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或者不在意。
但并非如此。
心底压抑的不甘几乎快要冲破屏障。
不得不说,皇后这招的确一矢中的,钝刀子割肉,叫人疼,又挣扎不得。
辛钤待他不错,燕泽玉并不觉得凤冠霞帔地嫁给辛钤是一种委屈。
辛钤虽喜欢唤他娘子,但更多意味是调情、逗他玩,平素里并未像对待女子一般对待他,更没有以此折辱。
长乐宫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也都以‘太子妃殿下’相称,而非‘太子妃娘娘’,倒是今日在这咸福宫里,有幸体验一番新称谓。
呵。
半晌,议论声逐渐趋弱,大概是瞧他沉默,说着没有棋逢对手的乐趣。
燕泽玉这才抬眼冷冷地瞥了眼皇后,倏尔勾起一抹微笑。
“臣是念着各宫娘娘们的清誉的,本不想前来凑这个热闹,但……”他语调停顿,含笑看了眼上位的皇后,才又继续:“但皇后娘娘固执,专程派人请臣来此……”
“唉……臣原本还以为咸福宫内只得皇后娘娘一人,能与皇后娘娘单独进屋说些体己话,谁知道竟来早了。”
燕泽玉说到最后,语气还有些遗憾,似乎是对于没能与皇后娘娘独处一屋而感到难过。
果然,话音刚落,周围一众妃嫔都噤了声。
虽然知道这只是燕泽玉的搪塞之词,但话语中的意思……的确叫人不敢多听。
有几位大胆些的妃嫔,偷偷撩起眼皮去打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明显气得不轻,本就身体不爽利,这下子脸更白几分,燕泽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她呼呼的粗喘声。
垂眸一霎,燕泽玉眼底闪过些戏谑。
不是说污了清白吗?那便污得彻底些!
“玉氏!你……你简直信口雌黄!本宫何时要与你独处一室!”皇后哆哆嗦嗦才说出这句,因为实在无可反驳,旨意是她下的,人是她非要请的,无可辩白。
燕泽玉不再掩饰笑意,嘲讽的弧度刺痛了皇后的双眼。
“您的另一位大婢女来请的臣呢,还因为摔碎御赐之物而被臣罚去了慎刑司。”
“皇后娘娘也不必如此遮掩……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娘娘此举无可厚非,但臣是断断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的,还请娘娘恕罪。”
一字一句,将事情又点明了些。
就差指着皇后的鼻子骂她不知羞耻,单独约见外男入宫,不守妇道了。
偏偏他说得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自古以来,能担皇后之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嫁夫从夫更是纲常根本,此事若处理不好,这皇后之位怕是难保。
皇后明显也知道这个道理,即使被气得脸色由白转青,也坚持着没晕过去,只是喘气声更大了。
“玉氏!你可是污蔑一国之母该当何罪?!”
“臣惶恐。”燕泽玉慢悠悠道,口中惶恐,可站得依旧笔直,样子都懒得装似的,“但您那婢女还押放在慎刑司,这屡次邀请的请帖也都有留存,何来污蔑一说?”
“……好!玉氏……你真是本宫的好儿媳啊。”气头上的皇后似乎终于平静了些,理清了事情的起因,沉沉道:“既然你说本宫邀你到咸福宫独处,各宫妹妹都瞧着呢,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何是独处?”
燕泽玉只是笑着不语。
半盏茶后,皇后似乎累了,扶额挥退一众前来请安的妃嫔。
闹过那一出后,皇后自然不敢将他单独留下,那些皇帝的莺莺燕燕们也都不敢靠他太近,生怕步了皇后的后尘。
燕泽玉倒是乐得见此场景,朝主位欠欠身,大步出了主殿。
金戈赶忙应上来,上下打量着,见主子还是全须全尾的模样,略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被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可有为难您?”他小心翼翼询问。
燕泽玉踏上步撵,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和下来,懒洋洋地让撵夫启程。
瞥了眼金戈,缓缓道:“免不了为难,怎么,你还能替我打皇后一顿?”
明显调笑的语气,看上去心情竟然不错。
金戈心下思忖一番,也没想明白。
脑海中依稀划过一个念头:
这太子妃与太子殿下越来越像了。
勾唇的弧度、曲指轻扣的声响……都能叫他依稀瞧见太子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毕竟是辛钤一手教导的(狗头)
第97章 收拾小玉
今日天气格外明朗。
暖阳浮光,清浅地照在身上,软和得叫人生出些倦懒。
大清早没能睡个好觉的燕泽玉打了个哈欠,眨眨眼底泛起的水润,捏起那块费西元送来的金玉满堂玉佩,恹恹地打眼瞧着。
脑子里浮现起那人将玉佩递上时的神色——
似乎是真心实意想为自己没能来参加婚宴而致歉。
真叫人看不透彻……
指腹下的玉石质地柔润,色泽光鲜,如仙庭琼浆玉露浸润,雕刻技法也巧夺天工。
难得的好东西,若是估算一番,与从前父皇送他的那枚娶媳妇用的月牙玉佩比起来也相差无几,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且玉佩表面亮泽,主人时常把玩才能如此。
应当是费西元极为宝贝的物件,竟就这么送了他。
玉佩被燕泽玉翻来覆去打量了个遍,除了越发觉得这玉石、雕工精贵,旁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没等他捋顺思绪,步撵忽而停了。
长长的宫道中央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墨蓝色朝服,玉冠墨发高束。
和煦日光也盖不过那人阴沉如水的面色。
是辛钤。
须臾,男人朝他这边疾步过来。
步子比往常迈得都急,像是特意赶来的。
步撵略高,辛钤站得近了,需要微微仰头看他。
角度很微妙。
男人喉结凸出的性感弧度被拉伸,眼眸中冷厉的锐光尚未消散。
像一柄寒芒乍现、抵在人命脉上的弯刀。
见血封喉,带着股血气浓郁的野性,却又糅杂这些许性感。
“皇后可有为难你?”男人开口道。
这话金戈刚刚才问过,燕泽玉如今又听了一遍,回答却与方才不大一样。
“没怎么为难。”他略微摇了摇头。
明明以前撒娇卖乖求大哥替他做主的事情没少干……
但莫名的,这次他不想在辛钤面前表露委屈。
或许是因为这一趟出门叫他看清了——即便是三叩九拜昭告天下的婚礼,那些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在那些人眼中,他不过是太子身边的附庸、一个芙蓉阁掷金可得,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燕泽玉托着下巴,顿了半晌才朝辛钤露出一个笑,明知故问道:
“怎么来这儿了?”
大抵是看他还全须全尾,辛钤眼底的阴翳之色这会儿散掉几分,戏谑地反问他一句:
“你说呢?”
话音刚落,宫墙拐角处跑过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
白棋见到太子和太子妃都在这儿,明显愣了一下。
“白棋方才没跟着你?”燕泽玉看向辛钤,疑惑问道。
辛钤只是挑眉并不言语。
白棋看了看太子殿下的神情,思忖一番开了口:
“回太子妃殿下的话,方才太子殿下急着来接您,嫌步撵太慢,直接就过来了呢。”
赶在主子之前说话,本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白棋分寸拿捏得好,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
辛钤见他说话,只是勾唇笑笑,看上去挺满意的,而后又斜了步撵上的小家伙一眼。
“听见没?”男人曲指轻敲了下步撵横栏,意思不言而喻。
燕泽玉默默腹诽几句,还是顺从对方的心思,下了步撵。
男人顺势牵过他的手——像上次一起散步回宫的那样。
但又有些不同。
“这是什么?”辛钤突然出声问道,阴沉地有几分骇人。
燕泽玉愣了半刻。
顺着男人视线,燕泽玉瞧见了自己另一手中握着的那块金玉满堂玉佩。
“你方才便是在看这东西?”熟悉对方之后,燕泽玉听得出来其中风雨欲来的气氛。
呼吸一紧,他下意识将手中的玉佩往身后藏了藏,燕泽玉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回过神的他瞧见辛钤愈发冷凝的神情才意识到不对,又匆匆将藏于身后的玉佩递到男人面前。
和煦日光照得那白玉越发润泽清透。
但对于燕泽玉来说,这完全是块烫手山芋,几乎捧不住。
“呃……”抿了抿唇,燕泽玉也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完全没了半个时辰前,在咸福宫怼得人无话可说的风光,支支吾吾道“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块玉佩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位置,犹豫再三,他竟然撒了谎。
话已出口,也由不得他后悔。
燕泽玉悄悄抬眼觑了觑辛钤的脸色。
那点漆似的黑眸阴沉沉的,仿佛地底深处不见天日的暗河。
半晌,辛钤将那块递到他面前的碍眼的玉佩拿了起来,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其上雕刻的双鱼纹案。
就在燕泽玉以为辛钤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男人却说:
“皇后送的东西,还是不要近身为妙,本王先替你收着。”
手腕被男人重新牵起,辛钤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指带着涔凉的体温,一根根。插。入他的指缝,再扣紧。
力道有些重。
燕泽玉感觉到了疼痛,但不敢吱声。
因为他听到耳畔传来一句阴恻恻的低语:
“回长乐宫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出来了 卡文 QAQ 小星睡去了
第98章 太依赖你
一路无话。
燕泽玉胆战心惊地被牵着,只觉得插。进自己指缝间的手指扣得格外紧,担心他跑掉似的。
辛钤还是喜欢走些僻静的小道,来来往往的宫人稀少,红墙绿柳,风景依旧。
但此时此刻,他却没了欣赏的心思。
脑子里闪过些纷乱复杂的事情——
比如费西元太子幕僚的身份,再比如费西元时常佩戴这枚玉佩的习惯……
辛钤如此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手上这块玉佩到底是谁的。
可他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没等他回神,撒谎的话已然脱口而出。
沉默像是粘稠的沼泽,将人逐渐吞噬,且叫人僵硬得难以动弹。
辛钤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
燕泽玉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勉勉强强跟上去。
心绪不宁。
对惩罚的担忧犹如高悬于头顶的利剑,锋锐的剑尖直指,总有一刻会逼近。
简直度秒如年。
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唇瓣,燕泽玉心中默默盘算着还有多久能到寝宫,眉宇间愁绪漫漫也滋生出悔意。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回宫——”
门口洒扫的小厮的行礼声将他唤回神。
这就到了。
心尖猛地一跳,而后绷紧了一根弦。
他不由得朝辛钤望去。
辛钤性子冷淡,平素里对下人们也少有言语,但今日面色更冷厉几分,恍若极地高寒的冰川,叫人还未得以靠近便望而却步。
男人没理会迎上来的管家,一言不发拉着他径直往寝殿去。
绕过水榭楼台的阁院造景,男人立在寝殿门前忽而停了推门的手,侧过身来看他。
那眼里复杂的情绪太多,又被睫羽阴影覆盖着,燕泽玉不太能理解。
男人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继而推门而入。
下人们大抵是看出来他们之间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的。
雕花门一关,偌大寝殿内只剩彼此。
清透日光自窗棂外洒落,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的轮廓也映照出来。
日头极好的一天,他却要在这儿受罚……
男人在坐榻上坐下,就着小矮桌上摆着的茶具,慢条斯理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青凤髓的淡雅香气随着水蒸气弥漫开来,安神定气。
燕泽玉刚想在男人对面坐下——
“谁让你坐了?”不轻不重的一句。
动作一僵,燕泽玉心中一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笔直笔直地垂头站着。
像做错事等待长辈教训的小孩儿似的。
燕泽玉窘迫地不知道看哪儿好,视线飘忽一阵,眼神略过男人白皙修长且筋脉凸起的手,最后停在了茶盏。
卷边茶叶在滚烫热水的浸润下舒展开,清浅地上下浮动着,茶色晕染。
没等他多看几眼,视线被挡住。
那块金玉满堂的玉佩被男人慢悠悠递到眼前,被日光一照,莹润得刺眼。
“解释一下,这块玉佩真是皇后送的?”尾音略上扬着,似乎没了方才的愠色,但燕泽玉还是感觉到其中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微微启唇,燕泽玉刚要说话,却又男人打断。
“想清楚再回答。”低沉沉的。
男人现在并不开心。
燕泽玉只得将唇边的字句重新咽回去,偷瞄了眼辛钤的脸色,整理措辞,试探性说了句:“不是皇后送的。”而后又觉得单单只是这一句的话,有些太过干瘪,于是补了点,“对不起。这个……其实、其实是费西元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