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过是看辛钤出宫处理事务了,觉得他一个人留在长乐宫好欺负。
这回命人来召他去咸福宫,表面是邀请,实则是施压。
是鸿门宴。
可就算燕泽玉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得不去。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
辛钤不在身边,他的确是毫无依仗的。
想通之后,燕泽玉心底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阴霾,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辛钤带来的。
他像是攀附在高大树木枝干上的藤蔓,像被关在金丝笼里精心照顾的鸟雀……
没了辛钤,他什么也不是。
珐琅彩团菊瓷釉的茶碗蓦地被砸在那大婢女脚边。
飞溅而起的陶瓷碎屑急速划过空中,将那婢女垂在身侧的手背剐蹭出一道血线。
他对皇后的婢女可一点恻隐之心也无,冷厉的眼神将那婢女口中惊呼硬生生压了下去。
“皇后手下的婢女怎会如此马虎,竟弄碎了御赐的茶碗……?”燕泽玉语气稍顿,“金戈,这毁坏御赐之物,应当处以何种刑法?”
“这……毁坏御赐之物是对上大不敬之举,应当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
燕泽玉眼底几不可察地划过一抹嘲讽。
半年前,还在北境之地,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当时的可汗阏氏,便把他压在雪地里要行杖责之刑。
如今风水轮换,他也不是什么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
“杖责五十,很好。”
那婢女闻言已经被吓住,但好歹是皇后身边掌事的大婢女,强作镇定地出言,可语调却是止不住地发抖:“这……这茶碗并非奴婢打碎啊……这、这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燕泽玉轻碾着指腹,慢条斯理地落了一眼在婢女身上。
这长乐宫中全是太子的人,他说是你摔碎的茶碗,那便是你摔碎的,由不得狡辩。
“来人——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罢。”
大婢女满脸不可置信,被人架住双臂往后拖的时候才开始挣扎,口中大喊着:“我可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看中的掌事大婢女!太子妃您不能随意处置奴婢!”
“拖下去!”燕泽玉厉声道。
直至婢女最开始愤怒而后变得惊恐的喊声逐渐消失,燕泽玉起身命人将地上碎裂的茶盏打扫干净。
自重新入住长乐宫以来,他对下人们都还算温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严厉的罚人,院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上的皮,生怕讨主子的厌。
倒是那名叫他起床的脸生的小姑娘重新沏了杯温热茶水呈上来。
燕泽玉接过来抿了口,“金戈,去叫个步撵来,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厚重,一字一句的。
步撵的撵夫大抵也听说了他今早罚了人,心情不佳,谨谨慎慎地,轿撵抬得格外稳当。
燕泽玉撑着额角,懒懒地靠在撵栏上小憩。
其实已经消气许多了,没有下人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也就是大清早被人叫起,本就带着股起床气,又被皇后那婢女威胁似的语气给一激。
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忍着的性子,从前也在母后那儿见过后宅宫斗的一些手段,便随便寻个由头把人罚了。
皇后不是要见他吗?呵,这大礼想必皇后会喜欢的。
燕泽玉想到皇后得知消息的表情,几乎愉悦得快要笑出声来。
但下一秒,笑容顿住——
他再次遇见了费西元。
撵夫抬着轿撵行至转角处,朱红宫墙转角后视野骤然开阔,燕泽玉浅浅抬眸,白衣公子也恰巧回头望来。
红墙白衫,费西元笑得温文尔雅。
燕泽玉楞住一瞬,回过神后面色骤沉。
他不想理会费西元此人,唤了撵夫继续走,但耐不住费西元主动。
“太子妃殿下,好巧,竟然又见面了。”
的确很巧。
巧合到燕泽玉心底犯嘀咕,视线轻飘飘扫过去,将费西元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费西元今日穿得很素净,单单只一件白袍,花纹很淡,依稀能瞧见是兰花暗纹。
兰,花中君子。
这费大少爷还挺装模作样,燕泽玉暗自腹诽。
费西元略微仰头望着步撵上的燕泽玉,神色恭敬又略带几分对上位者的亲昵,恰到好处,跳不出一丝错处。
这副模样倒是让燕泽玉心底疑虑更深。
他自从回来之后便不爱出门了。皇宫各处总留着些往日回忆,燕泽玉不愿去触景生情,便窝在寝宫里看书,为数不多几次出行竟都碰见了费西元。
要不是辛钤御下极严,他还以为长乐宫进了费家的探子,把他出行都报了出去。
“的确很巧。费公子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有事情要办?”燕泽玉旁敲侧击。
可费西元并不上他的套,温温润润的,“皇宫偌大,再次相遇也算极为有缘,太子妃殿下唤我西元便好。”
这话耳熟得很。
费西元第二次与他见面便让他唤他‘西元’,就算没有辛钤那层关系,燕泽玉也不会如此亲昵得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次的陌生人。
再说了,他真的不喜欢费西元。
还有对方口中的有缘……再次撩起眼皮觑了眼青年的脸,滴水不漏。
燕泽玉蓦地嗤笑出声,悠悠道:“有缘吗?”就不知道这份‘缘’是从何而来了。
初生的晨光明媚又清透,洒在少年瓷白莹润的面庞,如透光的玉器,漂亮得矜持又雅贵,使点小性子也嗔怪得让人舒心。
费西元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勾唇笑笑,这一笑才透出点真实感,不再像先前那种弧度都像是规划好的假笑。
“太子妃殿下今日起这么早,应当是有要事,西元便不打扰了。”费西元规矩行礼,退下之前却又停顿住,燕泽玉又听他说,“当日大婚,是您的喜日,西元没机会观礼,这块玉佩便请您收下罢,权当是赔礼。”
话音落下,费西元将腰间那枚金玉满堂彩的雕纹玉佩取下,双手捧着呈上。
动作虽然谦逊,却也不卑不亢,脊梁不折,双臂笔直,看上去姿态赏心悦目,便是燕泽玉不喜这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费西元的确配得上翩翩公子的美名。
欣赏之后便是酸涩。
他没伸手去接这枚玉佩。
“太贵重了,不合适。”从第一次见面他便见费西元带着这块玉佩,商贾大家费少爷常佩戴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低品质的东西,赠与他,的确不合适。
费西元却并未因他拒绝便就此罢休,他眉宇微蹙,似乎是有些失望,转身将玉佩递到跟随服侍的另外一位婢女手上。
费西元特意没给金戈,他查过,这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见婢女心惊胆战又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捧好,费西元才又朝燕泽玉俯了俯身,“西元便不耽搁太子妃殿下了。”言罢,转身离开。
燕泽玉扶额,望着费西元清隽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宫墙长道的拐角,倏尔舒了口气,视线瞥向那婢女手上的玉佩,恹恹地朝人伸手。
“拿来我瞧瞧。”
上好的和田碧玉,入手温润,似存温热,像费西元此人的气质。
饼状玉佩恰好能叫人握在掌心的大小,两尾金鱼栩栩如生地雕刻在玉佩中,相互对立又相辅相成,好似阴阳八卦的两环,又取之金玉满堂彩的好寓意。
燕泽玉瞧着瞧着便移开了视线。
烦。
费西元到底想干嘛?来他面前示威?
燕泽玉觉得自己脑子还是太蠢笨,一点想不明白对方是何意图。
像是一头扎进水雾朦胧的旷野深林,周遭密密麻麻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大树木,遮天蔽日,黯然无光。
叫人心中愈发胆怯郁闷,如困顿之后兽,找不到出路何方。
“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
“嗯?”燕泽玉被唤回神,循声看去,是金戈略带担忧的脸。
“皇后娘娘的咸福宫快到了。”金戈说道。
燕泽玉这才发觉身下坐着的步撵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撵夫正跪在地上拱背等他下撵。
皇后乃后宫主位,除了皇帝进入咸福宫能够乘坐轿撵之外,其他人去拜见皇后都要将步撵停在百米开外,剩下的百米必须步行进去。
他抿了抿唇,并未起身,反倒让跪下的撵夫起来继续抬撵进去。
撵夫愣着不敢动,燕泽玉淡淡投去一眼,幽幽道:
“怕什么,出了事情本太子妃担着。”
作者有话说:
费西元在复国线有大作用呀,感情上的话,本质是助攻。
第96章 独处一室(小修)
步撵晃悠悠抬到咸福宫门口时,里面洒扫的小厮都惊愣住半晌才回神。
院内婢女小厮跪了一地。
管事的瞧见太子妃坐着步撵就进来了,心知来者不善,但也不能叫这步撵就这么登堂入室,犹豫半晌颤巍巍,胆战心惊地挡在了门口。
“太、太子妃娘娘!这步撵入宫院……怕是有损皇家威严,不合规矩啊!”
这一声‘娘娘’,叫燕泽玉抬了头。
撑着额角,他浅浅抬眼睨过跪在地上的人,面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提这句叫他膈应的称谓。
“皇家威严岂是小小一方步撵就会损害的?你口中说的又是什么规矩?”尾音略上扬着,轻慢得很。
管事长厮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怠慢,但燕泽玉所说属实,他一时间词穷,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步撵不入宫院的规矩并未明文记录,而是人们长久以来默认的习惯,在距离宫门百米处下撵步行,以示对一宫之主的尊敬。
若是当真不尊重此宫主位,不遵守这条习惯……似乎也不能说触犯哪条宫规戒律。
长厮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愣在了原地。
倒是正殿内疾步走出来一位婢女。
步子虽急但稳,礼仪也得体。
燕泽玉视线掠过去,那婢女发髻头花的数量与清晨他罚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的那位婢女相当,应当是皇后身边另外一位掌事大婢女。
秋雅朝他俯身行礼,看上去比早上那个更稳重,她敛眉垂头,恭敬道:“请太子妃娘娘安。”字句停顿,又道:“我们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娘娘进去喝喝茶。”
面上恭恭敬敬地,说话语气却不善,格外在称呼和末尾三字加重了些。
太子妃娘娘……喝喝茶——
燕泽玉挑眉。
想必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今晨发生的事,在此处来膈应他。
呵,该说一句皇后娘娘消息灵通吗?
轿撵最终还是进了皇后的咸福宫。
皇后既不愿纡尊出来亲自拦他,便应当知道,仅仅一个掌事婢女是顶不了事儿的。
只不过,燕泽玉没料到正殿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
踏入正殿的凤雕金丝楠木门。
皇后坐于上首,左右往下依次摆放着一张张座椅,妃子们按品级坐在各自位置,只有皇后左下手方向的那张椅子没有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思忖的时候,原本端坐木椅上的妃嫔们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朝他望来。
燕泽玉浑身一僵,这瞬间的动作很隐晦,没叫在场任何人发觉。
心念微动,他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这个时间正好是后宫妃嫔给皇后请安的,皇后应是故意让他这个时候来。
一群女子中混进来个男太子妃,终究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皇后无非是想以此羞辱他,看他为难的样子罢了。
虽然心中知道这时候应该表现得随意才能叫皇后气闷,但燕泽玉还是难以控制地蹙了蹙眉。
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混合交缠在一块后变得奇怪,无端端叫人胸闷得慌。
宫妃们满头珠翠折射的亮光也颇有些刺眼,还有那些若有似无讥讽的微笑。
难怪最近听闻皇后身体不太康健,天天面对这一群宫妃,能健康才不正常罢……
屏息半刻,他才扬起抹淡淡的笑容,略欠身向皇后行礼。
没等他直起身,皇后有些虚浮却仍旧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看来太子妃的宫中礼数学得不太好,连请安的仪态都不会了。”
皇后大抵是提早安排过,两排端坐的嫔妃们在听见这话后像是打开任督二脉似的,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女子的声线细长又尖利,像一群吵吵个不停的麻雀。
闹得他脑仁儿疼。
“嫁入太子府,成了太子妃,怎的行礼还是简单欠身的男子礼啊?”
“是啊是啊,都已经入了后宫,若还把自己当成男人……”搭腔的妃子的脸霎时间白下去,柔弱不能自理似的悟了捂胸口,靠在身边婢女的怀里,半晌才又道:“这宫中若是进了外男……嫔妾们的清白声誉可是要被污……”
婢女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揽着自家小主,先是担忧地帮她抚了抚后背,而又抬头朝着燕泽玉怒目而视,道:“我家小主本就身体孱弱,被你这么一气,若是气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赔?!”
“……”
燕泽玉就在正殿中央,脊背笔直地站立着,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地板。
皇后宫里的地板是俞窑精工打造的金夹层锻合地砖,乍一眼只是单调的玄黑色,但日光下落,会散出点点金光,仿佛辽阔夜幕中流转的星子。
脑袋放得很空,耳边讽刺的话语混乱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