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先生长得真漂亮,像猫猫。
公仪戾大着胆子,用浴帕盖住先生潮湿的墨发,双手顺着捋下来,在发尾轻轻搓了搓。
他不敢下手太重,仿佛眼前人是什么名贵的瓷器,碰一碰就要碎了。
文卿向来不喜被人贴身伺候,擦干头发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公仪戾如此坚持,他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两人都没再说话,公仪戾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从身前绕到身后,从右侧绕到左边,偶尔踮踮脚,擦得很轻,但擦了很多遍。
他还未曾见过文卿散着长发的模样,满头青丝如墨缎般透亮柔顺,安静地铺在蓬松微湿的狐裘上,矜贵而恬淡。
文卿拂了拂长发,温声道:“多谢。”
“这是阿昭应该做的。”公仪戾幼稚地拍拍胸脯,“以后先生沐浴洗发前告知阿昭一声便好,阿昭过来给先生擦头发!”
“不必麻烦……”
“都说不麻烦了。”
公仪戾拖长声音,绵绵地抱怨了一声。他跑去把浴帕挂在木施上,又打开药罐,盛了一碗汤药出来。
“闻起来好难喝。”公仪戾小脸皱得紧紧的,实诚道。
文卿无奈地笑了笑:“确实很难喝。”
话虽这样说,他却接过公仪戾手中的药碗将汤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公仪戾怔了怔,凑过去,像幼犬一样傻傻地闻了闻他的唇,还没等文卿说什么,便瘪起嘴巴:“这么苦的药,先生是不是每天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治不好的病,受不尽的苦……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不必难过。”
“先生信命数吗?”
“自然。”
文卿原来是不信的,但重来一世,却是不得不信了。
天行有道,自有公论。
两世的病弱,都拿来成全这重生的因果。
“可是我不信。”
公仪戾眼眶又红了,望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老师,稚声哽咽道:“总有一天,我会带娘亲和先生去把病治好的。”
“命数不过是惨剧的遮羞布而已,事在人为,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不信治不好……我不信……”
公仪戾说着说着就掉眼泪,眼泪掉着掉着就往文卿怀里蹭,到底还是稚子心性,爱哭,爱撒娇。
文卿无奈,只能暂且抱着安慰一会儿。
他对年幼的三皇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少年时期的公仪戾性格孤僻阴郁,暴戾嗜杀,绝不是爱哭的性子,封王之后便更不是了,铁骨铮铮的战神,怎么可能这般脆弱。
“夜深了,阿昭不回房么?”
文卿理了理公仪戾耳边的碎发,冷白的指尖轻抚他湿润的眼窝,心疼归心疼,说出来的话却不饶人:“阿昭现在年纪小,偶尔哭一哭还好,但不要养成一难过就掉眼泪的性子,落了仪态,失了威严,难成大器。”
公仪戾靠在他肩上,毛茸茸的狐裘柔软又暖和,听着先生的训诫,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阿昭想再待一会儿。”公仪戾牵住文卿的几根手指,声音低低的。
“平时想见先生一面好难好难……”
文卿觉得不妥,想尽先生的责任引经据典归训他一番,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每次见面时公仪戾脸上喜出望外的笑容。
那样热情洋溢的真诚,若公仪戾这个年纪就能装出来,那便是天生的帝王,也不需要他这个先生来领路了。
“……罢了,再待一会儿也好,我今日没有案牍待阅改,便陪陪你。”
“真的吗?”公仪戾搂紧他的脖颈,语气里难忍雀跃,“真的吗?真的吗?”
小孩子真的很会闹腾。
但公仪戾似乎顾及着他的双腿,坐在上面并没有乱动,只是口中絮絮叨叨说着各种各样的杂事,好像有很多东西淤积在心底无人诉说,终于逮住一个,便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
那些事小到某天他起身,在冷宫的地砖缝隙里找到了一只虫子,远到很久很久以前,娘亲为他下厨炸了几颗酥果子。
文卿问他,酥果子是什么味道。
公仪戾想了想,记忆却非常模糊,支支吾吾的,脸又羞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下次见面给先生带娘亲做的酥果子,但宫里早就没有麦粉了,他那时是骗先生的,拿他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来诱惑先生,以免被先生抛弃。
“等阿昭长大了,亲手给我做一份酥果子好不好?”文卿故意逗他,“阿昭吃过,大概也知道用了些什么食材,应该也知道怎么做吧?”
又不是御厨,怎么可能吃一次就知道怎么做了,况且那时候他年纪还特别小。
“阿昭明日就能给先生做哦!”
文卿难得愣了一下,不知该怎样接话。
公仪戾却很是开心,一脸放心交给我的骄傲神色,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的腰身,粘着他不愿意撒手。
腰……
文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往晚上总会疼痛不止的腰腹,今晚安安分分的,一点也不疼。
“先生,怎么了?”
文卿魔怔般地覆上公仪戾的手背,隔着一双温热的小手摸着自己未断的腰身,指尖冰冷,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阿昭……”
这算什么?
前世无缘的救赎,这辈子趁早送到了他身边吗?
“阿昭在这里。”
文卿被怀里年幼的公仪戾抱紧了,他很紧张,小心翼翼地收紧双臂,试图通过距离的贴近听见先生内心的声音,想知道先生在想什么,想知道先生为什么颤抖。
“今夜你留在我房里,好不好?”
他想确认一件事。
公仪戾在身边,他还会不会梦魇。
他本不想利用他的,可他真的太痛苦了。
前世遗留的魇症每夜如期而至,文府数百冤魂的哭嚎,诏狱里曾经历过的种种令人生不如死的酷刑,横陈于路的断尸,蚀骨焚心的痛楚,没福分等到的救兵……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要把人活活逼疯,他每日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庆幸自己还活着,第二件事便是觉得还不如去死。
“好是好……可阿昭睡着之后好像会踢被子,每天早上起床被子都在床下……”公仪戾赧然道。
文卿思忖片刻,“无妨,我抱着你,便踢不下去了。”
“那不就踢到先生了吗?!绝对不行!”
“我这双腿没知觉的,踢了便踢了。”
公仪戾眼眶蓦地又红了,想起文卿的话,连忙吸吸鼻子忍住不哭。
“……好了,这么为难,便当先生没提过这件事,快回房睡觉罢。”文卿反应过来,也觉得此举不妥,便给双方找了个台阶下。
“阿昭没有为难。”
话音未落,他又伤心道:“不对……是有点为难。”
文卿无奈地笑:“那到底是为难还是不为难啊?”
“为难,但先生都开口了,阿昭怎样都要答应的。”公仪戾垂头说着说着,突然灵机一动,抬眸提议道,“不如这样,先生把我绑起来吧!这样我就不会乱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观阅!么么叽!
注: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语出《晏子春秋》
第16章 忠心
公仪戾少不更事,自然可以说得这般天真,可文卿要是真把他绑起来,那便是欺负人了。
古朴的紫檀木月洞床系着轻纱帷帘,春凳上燃着一盏明灯,透过轻纱影影绰绰地映进来。
也许是前世被活生生挖去双眼的缘故,他很怕黑,睡时必然要点灯,燃一晚上,没有光亮便无法入睡,太亮也不成,会伤眼睛。
往日文卿都是自己撑着身子往榻上躺的,今日公仪戾扶着,倒比平时轻松许多。
文卿解开狐裘,公仪戾贴心地给他盖上锦被,欢腾雀跃地跑到另一边,脱掉鞋袜钻进被窝里,轻轻一滚,翻了几圈,慢慢蹭进文卿怀里。
文卿暗暗喟叹一声。
公仪戾身上真的很暖和,和幼鸟腹部绒绒的羽毛一样,抱起来柔软又温暖。
“今日有没有温习功课?”
公仪戾靠在文卿肩窝,手指绞着文卿墨染的长发,脸颊羞红,“今日……没来得及。”
“我书案上有几部典籍,专门为你挑的,去看看喜欢哪些,今晚我先带着你看看。”
文卿冷白的指尖指向层叠锦屏画扇的后边,正房书斋的位置,公仪戾不想离开文卿的怀抱,却还是乖乖听话,下榻前去捧了两部典籍过来。
都是兵书。
文卿望向公仪戾,公仪戾一脸无辜,仿佛只是好奇。
“想带兵打仗么?”
文卿重新把他抱进怀里,将珍贵的典籍放在锦被上,翻开扉页——
【越子兵法】
“阿昭以后想当大将军,保家卫国,收复疆土,守护娘亲和先生!”
文卿用掌心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垂眸道:“我与你相识不过一个月,也没见几次面,为何就要守护我?”
这问题可把公仪戾给难倒了。
公仪戾陷入沉思:“为何……”
“是啊,为何。”
文卿也很想问问前世的公仪戾,为何。
他这样的人,付出二十年真心都不被珍惜的人,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却下场凄惨的人,哪里值得他那样绝望地痛哭一晚。
“因为先生对阿昭很好,阿昭想要报答先生。”公仪戾终于想出了答案。
可文卿两句话,又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若我对你不好呢?”
“你还会守护我吗?”
他脑海中无端飞掠过一些模糊的影子,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原本就是他的记忆。
对他不好的人,他怎么可能去守护呢?
可这个人是先生。
先生会对他不好吗?
内心居然有一个声音在说——
“会的。”
“你会因他而死。”
……
“阿昭?”
文卿见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公仪戾如梦初醒,怔愣两秒,紧紧抱住文卿的腰,后怕道:“先生……”
“又撒娇。”文卿训他,“一答不上问题就撒娇是不是?再这样我便生气了。”
话虽说得重,却没不让他抱。
“起初是娘亲让阿昭来找先生的,可阿昭一见先生便觉得眼熟极了,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阿昭出生后几乎没有出过冷宫,能在哪里见到先生呢?”
“先生给阿昭的感觉很特别,像故事里遥不可及的神仙。阿昭从来不屑于得到别人的垂怜,九天神佛都未曾拜过,那时候却无比渴望先生的怜悯,希望先生能昏了头,在皇兄和我之间做出最不明智的选择。”
公仪戾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我没想到先生真的会选我。”
“我这辈子的福分是不是都用在这上面了?”
文卿揉揉他的脑袋:“胡说什么呢。”
公仪戾抬起右手手腕,那里系着一条素青色的腕绳,文卿亲手系上去的,连冲澡都没摘过。
“方才就该答的——若是先生对我不好,我也会一辈子守护先生的。”公仪戾抬着手腕,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阿昭要的不多,一条青绳就足够了,先生对阿昭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阿昭也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
文卿终于明白那股要命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前世,出宫的路上,公仪戾也曾躲在草丛边上拦过他一回,一样的衣衫单薄,浑身脏污,拿着一束野花,眼眶红红地恳求他,让他做他的先生。
那个时候的他做了什么?
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条多余的,编坏了的青绳,系在他手腕上,告诉他宫中先生尚多,而他已经收了学生,随意把他给打发走了。
他根本就不认得他是三皇子。
就算认得,那时候他正春风得意准备施展满腔才学满腔抱负,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弃自己的前途,也不会支持废子夺嫡引得朝堂震荡,时局不稳。
他不值得公仪戾的念念不忘……
他配不上。
“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公仪戾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心急如焚地询问。
文卿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边滑落到公仪戾的指缝里,湿漉漉的,文卿长长地叹息一声,尾音难过得竟像是在哽咽。
“先生到底怎么了……别吓阿昭,阿昭很胆小的。”
公仪戾抱住文卿,试图用窄小的肩膀给文卿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喉结艰涩地滑动片刻,文卿终于开口,哑声道:“怎么这么傻啊?”
公仪戾一头雾水,被先生无缘无故地骂了也没有反驳,闷闷地受着,怕先生一个不高兴气极伤身。
窗外,夜风呼啸而至,棂花窗轻轻地震响着,砰咚砰咚,像身体贴近时同频的心跳。
文卿又梦到了前世被骨血染红的记忆。
整整一夜,公仪戾都没有睡着。
他沉默地给先生擦拭着睡梦中无意识流淌的泪水,听着先生低沉压抑的哭声。
如果文卿此时能从噩梦中惊醒的话,便能发现公仪戾身上极其微妙的变化。
一个八岁的孩子,绝对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
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