的频率一致。
轻盈明丽的玉石相击声混合在马蹄落地的沉闷声响里,格外刺耳。
燕泽玉能感觉到腰间钳制的手臂顿了片刻,清风裹挟着男人低磁的嗓音:“若是你不喜欢,这玉铃铛回去便摘了罢。”
侧过脑袋,燕泽玉狐疑打量了辛钤一眼,半信半疑,道:“你说真的?”
他可还记得辛钤给他系上铃铛时幽深暗含威胁的眼神,仿佛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现在又告诉他‘不喜欢便摘了’?吃错药了不成?
面对少年的疑惑,辛钤并未回答。
纵马飞奔的速度逐渐降了下来,燕泽玉耳边落下一声沉郁的叹息,头顶一重,辛钤似乎把下颚轻轻落在上面了。
缠绕的青丝飘散了半缕到燕泽玉脸颊边儿上,痒嗖嗖的。
但他不敢动,只是僵硬脖子杵着。
他们似乎离原本的行进道路越来越远,偏离到另一个朝向雪山的方向。
燕泽玉不知道辛钤要带他去那儿,没话找话,担忧道:“天黑之前能返回大部队的露营地吗?”
“不远。”
辛钤靠得实在太接近了,声线震动传递而来,像是紧贴着心脏震荡,仿佛引起潮汐的月轮,同样引得他心跳落拍。
燕泽玉耳根子晕了一片红,也闭嘴不说话了,转头朝消失在远处已经变成一条黑线的南下队伍望了一眼,借着这个动作,避开了辛钤。
远离始作俑者,他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落回胸腔,强烈的心悸感也逐渐趋近于无。
燕泽玉短暂松了口气。
路程的确如辛钤所说‘不远’,很快便到了。
辛钤带他来到了附近最为庞大的一丛雪山山脚下。高山巍峨,积雪层叠,有种自然威严,叫人不敢放肆。
而这里竟然有一座废弃的庙宇。
也不知是何种教。派在此修建的,风格迥异于中原任何一种大众信奉的教。派,黄瓦盖顶,卷翘屋檐上雕刻着振翅欲飞的寒鸦,四方立柱盘绕黑金巨蟒,蟒蛇双眼怒睁,口衔圆珠,诡异却又与背景融洽至极。
燕泽玉蹙紧眉头,下了马,抬头望向这座庙宇门口悬挂的牌匾。
大抵是岁月侵蚀,雕刻细致的牌匾褪色严重,边角悬挂着蛛网,灰扑扑看不出原样,龙飞凤舞书写的字迹也模糊不清,隐约能瞧见一个‘巫’字。
恰好一阵穿堂风将腐朽的庙宇木门吹动,“吱嘎——”的声调拖得极长,像是深夜草丛里传来的细长猫叫。
燕泽玉猛地一机灵,声音都打颤:“这是什么庙啊?”
“巫欲庙。”辛钤牵住了他的手,“别怕。”
巫欲庙从前也是香火绵长、人来人往的繁华庙宇,北境各族的有情之人都会来此约会,大殿往后的院落中央的那颗千年古树上也曾挂满红绸黑字的情思,见证过无数真诚的祈祷。
只是现如今,落没了。
燕泽玉并不知这是座‘情人庙’,被男人牵着走近后院,那颗千年古树已然枯死,唯有那参天高、十人也难以环抱的树干,能够窥见几分当年枝叶葳蕤的鼎盛模样。
枯枝上还挂着些红纸,残破、灰败,更多的红纸落在泥土里,被积雪覆盖,难以得见。仿佛许多人的心事也就此埋藏。
“祈福树?”燕泽玉虽然看不懂古树前石碑上的外族文字,但也见过中原中类似的,母后每次许愿都写他和大哥身体康健,偶尔也写父皇,“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燕泽玉瞧见辛钤那密匝匝的睫毛飞快眨动了几下,眸中似乎闪过什么情绪,然后他听见男人说:“许个愿吧。”
燕泽玉挑了挑眉,虽然疑惑,可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在心底腹诽——在这么诡异的破庙许愿,真的有用吗?
两人到正殿的香火台排格中找到了红纸绸和笔墨。
打开排格时,灰尘扑面而来,但又有股尘封已久的书木沉香。
方才虽然腹诽得起劲,但真到提笔时,燕泽玉却犹豫了。
许愿……许什么愿好呢?
他又能为谁许愿……
母后书写过无数次的美好祈愿,似乎一条也未实现。
思及此,原本的兴致骤然淡了许多,燕泽玉握着毛笔的手提了很久,直到黑墨受不住,斩了卷*,他才突然回神。
最后他什么也没写。
只留了那滴斩卷*的墨汁。
提步往后院去时,辛钤已经将红纸绸挂好了。
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竟将它挂到这枝桠的最高处去了。
男人站在树下望着他,身后红纸绸飘飘洒洒,唯有那片高枝上的红纸绸格外显眼。
“为什么挂这么高?”
“高处,神明能看清。”
燕泽玉失笑,“你居然信奉神明?”
辛钤没接这话茬,只是朝他伸手,“我帮你挂。”
燕泽玉垂眸,定定看了眼自己手中空无一字的红纸绸,顿了顿。
“好啊,你帮我挂上吧。”
作者有话说:
*斩卷:不小心滴落墨汁,将卷轴弄脏。
周四忘记承诺的双更,今天补上!
写得匆忙,或许有错别字,洗个澡再来改~
第44章 别揉我腰!
两人的红纸绸被辛钤紧挨着挂上了最高的枝头。
碧空如洗,积雪层叠,唯有红纸绸飘扬得肆意热烈,在风的邀约下,缠绕片刻又若即若离地分隔。
燕泽玉抬头望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不好奇我的愿望是什么吗?”燕泽玉忽而开口道。
他有留意到,辛钤帮他挂红绸时目不斜视,压根没有低头看一眼,似乎对他写了什么根本不在意。
“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验了。”辛钤重新牵了他的手,“走吧。回去了。”
原来被人看到会不灵验……
难怪。
难怪母后手书的祈祷没有一个得偿所愿。
燕泽玉敛了眉眼,像被冰雪凝住,定在原地没动,牵着他的辛钤也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他。
燕泽玉也不懂自己在赌什么气,又有什么资格赌气。
或许是仗着辛钤这几日格外纵容暧昧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的娇贵病还没被治好,如鲠在喉的刺非要拔出来才罢休,也不管是否鲜血淋漓。
“你手上沾过大晏人的血吗?”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缠绕已久的问题。
死一样的沉寂。
燕泽玉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辛钤开口,男人的沉默代替了一切回答。
这一刻,燕泽玉说不上自己心底是庆幸多一分还是难过多一分。
只觉得之前在叶涟面前企图挽回什么的自己蠢透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缄默着,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死寂。
不知道何时,天空飘起应景的雪,洁白碎片纷纷扬扬,像是云层之上有人撕碎了布帛,发泄挥洒。
燕泽玉躲开了辛钤伸来的手,自己将帽兜戴上,整理好。
但还是有涔凉的雪飘到少年颀长的睫毛上,又缓慢融化。
燕泽玉没忍住眨了好几下眼,反倒让融化的雪水晕开,刺得眼疼,颤动不停的密匝眼睫仿佛被淋湿的蝴蝶羽翼。
辛钤垂眸时瞧见了,指节微动,但到底是没有抬手为他拂去。
大部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暂停行进,倒是让他们很快追赶上了。
仿佛是老天爷不满,故意将队伍阻塞在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雪原,可汗只得下令,众人在避雪的地方安营扎寨。
辛钤刚一下马就被葛望叫走了,燕泽玉依稀听见是可汗找太子有事。
望着辛钤远去的背影,少年敛着眉眼,神色不辨,不过也是好事,倒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喘息之机。
“涟哥哥?”遥遥看到外头的人,燕泽玉疾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快进去快进去——”
叶涟正等在太子的帐篷外头,如此大风大雪的天,油纸伞的用处甚微,叶涟衣服、眉毛、发丝上都沾染了许多白霜。
燕泽玉推着叶涟往帐篷里走去,入手一片冰凉。
“你等了多久了?!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燕泽玉语气里带上些责怪的意味,“等我也不知道进去等吗?”
叶涟只是摇头,“这是辛钤的寝帐,我单独进去怕是不妥。”
帐篷帘放下前,燕泽玉往外望了一眼,金戈和白棋都不在,露营繁琐,大家也各自忙碌着,没人注意到这边。
露营的简易帐篷远没有原本的太子帐华丽宽敞,燕泽玉都有些不适应。
两人在小桌前坐下。
“涟哥哥?这么着急是所为何事?”燕泽玉询问。
“镇南将军的回信送到了——”叶涟话到此处停顿片刻,声调低沉下去,“镇南将军回信说忠心大晏,愿为您驱驰。此刻西南山脊中,镇南王原本手中兵力加上被打散的部队和流民武装,总和近六万。”六万,不是个小数目。
这并非燕泽玉第一听见‘为您驱驰’这样的话,也并非第一次听说兵力数据,却还是会呼吸一紧。
他真的能担此大任吗?他会不会辜负叶涟、将军、百姓们的期望?
叶涟似乎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了什么,温热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八殿下,韬光养晦,我们还有翻覆之机。”
燕泽玉望着叶涟锋芒毕露的眼眸,重重颔首。
叶涟为他介绍了镇南将军来信的具体内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确认燕泽玉全都了解后才施施然换了话题,就是这话题让燕泽玉有些不喜。
“辛钤他今日带你去哪儿了?”
“一个荒废的庙……叫……巫欲庙,好像是这个名字。”
燕泽玉话音刚落,便瞧见叶涟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头,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个庙有什么不妥吗?”
叶涟看着一脸纯情迟钝的少年,迟疑片刻才朝他摇摇头,“并无不妥。只是——辛钤似乎挺喜欢八殿下的……”
“呃……”燕泽玉垂着眼帘,“是吗?”
“这也不算是坏事。”
燕泽玉没有料到叶涟会这样说。
他抬眼对上了叶涟的眸子,可那眼底陌生的情绪竟让燕泽玉有些紧张。
“将计就计,他若是真的心悦于你。倒是值得利用一番。”
燕泽玉滞涩一笑,“怎么可能,辛钤这种人,怎么会喜欢上谁?”他不相信。
叶涟却很笃定,胸有成竹地饮了口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若是对你无意,使点计策便好。”
……
辛钤回来时已经很晚,外面的暴风雪不止不休,呼啸寒风将帐篷都吹得晃动。
门帘被掀开时,怪风呜咽,将本就脆弱的烛火猛地扑灭了。
不算宽敞的帐篷瞬间陷入黑暗。
燕泽玉眨了眨酸涩的眼,视线并未适应突如其来的暗,缓了半刻才逐渐能够视物。
辛钤已经走近了,男人没有去点灯,乘着黑暗立在床榻边。
太暗了。
燕泽玉*本看不清男人是何种神色,只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透着股哀怆。
哀怆?怎么会呢?
辛萨的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哀怆的呢?
燕泽玉敛了发散的心神,默念一遍今晚的目标,裹着被子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辛钤更换上寝衣后上了榻,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衾被摩擦的声音,燕泽玉不自觉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辛钤一直有体寒的毛病,今晚也不例外,浑身像是刚从冰窖出来似的,涔凉涔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