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玉知道蜜饯怕是没戏了,打霜茄子似的蔫儿了,恹恹撩起眼皮瞅了眼身边高大挺拔,把日光遮挡大半的男人,突然就想起一茬。
“你今天……为什么给我戴凤凰簪子,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早就想问了。
在听闻那句‘心意已决’时,在被男人拉着一并跪下时,在葛望的唱和声下领赏时……
他很难不怀疑辛钤如此行事冲动背后的算计。
辛钤似乎被他直接的问题难住,沉吟迟滞地抬眼看他,眉宇间酝酿着些莫名的情绪。
“你猜猜?”辛钤总是喜欢将问题抛回给他,这次也不例外。
燕泽玉摇摇头,诚实道:“我猜不到。”
后殿内出现片刻沉寂。
辛钤再抬头时所有情绪都散了,似风吹薄雾,散得快速彻底,男人以寻常的淡漠眼神打量着燕泽玉,眼底透着股燕泽玉许久未见的疏离。
“之后的计划……需要可汗对我放松警惕。”辛钤走到小桌旁的红木凳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有弱点的太子,更好行事。”
燕泽玉听着耳边辛钤一字一句的话语,沉默半晌,才抬眼去看男人的神情。
可惜,热茶滚烫,氤氲飘散出的袅袅水汽将男人那双本就微垂收敛的狭长凤眼模糊得更飘渺。
辛钤的神色像是藏在雨后骤浓的白雾里。
他什么也看不清。
末了,燕泽玉卷舌舔了舔发疼的伤口,淡淡吐出声:
“哦。”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迟早后悔,把老婆推远了(‘Δ’)!
第59章 何德何能
翌日,可汗大殿上流水的赏赐被齐齐整理好送去长乐宫。
一箱箱沉甸甸的金银玉器和琉璃摆件被奴仆小心翼翼抬到了长乐宫后殿。
来来往往都是虬结有力的彪形大汉,就算这样都还是需要两人共抬一个箱子才能做到稳当妥帖,足以见得每一箱珠宝的沉甸贵重。
监督搬运的竟还是葛望,可汗身边最得脸的人亲自领人来送的,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有。
葛望朝出来领赏的燕泽玉笑了笑,弯腰打开箱子的锁扣,金灿亮莹的奇珍异宝反射着投射进来的日光,将偌大正堂映照得金碧辉煌。
葛望跪着,恭敬呈上一册镶金边的黄纸策,“玉公子,这些是可汗赏赐的所有物件了,您可以清点清点,是否有所遗漏。”
燕泽玉接过黄纸策随意扫过几眼便合上了,上头密密麻麻的各色摆件的名称看得他眼花缭乱,按了按眉心,烦得不行。
视线转而落到整齐敞开的两排箱子里,摆得最近的是一套单凤栖梧桐的金丝盆栽摆件,衔金羽侧卧梧桐树梢的凤凰三彩流光,炫目得夺人眼球。
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昨晚辛钤所言的话语,燕泽玉在心底冷冷地自嘲一笑,面上仍旧是淡漠的神情。若说这几日有什么长进,学会了装傻卖乖和隐藏心思,应该能算得上号。
这些珠宝奖赏,说白了,算是在打他的脸。
可汗因为终于抓到辛钤软肋而格外高兴,赏赐丰厚得逾矩超制,他这个冒牌太子妃还得堆满笑意收下。
可笑。
他蹲下去,面无表情地用指尖碰了碰金树上漂亮华丽的火凤凰,触感坚硬冰凉,那一片片远观近看都无比精致华美的翎羽雕刻,甚至有些剌手。
燕泽玉这时候才明白一个道理。原来,无论这东西做得再栩栩如生,也没办法媲美活物。
它是死的、冰冷的。
是野心家完美棋局上一枚刻意摆放的棋子,一步一算都被规定好了位置,不可行差,不可踏错。
辛钤之于他,便是控制者之于棋子。
辛钤星罗棋布的棋盘上需要一个外显的弱点、一个任人拿捏的软肋、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妃。
他来得恰好。
——芙蓉阁里貌美却无脑的小倌,使了些妓馆不入流的手段勾。引太子,得了宠爱,让不近美色的高岭之花落凡间、染了尘;让冷血无情的杀神有了柔软的弱点。
大概还要加一条,私底下,他还是大晏唯一留存的血脉,背后藏着镇南将军的兵力人脉和无数逃亡西南的流民散兵的拥护。
对辛钤来说,两人捆绑在一起,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对燕泽玉来说,这也不是坏事。
在漂泊无依的辛萨部落内部,辛钤是他最稳妥的靠山,给予他衣食住行的便利和生命尊严的保护。
这是一笔双赢的合作。
叶涟曾无数次跟他分析利弊,讲解要领。叶涟说,要对辛钤保持警惕心和戒备心,千万不要被花言巧语的男人迷了心神。
他早就清楚这些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当辛钤满眼疏离冷漠地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会觉得左胸口一阵郁闷呢。
“嘶——”
指尖传来一阵并不算尖锐的疼痛,燕泽玉抽气着猛地收回手,回神一看,凤凰华美尾部的层叠翎羽上已然沾了一抹殷红,从他右手食指流淌出来的。
原来死物也会伤人。
还是如此美艳绚烂的死物。
身旁服侍的宫女在见到少年指尖渗出的鲜血后瞬间慌乱起来,主子受伤他们怕是逃不过太子的责难,她们忙不迭地就要上来为他止血。
燕泽玉不喜欢别人突然靠近,侧身躲避,皱着眉将人挥开。
他默默垂头望着指尖那道不算深刻的伤口。
大拇指按住食指第二指节,随着挤压用力,伤口处的出血量大了起来,从丝丝缕缕的红变成圆润红珠似的一颗,晃悠悠地,最后还是承受不住从指尖滑落,‘啪嗒’落在了地面。
大抵是因为燕泽玉不断挤压,伤口一直没有凝血,殷红顺着方才滑落的轨迹陆陆续续在地板滴落了一小片,燕泽玉才将手指含进嘴里。
熟悉的血腥味重新溢满口腔,指尖的伤口碰到舌头侧边的,麻木的疼痛感袭来,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从哪儿传来的。
葛望见燕泽玉视线还一直停留在那方箱子里,阴沉沉的,还以为燕泽玉不喜这划破了他手指的东西。
但可汗送的,哪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他害怕燕泽玉刁难,自己这任务完不成……怕是对可汗那边不好交代……葛望思索片刻,眼珠子咕嘟一转,讨巧地开口:
“这冠凤栖梧桐的金树琉璃盆栽虽说是贵重,但也贵重不过我们未来的太子妃,它伤了您,是它不知好歹!但民间有个说法,有灵性的物件儿都要滴血认主,说不定是这凤凰有灵,认准了要您当主人呢。从前皇后娘娘看上了,可汗都推辞未送出,如今却是大方送给了太子殿下和您,足以说明可汗心中重视,也说明您跟这凤凰有缘,跟太子殿下有缘……”
呵——
有缘?
这缘分有多是天定,有多少是人为,他和辛钤比任何人都清楚。
手指已经不流血了,深红的血痂将伤口走势勾勒出来。
燕泽玉瞧了一眼,淡淡敛下眼帘,将眸底难以克制的讥讽和自嘲遮掩过去,开口打断了葛望:
“我还挺喜欢这冠金树栖凤的盆栽呢,搬出来摆着吧,剩下的锁起来收进库房里存好。”燕泽玉朝跪在地上的葛望扬了扬手中的黄纸策,“礼物记录的策子,待太子殿下回来,我会给他过目。你先退下吧。”
葛望大抵没想到他对燕泽玉礼遇,燕泽玉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他也算可汗面前的红人,便是皇后贵妃瞧见他也会给他几分面子,已经多久没有人打断过他说话了?
上次好像是苏贵妾?
他嚼碎一口银牙,起身告退时低头恨恨地在心底暗骂,都是些青楼楚馆出身的不入流的贱。胚子,一点儿没有礼数教养!
葛望领着乌泱泱的抬箱壮汉走了,正堂终于清静空旷些许,燕泽玉挥退了所有侍立在旁的婢女,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掩门,燕泽玉才觉轻松。
这些底细都尚未明确的人留在身边总是不自在,从前那个习惯受人服侍、习惯身后跟着一大片佣人的少年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独处。
他随意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吹了两口,等到不烫嘴时仰头一口闷。
轻微的刺痛感自舌尖蔓延开,但口腔中残存的血腥味也跟着茶水滚入喉咙,只余下茶叶清香。
他这盏茶喝得没甚技巧可言,比起辛钤那手炉火纯青的茶艺,自己这只能算是暴殄天物。……
怎的又想起辛钤了?
燕泽玉脸色骤然沉郁下来,恨恨地往窗边的贵妃椅上一躺,后脑勺没注意,倏地撞上椅背凸起的藤编靠颈。
“嘶——”
怎么想起辛钤就没好事发生啊!
不过……
燕泽玉揉了揉撞疼的后脑勺,倒是想起那日红绸帷幔后,也是晃悠悠的贵妃椅。
辛钤将他抵在方寸之间。
自己咬到舌头时也是猛然仰头,却没有今日被撞的疼痛,而是男人柔软的掌心。
应该说辛钤不愧是习武之人吗?反应如此迅速……
分不清是武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境界,还是下意识的保护……
怎会是后者呢?
燕泽玉很快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念头抹掉。
他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说:
害,小情侣闹别扭
第60章 二月廿五
天幕完全擦黑时,房门口才传来燕泽玉熟悉的脚步声。
他往门外瞧了几眼,墨蓝华贵的衣角出现在门框边时才骤然收了视线,燕泽玉盘腿坐在床榻内,没理走过来的男人,捻着几根兔草喂玉玉。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原本抓来时瘦小的白兔子,现在已经肉呼呼胖嘟嘟得一只手捧不住,也没了一开始的野性,成天吃了就睡、睡醒又吃,亏得它长得可爱,不然怕是没人想养这种废柴。
燕泽玉伸出指头戳了戳兔子毛茸茸的脑袋瓜,“吃吃吃,就知道吃。”
辛钤敛目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在金戈服侍下褪去侵染风雪的外袍、接着洗漱净身。
燕泽玉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眼皮颤了颤,但并未抬头。
半晌,男人带着身清爽的皂角香气走近,捏住小兔子后颈提起来放回了草窝。
“很晚了,别折腾玉玉,早些睡。”
这是从昨日不欢而散后,两人之间第一句交流。
燕泽玉缓缓抬头觑着眼前这个褪去一丝不苟的外袍,只着里衣,恍然间似神邸坠落人世染了阑珊烟火的男人。
明灭烛火跃动在辛钤深邃的眼中,像是夜空里簇簇闪动的星子,流淌着银河。
燕泽玉有片刻时光真的被吸进这双眸中。
失神、怔楞。
待回过神时,胸中似有股怅然若失的空旷,但燕泽玉来不及多想,尴尬让他慌乱地垂下头,飞快将独占的床榻位置让出大半,裹好被子躺得板正。
辛钤瞧见他目不斜视望着床顶的模样,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说什么,脚步声渐远又折返,男人重新停在床边,淡淡,道:“手伸出来。”
“嗯?”燕泽玉不明所以,冒出声疑问。
“擦手。刚才拿了兔子饲料,就这么睡?”
“哦……”燕泽玉撇撇嘴,有些无语。谁让辛钤来得这么突然,自己一紧张就给忘了。
燕泽玉其实有些不情愿,想把绸巾拿过来自己擦,结果他刚把手从被窝里拿出去,还没等坐起身,辛钤反倒先探头进了床幔里,就着手中的热毛巾给他擦手。
从手背到手心、从指尖到指缝。
湿热、裹挟水汽。
暖呼呼的,很舒适,但也有些细密的酥痒。
燕泽玉不自在地动了动,刚要抽出手,却被辛钤一把擒住手腕。男人沉甸甸的目光落过来,握着少年手腕的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像是冰凉的钳子似的,弄得燕泽玉有些疼。
“你干嘛啊?!”燕泽玉低低抱怨出声。
烛火被床幔遮挡得昏暗模糊,辛钤眯了眯眼,本就狭长的凤眼压低得似弯匕,男人将少年的手攥着仔细看了几眼,半晌将手中湿热的绸巾扔到床外的椅背上挂着,手心转而覆上燕泽玉已经结痂的食指伤口。
“怎么伤的?”辛钤语气不悦。
燕泽玉没想到男人大惊小怪的竟然只是因为自己手上那道细小的伤口,他皱眉,用力挣动将手缩了回来,腕骨还有些疼,燕泽玉揉了揉,撩眼皮盯着立在床边,半个身体探进帷幔里,显得有些滑稽的男人。
“不小心划伤了。”燕泽玉淡淡的。
辛钤却不似平常淡定。
男人拧眉敛目地望着燕泽玉浑不在意的眼睛,有些压不住火气,“你能不能小心些?不要这样容易受伤。”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看着、保护你。
后半句话在辛钤唇齿间回寰半刻,还是未言说出口。
辛钤前所未有的质问的语气,几乎是一下子,点燃了燕泽玉心底隐藏的那把干草堆,干草堆是前几日早已埋下的,烈火干柴,‘砰’地一声窜起半人高的火焰。
“我又不是故意要划伤的!你以为我喜欢流血吗?”燕泽玉这两句话是坐起来说的,因为他觉得躺着顶嘴没什么气势。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半空中相接,从眼神交汇的那一点为中心蔓延开,空气似乎骤然降温到零点,‘噼里啪啦’速冻结冰。
燕泽玉的火气仿佛也被冻结在冰层里,没有消长、却也轻易不会熄灭。
他目若悬珠地狠狠瞪了辛钤一眼,方才察觉两人的距离太过贴近,自己因愤怒过于粗重的呼吸似乎都喷洒在对方侧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