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起轿回府了。”
文卿疲惫地阖上眼,温热的泪顺着长睫,淌过苍白冰冷的脸庞。
轿帘落了下来,他打开那个盒子,拿出里面的桂花糕,泪流满面地咬了一口,湿咸的泪水从下巴尖滴落,枣泥香甜软糯,月桂香气馥郁。
和前世东市那家糕点铺子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马夫驾着马车,文念恩守在轿厢外面,春阳近身伺候,却有些害怕公子最近的脾气,不敢上去安慰。
他目光不安地瞟着,忽然注意到盒子里被泪水打湿的油纸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于是小心翼翼道:“公子,桂花糕下面是什么?”
趁着文卿去翻桂花糕的时候,春阳拿出手帕,拭了拭他脸上的泪。
春阳心惊胆战的,公子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发呆。
春阳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那盒子的底部,赫然放着一截墨色的断发和一枚青竹流苏压襟,断发用黛色的丝绳系着,丝绳上似乎还绣了几个小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有君臣立誓和感情极深的夫妇离别才会断发相赠,以表心意。
“此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文卿突然抬眼看向他,眸中泪意未散,而杀意毕现,“否则春浦的今天,就是你的来日。”
春阳连忙道:“我对公子忠心耿耿,怎么会把这事透露给别人?哪怕死我也不会多嘴的。”
“……但愿如此。”
文卿合上盒子,将盒子放在身边,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抱在怀里,一直到进府都没松手。
“送走了?”
文濯兰坐在亭边的横栏上,长裙湿了一半,手中拿着喂鱼的糕饼渣子,往水光粼粼的池面撒。
“嗯。”
“别太伤心,此时的离,不过是为了往后的合而已。”
“嗯。”
文濯兰抬眸看了眼文卿,长长地叹了声:“晏清,你既如此舍不得,为何当时又要用计让辛夷公主力荐阿昭?如今这般都是你的选择,便不要再流泪了。”
文卿抱着盒子,喃喃道:“若他说一声舍不得我……”
“你便能放下心中大业了吗?”文濯兰笑了笑,怅然道,“如今的太子并非为龙之章,晏清你这么多年苦心孤诣,不就是想把阿昭推上皇位吗?若决心要铸成大业,便别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
“至于阿昭是不是真的想当皇帝,早就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连这件事都不重要了,那他舍不舍得又如何呢?”
文卿似乎被她说服了:“是啊,又如何呢。”
从长亭回正房,不远不近的一段路,正好经过东厢侧房,以前公仪戾在这里住着,这个房间的窗户便经常开着。
文念恩推着他进去,熟悉的陈设,空荡荡的光景。
有时他下朝回府,遇到公仪戾在屋内苦读兵书,便会调转方向进去指点一二。前世的公仪戾大将军根本不需要军师,可十二三岁的公仪戾小皇子还很依赖他的教导,看着他一点点进步,一点点长高,文卿首先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希望公仪戾能一直依赖他。
当初那样寻常的事,再过几年,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公子若是实在思念,为何不写封家书寄去呢?让暗卫去送,不会暴露身份,殿下收到您亲手写的信,肯定特别开心。”
文念恩提议道。
文卿沉默了会儿,只说:“不必,过两日便好了。”
“……”
“把这间屋子封了,里面的东西不要乱动,往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殿下,否则家法处置。”
文念恩暗叹一声,遵命道:“是。”
话音未落,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文公子,主人来信。”
方才还在说不必写信的文卿:“……”
文念恩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低头不语。
十一看不懂屋内的气氛,又没得文卿允许,便站在窗外解释道:“方才在偏门截停,今日雨势渐大,信鸽来晚了些,信筒也有些湿了,不知进没进水,文公子还是早些看为好,以免——”
“拿给我罢。”文卿自行转动木轮,行至窗边,伸手接过小小的信筒。
扭开信筒,一截纸条正安静地卷在筒中,打开一看,纸上不着一字,只用寥寥三两笔画了一个笑脸。
如此幼稚,如此滑稽,文卿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肩侧的长发滑下来,被不住滴落的泪雨打湿。
十一适时退下了,文念恩和春阳贴着墙站在阴影里,垂着头不敢多看。
在他们的记忆里,文卿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方才看到文卿流泪都快被吓死了,如今更是哭得这样伤心。
如果三皇子殿下在就好了,他最会哄公子,以往公子在宫中遇到什么烦心事,带着一身怒气回府时,三皇子总是撒撒娇就把人哄好了,导致这些年他们这些仆从都没安慰公子的经验。
春阳手肘碰了碰文念恩,眼神示意他说点什么。
文念恩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公子身体不好,这样哭下去恐怕伤到根本,若是殿下在这儿看到公子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多伤心。”
话音未落,文卿便咳嗽起来。
被南境秘药温养了七年,他的身体已经比刚重生那会儿好了太多,以前吹不得一点风,说不了几句话便不住喘息,现在只要不受太多冷,气色看起来便还不错。
只是方才可能在雨中走慢了些,湿透的鞋袜和裳摆将冷气浸入骨髓,又因大悲伤肺,如今咳得便极为难受。
“公子!”
春阳跑过来,被轮椅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文卿吓了一跳,连忙跑出去找郎中。
文卿大病数日。
直到这场绵绵春雨歇去,乌云破开,和煦的阳光从棂花窗的雕花中透进来,榻上靠汤药续着命的人方才梳洗穿戴,一身极为素净的青豆绿春服,墨发半束,心口佩戴着那枚青竹流苏压襟。
照文濯兰的话说,要是文卿此时愿意笑一笑,哪怕是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铁血帝王也会为他折了腰。
文卿却不答,只是说:“这场雨把园里的花都打落了。”
文濯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园林:“是啊。”
那个秋千里全是积水,就算晒干了皱巴巴的,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府里只是少了两个人,原来这么寂寞么?”
文濯兰拿着酒壶,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她在状元府也待了七年了。
当年从扬州绮玉楼过来,只是想暂住一段时间的,但一来便得知许晚凝早已亡故的噩耗,又见文卿在偌大的府院中住着太寂寞,整天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实在是不忍心再离开,便迅速解决了扬州的杂事在此长居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时候文卿三元及第,正该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怎么会寂寞。
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一开始文卿和他说想要将公仪戾送去北漠前线时她是坚决反对的,不是因为担心公仪戾的安危,而是担心文卿以后要怎么过。
这些年公仪戾如何哄文卿高兴,有公仪戾在身边,文卿如何安心,她都看在眼里。
可惜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夏需要这么一位将军。”文卿淡淡道,“宫里也需要那样一位娘娘,他们二人只是回到了最适合他们的位置罢了,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文濯兰欲言又止,最后却没说任何话。
她给文卿倒了杯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鸽振羽,在府院上空盘旋几圈,最后落在文卿的手背上。
文卿解下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打开信纸,纸上字迹清丽隽秀,小字写道——已会合。
“临虞阁回信了?”文濯兰摸了摸玄鸽的脑袋,从西厢里拿出一点糕饼渣喂它,那鸽子却将脑袋一扭,不吃嗟来之食。
文濯兰摇头失笑。
“段寻已经和阿昭会合了。”文卿终于松了口气。
文濯兰点点头:“段少主谋略不在你之下,若是发生意外也有江湖人士相助,有他在阿昭身边,你也能放心了。”
文卿轻轻抚了抚玄鸽的背羽,当即回书房写了一张纸条,卷进信筒中,双手捧着鸽子将它放飞,鸽羽在灿烂的光芒下扑闪,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此前不久,另一边。
护送辛夷公主出塞的一共两支轻骑,一支代表乌恒,一支代表大夏,行军数日,在一处村落边停了下来。
装扮成村民的段寻按照父亲给的画像顺利找到了此次要找的人——三皇子公仪戾。
虽然父亲说过这是一个还故人旧恩情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再选弟弟当少阁主,但好歹也是他的任务合作对象,再怎么样也要试探一下适不适合共事。
辛夷公主落轿,临时搭建起大大小小的帐篷,骑兵和丫鬟们去村落采买些干粮,段寻等在街角,待公仪戾一行人过来,便推着堆满土豆的推车往上撞。
公仪戾瞳孔一缩,及时闪开了,后面的士兵却没来得及反应,推车被撞翻了,士兵拔出剑,段寻倒在地上,叫苦不迭。
“哎哟……哪来的官老爷啊!撞得我好痛啊!”
村民远远地看着,目光有些不善。
“喂!明明是你往我们这边撞的!别恶人先告状!”
段寻扯了扯麻布头巾,佯哭道:“小人怎么敢往你们这群带刀带剑的官老爷身上撞嘛!我不管!我辛辛苦苦种的土豆都摔坏了,我也摔伤了,不赔偿我就去官府让青天大老爷替我做主!”
“就是就是,赔偿人家!”
“一年辛辛苦苦种点庄稼容易吗?造孽的娃儿,还摔伤了,又是花铜板的地方。”
“……”
段寻仰起脸,正对上那双琥珀般明亮的眸。
眸中眼神极为强势迫人,似乎要通过这短暂的一眼将心剖开看透,段寻愣了一下,连忙低下头。
“小兄弟,谁家的土豆一摔就坏了?”
公仪戾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土豆抛了抛,递给段寻。
“我身上没带多少银钱,你若是讹我我也没法依你,你开个口吧,能支给你的便赔偿你。”
段寻脸上抹着黑炭,头巾半掩着面,听公仪戾这么说,便觉得此人还不错,也挺有意思,至少做任务的时候不会多无趣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官老爷你身上背着那把宝剑。”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公仪戾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便要走。
段寻马上抱紧他的腿,连声道:“我说笑的,说笑的。”
公仪戾垂眸看他。
“老爷,让小的跟着你走吧!”
“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我都还没去你怎么知道不适合我?”
公仪戾皱紧眉:“让开,别逼我对你动手。”
段寻立刻松手,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
公仪戾眼神一变,瞬间从他手中抢过那块玉佩,反手拔剑而出,剑刃横陈于段寻颈间,沉声问道:“哪儿来的?”
这是文卿贴身佩戴的护心玉。
“他没跟你说?”段寻瞥了眼颈间的剑,冷静道。
公仪戾看看手中的玉佩,再看看段寻,大概明白了什么。
先生不放心他一个人出远门,给他找了个同伴。
“……那他有没有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段寻见都没见过文卿,哪来什么话给他带,当即白了他一眼:“他让你好好听我的话,臭小鬼,敢拿剑这么对着我!”
身后的士兵立刻拔剑相向,公仪戾抬手制止,顺势也收下了龙泉剑,正色道:“若你正常些来见我,我也不至于此。”
“哼。”
“……就没别的话了吗?”
“没了啊。”段寻扶起推车,将地上的土豆捡起来,“你想听什么,我考虑一下帮你传达。”
公仪戾眼神黯了黯,帮他把剩下的土豆捡起来:“算了,他估计不爱听。”
段寻诧异地望他一眼。
土豆是段寻从一个老爷爷手里买来的,现在分给了周围围观的村民,虽然有些磕碰,但不碍着吃,村民看了一场怪戏,咕囔着散去了。
段寻身骑白马,加入了大夏的轻骑队列之中,跟在公仪戾身后,越到边塞,人烟越稀少。
两国交战的地方到处都是流民,战火将这片土地烧得焦黑,没有水草,也没有商贸,只有数不尽的饿殍和战死的士兵,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大人!大人!施舍一点吃的吧……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七岁了……好不容易七岁了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骨瘦嶙峋的孩子,跪在行轿的路上,磕头磕得满脸是血,还有些流民看着军队不敢上前,缩在一旁观察着。
公仪戾翻身下马,从怀里拿出今天早上没吃的干粮。
段寻拉住他:“你疯了?!那么多人看着,你有多少干粮够分?”
公仪戾将干粮递给那个妇人:“我只有这一个,便只分这一个,仅此而已。”
段寻怒斥道:“你太天真了!”
话音未落,见那妇人得到食物,越来越多的流民抱着孩子往这边涌来,公主行轿越来越艰难。
公仪戾站在原地,等着妇人把那块干巴巴的饼喂给孩子,对前来乞讨的人拔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