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厚一层灰,没有什么可用的家具,公仪戾在床榻上扫下各种杂物,没有棉被,他便脱下身上的旧袍子给英嫔盖上。
英嫔卧在床边,看见幼子忙前忙后整理屋子,前些日子服用了咯血散,如今想帮忙却有心无力,于是唤了声门外的太监。
“嚷嚷什么呢?娘娘,你还真的把自己当娘娘了?还要人伺候?要不娘娘来伺候伺候咱家?”
“真他妈晦气,被使唤着做这份差事,既没油水又没赏赐,跟着两个扫把星,老子赌钱都把裤衩输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
英嫔脸色煞白,心下起了些忧虑。
公仪戾忍而不发,双手却握紧了扫帚。
“娘亲,阿昭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乖孩子。”英嫔叹息,眉间深深的皱纹为面容增添了几分沧桑憔悴,“苦了你。”
公仪戾拿着扫帚噔噔噔跑到英嫔身边,叉着腰佯装小大人状,故意压低声音道:“娘亲!不能叹气!不能皱眉!会变老的!”
英嫔看着儿子,莞尔而笑,眼眶却倏然湿润了。
八年前,听到兄长车裂而亡之时,她只想跟着一死了之。
她恨崇明帝,也恨肚子里这个孽种,孟家已倒,而她被囚于冷宫,以为再也报不了仇,便怀着身孕割了腕,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死。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还有十二个暗卫,年纪和她差不多大,是兄长从军队中挑出来专程保护她的。
复仇有了希望,最关键的一步棋自然在她的肚子里。她恨他,恨不得下一刻便把他掐死在襁褓里,可他冲着她笑,用不甚清晰的口齿唤她。
十月怀胎,她下不去手去虐待。
她以为会相看生厌的孽种,却在冷宫这生不如死的八年里给了她唯一的光亮和温暖,他慢慢学会清楚地叫“娘亲”,慢慢蹒跚学步,慢慢学会奔跑,慢慢长高。
每一声娘亲,都让她无比欣慰,又心如刀绞。
她对不住他。
“咻!”
门外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痛声还未疾呼,两个黑影闪过,尸体便被迅速地处理掉了。
雪地里零星溅了几滴血,木轮转动的轻微声响停下来,冷白的手指捧起一抔雪,覆盖在斑斑血迹之上。
“先生?!”
公仪戾很熟悉这道木轮声,却又不敢相信,拿着扫帚愣在原地,表情难得有些呆。
英嫔适时提醒他:“带文大人去正堂。”
“快去,别让他受寒,若是他冷了,你就替他暖暖,别等他说了你再做,那就晚了。”
公仪戾喜出望外,想立刻冲出去见先生,此刻却还是乖乖听着娘亲的嘱托:“知道了!阿昭会的!阿昭会对先生很好很好,和娘亲对阿昭一样好!”
英嫔忍着泪:“不。”
“要比这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香囊
门外。
文卿接过文念恩递来的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冰冷的指尖。
他以前贴身带着的那条不知遗落在了何处,上面绣有他的名和私印,但愿不要多生事端。
环顾四周,门庭萧瑟,断墙残垣,三皇子还年幼,英嫔又卧病在床,派来的太监还趾高气扬妄图欺主,崇明帝当真是不想给他们留活路。
况且,这处宅子,以前是死过人的。
“先生!!”
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了,只着内衫的小皇子双臂翼展而开噔噔噔跑过来,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看起来甚是可爱。
公仪戾一下子扑到文卿身上,兴许是曾经往腿上抱过一次,这次便驾轻就熟,文卿看他穿得单薄,怕他冷着,虽有些不适,终究没说什么。
“怎的穿这样少?”
文卿抱紧他,将小皇子笼进微凉的鹤氅里。
似乎是训斥的口吻,眸中的关心之意却并不作假。
“冬袍给娘亲了。”公仪戾温顺地靠在他肩窝上,乖乖地不动,“阿昭不冷,先生摸摸手,热的。”
确实是热的。
兴许是幼子体热,而他身上又格外冷,双手碰到一起就像是火浇在冰面上,莫名灼热,又格外寒凉。
“念恩,车马备好了吗?”
文念恩俯身禀报:“偏门往西南行,按照公子的吩咐准备了两驾马车,周围的眼线都处理掉了,后续事宜将由暗卫应对。”
文念恩办事利落,倒为他省了不少心。
“做得不错。”
文念恩不卑不亢道:“多谢公子嘉奖。”
“你先带英嫔娘娘离开,路上若遇阻拦,杀无赦。”
“是。”
语罢,文卿垂眸,想看看公仪戾对这些事作何反应。
若他表露出丝毫害怕,文卿都会觉得不值,可若他丝毫不怕,就该多加提防了。
这样自相矛盾的念头,文卿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但重来一世,谨慎些总是好的。
若是再被公仪戾背叛——
“……”
公仪戾睡着了。
好像很累,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声显得很疲惫。与醒着的时候不同,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不见了,眉心蹙起来,显出一点苦相,温热的小手还搭在他手背上。
文卿没见过这阵仗,肩膀不由得慢慢僵了,略有些无措地望向春阳,可春阳关键时刻也不靠谱,竟大着胆子俯身凑近文卿怀里的皇子,用气声说道:“三皇子殿下长得真可爱——”
是吗?
大概有那么一点吧。
——
状元府西厢。
听见府院外传来马蹄声,文濯兰收起巫咒符,拂了拂外袍,对镜整理了一番妆容,才姗姗出门。
门外仆从恭顺地跟着,像两只提线木偶一般,若是仔细辨别,会发现她们根本没有呼吸。
“晏清。”
隔着重重叠叠的树影山石和黯淡光线,文濯兰和一个骨貌病弱的女子对上了视线,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淑贵妃。
十七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有那双杏眼中刻下了岁月沉重的伤痕。
穿着粗布衣服,寻常的妇人装束,然而将门之女的风骨犹存,未曾向任何人谄媚逢迎,也未曾佝偻过脊梁。
那女子只循声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然而只是这一眼,文濯兰便发现了蹊跷之处——看起来如此病弱的女子,眼底却没有病气。
“姑姑,怎么出门了?”
雪落不止,屋檐下,文卿正在安排英嫔和三皇子的住处。
“你平常休沐都不出门的,今日却出去了两三个时辰,姑姑有些担心。”
文卿淡淡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正好姑姑来了,我便介绍一下。这位是孟夫人,这位是阿昭,以后都住在状元府。”
公仪戾下马车的时候才醒,睡了一个多时辰,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却有些犯懵,不似平时那般活泼聪明。
“姑姑……”
他晕乎乎地跟着喊。
英嫔脸色微变,轻轻拍了拍公仪戾的后脑勺:“叫姑奶奶。”
文卿是他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公仪戾跟着文卿喊人便是差了辈,当心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那女子颈侧有苗疆蛊印,绝非善类。
文濯兰放声大笑,却并不反驳。
公仪戾叫不出口,下意识往文卿的方向一望,正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当他觉得先生也在捉弄他的时候,便有些犯委屈了。
“小阿昭,你叫一声姑奶奶,我便送你一样见面礼,如何?”
文濯兰蹲下来,墨发如流水般倾泻在地。
她和文卿一点也不像,文卿性冷,绝色容颜像是隔了一层无端疏远的薄纱,淡漠到连靠近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而文濯兰美得热烈,如同苗疆绚烂迷人的夏花。
公仪戾一手攥住娘亲,一手抓紧先生,和文濯兰大眼瞪小眼,双唇抿得很紧,仿佛在面临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姑姑,别欺负他了,你平常不都喜欢小孩子叫你姐姐吗?辈分乱了便乱了,左右我和阿昭也没差几岁。”
文濯兰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英嫔便不赞成道:“文大人,你太溺爱阿昭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今日他不愿喊人,文大人纵爱他,长此以往,以后还不知如何悖逆。”
公仪戾突然沮丧极了,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反驳娘亲,乖乖地叫了声姑奶奶,语气却闷闷的,脑袋也耷拉着。
文卿蹙起眉。
气氛稍微有些焦灼。
“好乖。”文濯兰揉揉他的脑袋,从腰间取下一枚镂空飞鸟葡萄纹苗银香囊,“这个是姐姐送你的见面礼哦,里面有一枚香丸,香丸中裹着一颗解毒药,能解百毒。”
这药有多珍贵,从文濯兰每天佩戴在身上就可见一斑了。文濯兰的衣物首饰数不胜数,每天几乎不会重样,只有这香囊从不离身。
文卿微微放下心,示意公仪戾收下。
“多谢姐姐,阿昭会好好戴着的。”
“真乖。”
真是乱辈了。
文卿觉得有些好笑,心情也随之愉悦了些。文濯兰起身看向他,竟稍稍怔愣了一下。
那双墨眸里竟有了笑意,不似平时那样淡漠疏离,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的悲凉之感慢慢散去了,笑起来,勉强有了一丝少年的影子。
“晏清……”
“怎么了,姑姑?”
文卿抬眸,目光里传递着不解之意。
文濯兰却垂眸看向一旁年纪尚小的皇子,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马车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昏暗时分,不多时,夜风骤起,文卿体弱畏寒,便早早地进屋关上了门。
英嫔和公仪戾都安置在东厢房,特地嘱咐管家在两间屋子里多烧些煤,拿上好的丝绸锦被出来铺床,吃穿用度和正房一样,并安排了煎药的丫鬟。
虽然他也知道,即便不喝药,英嫔的身体也会慢慢好。
那时候他太心慌了,公仪戾哭得伤心,又那么依赖他,以至于让他忘了细想其中蹊跷之处。
十二暗卫,至少有两个是南境圣手神医,如今虽距南境千里,但凭他们的身手在紫禁城里抓到想要的草药并非难事,无论如何不会让英嫔有性命之危。
拿公仪戾来试探他?
万一那日他未经过那条路,公仪戾在雪地里跪出病来又当如何?
雪地极寒,衣着单薄之人跪的时间长了,寒气自然入体,恐怕到时候受损最严重的便是双腿。
“……疯女人。”
文卿闭了闭眼,沐浴在热水中,任凭氤氲的雾气将墨发浸染得越来越潮湿。
他和正常人不一样,双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腿根到胯骨的一小截知觉也有些迟钝,腿间的物什从来没有使用过,也未曾有过使用的冲动。
时隔九年,故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腰腹以下空落落却无比沉重的感觉。
但那时候,失去双腿对于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观阅!么么叽!
注: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语出老子《道德经》
第15章 利用
“叩叩。”
文卿正沐浴着,轻阖双眼靠在浴桶边,水面飘散着庭院里刚摘的朱砂梅瓣,泡得久了,一向惨白如纸的面容也稍稍染了些红晕,与水中红梅相映生辉。
听见敲门声,文卿即刻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淡漠中蕴藏着无意识的警惕。
“谁?”
一道清脆童稚的声音传来:“先生,是我,阿昭。”
“……”
“等着。”
文卿无奈地叹了一声,撑在扶手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无力地拖在浴桶中,费了些力气才坐在换衣台上,脱下湿淋淋的内衫,用浴帕一点点擦干身子,再取下木施上挂着的亵裤和寝衣慢慢穿上。
他披了件狐裘,才转动木轮到堂屋开了门。
门外的小皇子不久前给娘亲送完药,此刻抱着另一个药罐子,就这样乖乖站在外面一直等着,脸颊被夜风吹得紫红紫红的,一见门开了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语气雀跃道:“先生!”
文卿忍不住莞尔道:“等累了吧?先进来说话。”
刚刚沐浴完,文卿身上难得还带着些热气,门一开就散得差不多了,只是脸颊还微微红着,看上去气色绝佳。
公仪戾走进去,便闻见满室的药香和梅香,交融浸染在一处,和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傻站着做什么?不是来给我送药的么?”
文卿挽了挽耳边的湿发,温声打趣道。
公仪戾噔噔噔跑去把药罐放在桌案上,拿起榻边另一条浴帕,自告奋勇道:“阿昭想给先生擦擦头发。”
“殿下金枝玉叶,不必做这种事。”文卿朝公仪戾微微倾身,声音极轻,只有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听见。
这样近,周身的气息便更容易捕捉到了。
公仪戾脸颊莫名有些红:“可是阿昭愿意。”
更何况,他也不是金枝玉叶的殿下,只是被囚在冷宫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所谓皇子罢了。
文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公仪戾很有底气地回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气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