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剑拔弩张各执南北一方,相互掣肘,几年来明里暗里纷争不断,若论起来,两人皆有胜败,谁也没从谁手里讨了多大的便宜。
对此,辛萨可汗并不是不知晓,倒不如说,可汗乐见于此,辛萨部落从伊始便秉承着茹毛饮血适者生存的法则,从不刻意打压皇子们争抢掠夺的天性,厮杀斗争后产生的狼王才会是最勇猛无双的掌权者。可汗曾经还是皇子时,便也是腥风血雨过来的。
这次是辛钤和二皇子半年以来第一次见面,不提私底下的那些刀刀见血的阴谋阳谋,在今天的接风宴上,两人表面上都维持了身为皇子的尊贵与体面,脸上甚至还能对对方报以笑意。
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
周围或隐秘或明显的视线都下意识往这两人身边扫,暗戳戳窥探隐隐对立的两位皇子。
燕泽玉垂眸敛目,安静站在辛钤身后,他并未留意到二皇子频频停留在自己玉冠之上的,更未留意到对方嘴角溢出带着恶意的微笑。
“大哥还真是宠爱这位玉公子呢?公子头上这玉簪……看上去真是精美特殊,华贵无比……”像是找到猎物突破,辛铭冠冕堂皇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指名道姓,很快,那些原本投放在两位皇子身上的密集的注意力,全部朝燕泽玉头顶的簪子汇集过去。
朝中官员、浩命夫人、伺候奴仆甚至是侍奉舞女……数不清的双眼……
燕泽玉没料到皇储之争的开端竟是自己头上的玉簪,整个人都愣了半刻。
这簪子……果真有问题?
大抵是太紧张,燕泽玉下意识抖了下,发髻中插着的玉簪也随之晃动,晶莹剔透的玉坠儿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声响。
他明明知道不可能,但仍旧觉得大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仿佛集中过来。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我没看错吧……?!”
“那是凤凰簪子?”
“传闻果真不假啊……这男狐狸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下作手段!”
“太子殿下怎会对一个晏俘……?”
议论纷纷的大多是貌美妇人,三三两两倚靠着,以手帕或面扇遮挡口唇,只是那些闪着锐利寒光的眼睛丝毫不加遮挡,遥遥望去,像黑夜里竖起的野兽的黄绿瞳孔,泛着凉。
燕泽玉撩起眼皮环视一周,几乎没有善意的。
那些或窃窃的私语,或明目张胆的嘲讽,直白的的传进的他的耳朵里。
结合那些人惊叹不可置信的语气,燕泽玉有一瞬间的恍惚。
辛钤送出这单凤簪子,其中有什么深意?
虽然清楚,辛钤没有立场害自己,但他心底也难免泛起嘀咕。
迟疑过后,燕泽玉小心地扯了扯辛钤的衣袖。
“辛钤……”他小声地唤道。
“别担心。”
男人很快回应他,对方伸出手,长臂一揽,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他带到了前面。
这一下,两人几乎站在完全平行的位置,在别人眼中,他一个豢宠,竟能与太子殿下近身同位。
果然,周围窃窃私语之声更甚,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放在腰侧的手有些炙热,稳稳的托着燕泽玉,两人之间紧紧贴,几乎没什么缝隙,这样的亲密接触之前不是没有过,或许是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孟浪的举动,让燕泽玉面颊莫名发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不过是一支玉簪子罢了。”辛钤勾起一抹淡笑,接着语带嘲讽的轻飘飘道:“快半年不见,本王竟不知道二弟眼界变得如此浅薄。”
辛铭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只是上位多年的经历让他勉强稳住,还能虚伪勾唇朝辛钤笑笑,“大哥说笑了。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簪子吧……?”
说罢,他还特意停顿半晌,似乎是留给众人打量的时间,才悠然继续道:“大哥您贵为辛萨一族的太子殿下,这凤凰簪子……怎能说给便给出去了?”
话音未落之间,辛铭暗暗朝正极殿上方投去打量的视线。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缭绕在大殿中央的红绸纱巾被一名略过舞女的衣饰挂住,哗啦啦坠落一地。
可汗揽着苏贵妾饮酒作乐的荒淫无度的模样,彻底暴露在所有朝臣命妇的眼中。
与之对应的,太子、二皇子周围隐约聚集人群的情况也被上首的可汗收进眼底。
飘落的红绸缎并没有丝毫影响到可汗的兴致,男人还是懒洋洋地,就着苏贵妾柔弱无骨的手饮了一口美酒。
淅淅沥沥的酒水顺着可汗茂盛如杂草的络腮胡流淌下来,滑入衣襟,似乎是嫌弃酒水太凉,可汗咂咂嘴发出几声啧音,才勉为其难撩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好儿子们。
“做甚围在一起啊?”
可汗声音沙哑得像是着了风寒,脸色酡红得也不太正常,但底下愣是没人敢提出异议。
听闻可汗开口,二皇子这下子倒没了之前的谦让,赶在辛钤前面朝上位行跪礼,“父皇,儿臣许久不见父皇和大哥,甚是想念,方才聚在一起叙叙旧。”虽说举动显得有些急切,声线倒还是稳住,没有显得太过谄媚。
可汗的视线先是落到二儿子身上,懒懒的抬了抬手,示意接了二儿子的礼,随后才转到立在一旁的辛钤脸上,可汗眼底混沌了片刻,又抚了抚身边苏贵妾的柔顺长发才继续道。
“唔……今日便是接风洗尘,你们兄弟俩也不用拘谨,同乐!同乐!好好玩儿去吧。”
显然二皇子并不愿意放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依旧单膝跪地,上身挺的很直。
“父皇在上,儿臣斗胆多问句话。”顿了下,二皇子意有所指的将视线放到燕泽玉的头顶:“不知您可有发现,今日大殿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汗迟钝半刻,浑浊的眼瞳短暂睁开,缓缓松开了抱着佳丽的手臂,他顺着二皇子的视线望去,随即整个人半坐起来。
燕泽玉能察觉到对方正在看自己,那犹如实质的视线一寸寸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个遍,他像是被丛林里危险的动物盯上,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起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僵硬,片刻后,燕泽玉感受到放在他腰侧的手安抚般拍了拍。
大殿上落针可闻,刚刚还在饮酒作乐的一众人,此刻都规矩坐在位置上,守在两侧伺候的宫人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这一瞬间,底下的臣子才在可汗身上窥见了些曾经纵马驰骋战场杀敌无数的王的影子。
不过也只有这一瞬间了。
随着苏贵妾酥手重新环抱上可汗的脖颈,这头短暂苏醒的狮子又重新陷入懒散怠惰的沉寂模样,过于茂密的胡子将男人的神情遮挡大半,叫人看不真切,只听到那沙哑破损的声音低沉沉。
“钤儿可有中意之人?”这是瞧见燕泽玉头顶的凤凰玉簪了。
凤凰簪子的含义如何,燕泽玉之前并没能从辛钤口中问出答案,所以这会儿也没听出什么话外音,只是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有所模糊猜测。
燕泽玉是在大脑一片空白中被辛钤拉着一并跪下的。
膝盖下是柔软暖和的绒毛垫子,恍惚间还以为跌进云层雾气,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耳边那两声环佩相击的玉声格外嘹亮,仿佛射穿云雾而来的圣音指引。
“回父皇,儿臣已找到心悦之人,今日便借好日子,秉承父皇。”
辛钤这段话说得顺溜异常,明明是二皇子特意给他下的绊子,却被化解得无一丝错处。
似乎是经过千万次预演后的万无一失。
若真要挑刺,那这唯一的闪失便是他。
他,燕泽玉。
果不其然,二皇子没有善罢甘休。
“父皇明鉴!大哥身为辛萨一族延续血脉的太子殿下!怎可随意私定终身?况且,这位玉公子……”
二皇子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未尽之语,却已达意。
也不知是谁开了头,众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原本落针可闻的正极殿骤然变得杂乱如菜市,充耳尽是混沌。
燕泽玉只觉得周围围了一圈胡乱振翅的蚊虫,吵得太阳穴胀痛,本来就身在迷雾中他,越发看不清前路。
辛钤这个精于算计的野心家为何要这样做?
将他与他捆绑在一起,对辛钤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费解……太费解……
燕泽玉绞尽脑汁也不能想出其中的深意。
没等他回神,耳边却已经传来辛钤振聋发聩的朗声: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作者有话说:
可能辛钤也有冲动吧(老妈子语气
(因为涉及到后面人物心里发展变化之类的,这一章删删改改,晚了点才发出来。!小星滑跪道歉!)
第55章 严丝合缝
场中一片哗然。
朝臣命妇们望向辛钤的眼神里都透着股匪夷所思。
这还是曾经那个不近美色、严苛冷酷的太子殿下吗?莫不是被男狐狸精下了蛊毒?
可汗的惊讶完全不亚于他的大臣们,扶着酒后微醺的脑袋晃了晃才完全坐起身,将怀中的苏贵妾稍微推开,眯起眼睛往跪在下首的太子望去——
他自诩了解辛钤。
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大儿子,平日里恭肃果决,某些时候甚至有点阴翳狠戾,冷血得不似真人。这样杀伐果断的性格,简直是草原部落中完美的狼群主宰。
辛萨部落向来崇尚武力,王位继承也讲究强者至尊。
可汗不是不忌讳辛钤。只是一边忌讳,一边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尚且年轻力壮,总不至于让小狼崽子们篡权夺位了去。
自己贵为可汗,若是现在就明目张胆打压儿子……难免被朝臣议论,颜面扫地。
如今……
他这个从未行差踏错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可汗锐利的目光扫过相携跪在下方的两人,格外在少年头顶的玉簪子上停顿半晌。
细软蓬松的云层中,精雕细琢的凤凰翻飞飘逸,玉坠儿也是特意雕琢成的凤凰翎羽,两片儿,飘洒中碰撞。
单凤簪子,片羽玉坠,按辛萨风俗,全是正儿八经太子妃的规格。
足以见得辛钤早有此番打算,绝非一时兴起。
当真是动了真情?还是……?
“钤儿想好了?”可汗啜饮一口凉酒,语气氤氲,倒是让人听不出来其中含义。
“想好了。”辛钤言语果断。
燕泽玉听着耳边的对话,雾蒙蒙的,感觉自己已然陷入诡谲怪圈,脑子乱成一锅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
他只能屏息凝神地僵硬着身体,跪立原地。
他想让自己变成一樽完全不会移动,不引注意的石像,但紧绷的身体偏不让他如意,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玉坠儿也跟着晃动不停。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的响声在此刻却像是催人性命的地狱来音。燕泽玉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了一个眼熟画面:脚踝上流苏铃铛随马匹奔袭而不断晃荡。
别响了……别响了……!
燕泽玉呼吸瞬间变得沉重,撑在毛绒地毯上的手心很快沁湿了汗。
他目光迟滞地望着自己的手背,任凭额角的冷汗滑落入眼,强烈的酸涩疼痛倏尔席卷脆弱的眼膜,生理性眼泪几欲坠落,但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剩余的冷汗擦过少年瘦削苍白的侧脸,悄无声息滴落在洁白的毛毯里,丝毫痕迹也无。
燕泽玉冷冷看着那块吸收了自己冷汗的地毯,心底甚至对辛钤产生了片刻、但极为强烈的怨恨。
辛钤为什么要这样做?将他放在风口浪尖上拍打?是拿他当挡箭牌吗?
胡乱缠绕的蛛丝将他包裹起来,他在自缚的茧子里闷得窒息。
疑惑、恐慌、怀疑……无数情绪被困在闷热的蚕茧似的牢笼里发酵膨胀,从撕裂的伤口中奔涌而出。
这一刻,燕泽玉浓烈的怨怼几乎快化成实质。
手背倏地一凉。
——是辛钤体温略低的手。
燕泽玉心神一震。
脑海中无处安放的焦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安抚下来了。
辛钤竟又当众牵了他,还是在可汗眼皮子底下。
却不仅仅是单纯地手心覆手背,而是一根根指节缓慢而坚定地,插入他的指缝指尖,最后,两只手严丝合缝地扣合。
燕泽玉手抖得厉害,却又因为被男人紧紧握住,抖动得不明显。
不知属于谁的疯狂剧烈的心跳声完全盖过玉坠儿相击的脆声,一声声震动耳膜。
明明辛钤一个字也没对他说,只是浅浅握手。可莫名其妙,就是让人心下安稳不少。
但事情还没结束。
“抬头起来——”
可汗不冷不淡的语调自上而下笼罩过来,燕泽玉听得不太清晰,反应了半晌才察觉到这是在叫自己。
手背适时传来轻微捏动,是辛钤在提醒。
燕泽玉滚滚喉结,安了心神后缓缓抬头。
这不是可汗第一次见他。
那日冰天雪原中一跪、一抬头的画面还恍若眼前。
只是今日他跪的是毛绒垫子,地点也换成了正极殿……
毕竟动过色。心,可汗显然还记得燕泽玉这个小美人儿胚子,再见也仍旧惊艳不减。
吃不到嘴里的肉总是香气四溢,可汗那张贪欲纵横的脸上毫不掩饰对少年的垂涎,浑浊污黄的眼仁直勾勾看了半晌,才勉为其难移开了视线,甚至故意摆出一副成人之美的贤德样,抬手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