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照例,先是庆幸,再是想死。
但不同的是,怀里躺着个温热绵软的孩子,脸颊红红地被他抱在臂弯中,呼吸平稳绵长,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寝衣。
两人的长发散乱在一块儿,显得很是亲密。
有公仪戾在,至少被窝里不冷了。
文卿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慢慢从公仪戾颈下抽出手臂,一瞬间手臂酸胀不堪,还隐隐有些酥麻,他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公仪戾还是被吵醒了。
“唔……先生……”
公仪戾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懵懵懂懂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文卿当着他的面不疾不徐地换内衫,才慢慢红了脸。
毕竟积病多年,躯体很是瘦弱,胸腹处的骨痕十分明显,肌肤也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先生平日要多吃一点。”公仪戾拿起木施上的黛青色官服,轻轻披在文卿肩上,伺候他穿衣,“以后阿昭会监督先生的。”
“胃口不好。”文卿恹恹道。
“为什么?”
公仪戾生疏地系着襟扣,文卿按住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阿昭,别做这些,折煞我了。”
“可是阿昭想给先生系嘛……”
“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做的。”文卿垂眸看着他,“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行。”
公仪戾单纯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文卿随意地挽了挽发,系好剩下的几颗襟扣,从春凳上拿起木梳,给公仪戾梳了梳头发,嘱咐道:“去屋外找春阳,让他带你上街去买几身冬衣,银子不必省着,买最好的。”
“别忘了把脸遮好,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脸,特别是朝廷官兵。”
公仪戾点点头,扑上去黏糊糊地抱了抱文卿,没等文卿开口训斥便下榻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出门时平地忽地一绊,差点摔一跤,文卿看着,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拿他没辙。
今日公仪峻病愈,他不得不进宫一趟。
其实这几日也该去探病的,只是他实在没那个空闲,也不愿见到公仪峻那张脸。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杀了那个贱人,到时候文府又会受牵连,欠公仪戾的也没法还。
“春浦。”
等候在门外的小厮闻声,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公子束发。
“今日你陪我进宫。”
春浦答道:“是。”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文卿阖着眸,淡淡道,“那封信我已经截了,你服侍我也好几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留你一条命。”
春浦浑身惊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公子,奴才冤枉!”
“你很聪明,知道往高处飞,只不过踩错了人。”文卿转了转木轮,倾身上前,指尖挑起春浦清秀的脸,“换一种方式,飞到毓华宫去,对你来说大抵也不是难事。”
“你既仰慕他,以色侍他也未尝不可,从我身边过去的人,他总该看重几分。”
“对了,忘了告诉你。”文卿垂眸看着他,眼神却像是看着一只可怜的蝼蚁,“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亲人吗?我帮你找到了。”
春浦睁大双眼惊恐地望向他,望向这个一向好说话的病秧子,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扑到文卿腿边,涕泗横流地恳求他:“不要……公子……不要……”
“那便给我证明——你还剩多少忠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争吵
长杨道雨雪霏霏,马车行至宫门,一人拂帘而出,文念恩提前备好轮椅接公子下马。
春浦抖着手撑开伞,文卿状若无意般扫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昨晚给公仪戾和英嫔安置好厢房之后,文濯兰便截到了一封从府中传出的信,信中大谈对大皇子殿下的仰慕,以及状元府中窝藏的皇子嫔妃。
春浦的字是他教的,故而一眼就能辨明字迹。他知道春浦未必有多忠诚,却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兴许是看到了他搭箭射杀那两个太监,信中便急于控诉他杀人如麻,心如蛇蝎。
话不好听,却没说错。
其实他该再心狠一点,及时斩草除根,拔掉他的舌头,折断他的四肢,让他不敢再通风报信,以儆效尤。
偏偏他前世因他而死。
他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即便再给无数次机会也是徒劳。
——
毓华宫,大皇子寝殿。
福安进殿禀报,不一会儿便匆匆出来,谄媚笑道:“殿下有请。”
文卿没正眼瞧他,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文念恩推他进去。
寝殿内温暖干燥,燃着上好的炭火和炉香,重重杏黄帷幔掩着镂金拔步床,锦屏雕梁,金碧辉煌,榻边数十个太监宫女伺候着,寒冬里也有新鲜的葡萄、樱桃和月牙梨。
“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
文卿微微俯身,行了个士子礼。
“先生……”
公仪峻稍微打起了些精神,看着不远处身着黛青官服的绝色美人,头也没那么疼了。
“先生这几日怎么都不来探望本宫?”
“……微臣身上有病气,怕过给殿下。”
“无妨,先生靠近些,本宫想看看你。”
公仪峻犯病,眼下太多人在场,文卿不好回绝,便让文念恩推近了些。
岂料公仪峻竟从锦被中伸出手,隔着官服轻轻摸了摸他的膝盖。
文卿面色不改,实则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扶着木轮向后退了半步。
公仪峻宽厚有力的手陡然悬在半空,文卿朝春浦使了个眼色,春浦便跪上前去,将准备好的平安符放进公仪峻手里。
“殿下,这是我们公子亲自去衡宁寺为殿下求来的,住持亲自开过光,但愿能护殿下平安。”
春浦的容貌算是格外清秀,只不过珠玉在侧,便黯然失色。公仪峻身边美人也多,原是看不上他的,可接过平安符时掌心却被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如叶落般,勾得心里不上不下。
仔细一看,春浦眼尾那颗泪痣,倒是和文卿眼睑上的朱砂痣有两分相似。
“有心了。”公仪峻捻着平安符的细穗,吩咐道:“赏一对如意佩,两匹乌墨锦,两支羊脂金丝镂空珠花簪。”
“多谢殿下赏赐。”文卿配合地牵唇笑了笑,心想着乌墨锦算是极好的锦缎了,正好给阿昭裁两件冬衣,这个冬天便不缺衣裳穿。
“先生就没有别的话想和本宫说吗?”
公仪峻卧病在床,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散着长发,难得露出些弱势来,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眸如今安静地盯着文卿看,似乎只是想要他一句关心。
“望殿下早日痊愈。”
这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罢了,你走吧。”
“那殿下好好休息,微臣告退。”
文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便让文念恩推着走了。快要走出殿门时,春浦默默回望一眼,看着帷帘后大皇子无比落寞的神色,不自觉心口一揪。
出了公仪峻的寝宫,莲座主位上坐了一个皇妃,前呼后拥,满头钗簪辉煌,裙裳从阶上垂曳而下,纤纤玉手正捏着颗水亮的葡萄,风情万种地往樱唇中含。
公仪峻还未入主东宫,毓华宫便是母子二人同住,只不过往日文卿来时湘贵妃都在保和殿伺候崇明帝,今日倒是第一次撞见。
如今或许该叫湘妃了。
“微臣参见湘妃娘娘。”
文卿不得不向她行礼。
“本宫还以为是哪位朝廷重臣来了,原来是文大人。”
湘贵妃受李君甫一案牵连,竟只是降为妃位,李家财力雄厚是一方面,这六宫盛宠也是独一份的。
“微臣叨扰了,还请娘娘恕罪。”
“恕什么罪?”
湘妃娇声询问,由人扶着,慢悠悠地朝阶下走来,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明艳妩媚,仪态万千。
还未等文卿回话,她又嗔怨道:“文大人今日才来,峻儿可是念了好久。”
文卿不是很想和这个女人对上。
“微臣身体抱恙——”
啪地一声,方才还娇滴滴说话的皇妃竟突然抬手狠狠给了文卿一巴掌,苍白的脸颊上很快泛起疼痛的红晕,留下明显的指痕。
文念恩一急就要上前挥拳头,文卿轻轻抬手制止了他,却从袖中拿出素帕,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叫你一声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罢了,也敢在本宫的峻儿面前摆脸色?”
文卿捂着心口,眉眼痛苦地皱起来,背脊微微颤抖。文念恩把他从轮椅上横抱起来,匆匆忙忙地往外跑,门口侍卫一拦,文卿手中的素帕慢慢浸出血色。
“咳咳……”
“公子!!!”
文念恩撕心裂肺地喊,把人放在门边便赤手空拳杀红了眼。嘈杂的咆哮声和打斗声惊动了寝殿内休养的大皇子,殿门慢慢打开,公仪峻披着衮服,一眼便看见了门口唇角渗血的文卿。
“先生!!”
他推开身边搀扶的人,冲上去将文卿抱进怀里,勃然大怒道:“都住手!!谁干的?!”
湘妃怔住了,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心里微微发虚。
“峻儿……”
“湘妃娘娘把公子打吐血了!!”文念恩被几个侍卫用刀架着脖子,双眸猩红。
文卿适时咳了咳,掌心染血的素帕垂落下来。
“母妃?”公仪峻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为什么?你明知道先生身体差!儿臣平时碰他一下都怕伤着他,你为何要打他?!”
“本宫打他还不是为了你!”
“别口口声声为了儿臣,儿臣只觉得厌烦!儿臣受够了!”
湘妃失力地退后两步,痛心道:“你怎么敢这样同母妃说话?”
这母子俩从前世就天天吵,一个爱子如命,一个叛逆不羁,公仪峻二十年像是没长大,湘妃二十年像是没变老,两个人总是吵得很有精神。
文卿不爱管这些,只是碰上了便不得不从中周旋,最后发现争吵的焦点总是落在他身上。
前世他独揽大权,湘妃作为太后自然看他不顺眼,他身边诸多眼线,其中一半都是她的,他这边只要有一丁点疏漏,皇宫内院便又要吵起来。
也不知道前世他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念恩,扶我回府。”
文念恩还被刀架着脖子。
公仪峻怒喝道:“还不快放人!”
“是!”
公仪峻小心翼翼地抱着文卿,心疼道:“先生,让太医来看看好不好?等会儿本宫送你回府。”
“不必了。”文卿抿了抿唇上的血迹,心灰意冷道,“府中有医术高明的郎中,微臣自己回去便好。”
“……”
“备轿!”
公仪峻还未病愈,宫外大雪纷飞,寒气逼人,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必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宫送行,可公仪峻却真动了要亲自送他回府的念头。
他怕真的伤了文卿的心。
“殿下……回去罢。”文卿坐在轿辇上,垂眸看着他,墨发顺流垂下,被风雪吹拂到公仪峻的耳边。
公仪峻伸手将那缕墨发攥在手中,捋至发尾,轻轻压在心口。
那串鎏珠手镯,被他贴身带着,连病中都未曾取下过。
“先生,对不住……”
文卿总说公仪戾金枝玉叶,其实这宫里只有公仪峻称得上一句真正的龙血凤髓。
他一生中从未给谁道过歉,如今却在风雪中仰着头,低声祈求他的原谅。
文卿却只觉得可悲。
一句对不住,什么都不是。
大皇子的轿辇出宫,经过的簪缨世家纷纷猜测其中坐的是谁,最后轿辇落在状元府门口,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新科状元被这样看重。
文念恩抱着文卿进府,春浦给宫里的太监打赏了些金银便匆匆跟了进去,府门紧闭,不再接待外客。
“文姑娘!”
府院内,公仪戾正穿着毛茸茸的新衣裳,配合文濯兰玩小孩子才玩的铃铛鼓,听见文念恩的声音便撒开步子朝府门跑去。
文濯兰也起身跟了上去。
文卿让文念恩将他放在轮椅上,文念恩却没听见似的,傻傻地往西厢跑,差点撞到飞奔过来的小不点。
公仪戾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他伸手牵住文卿垂下来的苍白指尖,和文念恩一起往西厢跑。
“怎么回事?”
文濯兰眉心紧紧地蹙起来,示意文念恩将文卿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无妨,念恩他太过紧张了。”
“什么叫无妨?公子你都吐血了!”
公仪戾一怔,看向文卿苍白的薄唇。
文濯兰立即给文卿诊脉,脉象迟缓无律,体寒血淤,前几日还没有这样凶险,今日脉象都快停止了。
“以前的药方不要再喝了,换一道,待会儿我给你开。”文濯兰急声道,“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府中休养,我回一趟扬州,拿些珍藏的药材。”
文卿道:“大雪已封了路,不必冒险出京,等熬过冬天,开春自然就好很多。”
“我怕你熬不过冬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药引
西厢这边争吵得这般厉害,东厢那边也不会毫不知情。
文濯兰让闲杂人等出去,其中自然包括文念恩和公仪戾,文念恩还好,公仪戾却是紧紧地牵住文卿冰冷的手,红着眼眶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