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族的牵绊,对于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轻了些,假以时日,东宫的荣华富贵便会动摇他的心志,只有真正把他的性命牢牢攥在手里,他才会知道畏惧。
文卿从暗格中取出蛊盅,打开玄铁镂花的盖子,几只母蛊正在盅底蠕动呼吸。
其中颜色最深的一条,是属于公仪戾的。
那时候文卿刚刚从文濯兰手中习得兰因蛊,和兰心蛊不同,这蛊极难培育,需要耗费数十滴心头血,加以无数奇珍异草才能制成,而且潜伏期极长,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都看不见效果。
这是文濯兰在江湖立身的独门秘法。
限制如此之多,蛊力便可见一斑。
它能让蛊师听见宿主的心声。
如果不是文濯兰亲口说,文卿会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沉疴难愈,生取心头血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又到鬼门关走一遭,文濯兰坚决反对,却还是拗不过他执意要制出此蛊。
公仪戾很乖巧,很听话,很贴心,很可爱……这些他都知道。
他们的命运绑在一起,他很想无条件地去相信他。
但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事事都该谨慎些。
哪怕是面对阿昭……
“若是这蛊能感知到你在做什么就好了。”
文卿这般想着,将那只鲜红的母蛊托在手上,莹白瘦削的手心掌纹很淡,蛊虫蠕动爬行,文卿静静地盯了一会儿,场面近乎妖冶。
片刻后,文卿将那蛊虫缓缓放回蛊盅里,从匣中拿出七星刀割破掌心,鲜血一滴一滴地铺满盅底,一阵奇异的香气传来,蛊虫们正在进食。
文卿盖上盖子,将蛊盅放回原位。
肩上的膏药也差不多吸收了,文卿拢了拢衣襟,一层层穿叠好,系紧衣带,他的肤色极为苍白,病气浓重,穿绯色官服的时候便衬得更为纤细脆弱,像得不到滋润和依靠就会死去的菟丝花。
然而下一刻,他却掀开墙壁上的一幅字画,画后暗藏玄机,扭动机关,墙角的地板便松动几块。
一股腐臭的气息传来,文卿掩了掩鼻,转动木轮,由专擅机巧的手艺人特意改造过的入口瞬间变成了可升降的木结构。
他按下开关,地板便缓缓下沉。
原来正房下面藏有一个地牢。
木轮转动,吱呀吱呀轻轻地响,这牢里的囚犯无比熟悉这道声音,顿时,锁链的撞击声、无助的呜呜声、痛苦的哀鸣声此起彼伏。
这里平时没有光线,只有上面来人时才会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映出满地的血垢、眼球、腐肉和断骨。
文卿转动木轮,手上也沾满了腐臭的味道。
他在一处立枷前停下来,用刀刃拍了拍那囚徒的脸。
那囚徒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生生挖去了双眼,十指全部斩断,腿也砍去了。
却没死。
文卿不会让他们痛快地死了。
前世上书弹劾过他勾结藩王的大臣,这一世大多都还不不成气候,这里面自然不乏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人生在世,意外总是突如其来,谁又能保证富贵一生呢?
“福安公公,别来无恙。”
七年了,福安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人。
文卿没拔去他的舌头,倒不是存了什么仁慈之心,只是看着他气急败坏地辱骂却不得不等死的绝望神色,心中甚是痛快。
这地牢里,也不能只他一个人说话,怪冷清的。
“呸!贱人!”
尖细的声音混着唾沫,因为没有力气,吐出来的口水甚至没离开唇齿,顺着唇流淌到下巴上,看着恶心。
文卿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前几年,福安还会痛哭流涕地恳求他放他一条生路,这两年好歹聪明了些,知道他不会轻易让他死掉。
“公公不必如此着急,再等几年,你的主子便会来陪你了。”
“多么荣幸啊——和这些世家贵子们享受同等的礼遇,不过公公不必惶恐,也不必感激我,这都是你应得的——”
“报应。”
福安眼里淌出混浊的血泪,死命拉扯着身上的枷锁:“咱家不曾加害过你,你这蛇蝎心肠的狗贼!”
文卿纵声大笑,眼尾浸出泪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是等你再加害我,那不就太蠢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公公没听过这个道理?”
“简直太好笑了,我如今心情不错,便赏公公一次妙不可言的凌迟。”
“你……你!不、不要……”福安惊恐地摇着头,浑身痉挛地缩着,冰冷的刀刃落在满是伤痕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缓慢地割。
“啊!!!”
刀刃淬了毒。
“啊!!!”
“大人!大人饶命!”
文卿将割下来的肉塞进他嘴里:“太吵了。”
“小声些,会吓到其他人的,公公在宫中服侍那么久,不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吧?”
福安呜呜地哭着,和着血将自己的肉吞下去,平时的文卿不是这样的,不会自己亲自动手,也没有兴致弄出格外血腥的场面,除了每个人进入这里必须经受的刑罚之外,平时很少下来,基本上算是相安无事。
今日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丝毫不怀疑,要是他不吃下去,文卿会给他开膛破肚,亲手把肉塞进他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订阅!爱你们!么么叽!
ps:对……小天使们不要忘了卿卿的心狠手辣属性,虽然可能会有点过火……
pps:唉好烦不想写这老毕登,想写卿卿和阿昭左碍,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左碍,呜呜呜呜,好心急
第27章 捷报
文濯兰提着酒从宫中回来时, 隔着老远就听见府中杨柳曲的声音。
“许久不曾听你抚琴了,今日怎的如此有雅兴——”
说话声戛然而止。
烟汀亭中,文卿身着官服, 正对着她, 玉指轻扫琴弦,午后温暖的日光透过树缝落在他身上,满手淋漓鲜血, 如此显眼。
“晏清……?”
文濯兰放下酒, 提着裙裳往烟汀亭跑去。
琴声清越悠扬,颇有禅意, 随着风声于庭院内缭绕不绝,仿佛汩汩泉水般流泻, 似乎并没有因来人的打扰而分神。
一曲终了, 文卿按下琴弦, 抬眸望向一旁站了许久的文濯兰, 莞尔道:“姑姑。”
“……”
文濯兰看着他满身的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极为酸涩。
“你又去那里了。”
“怎么这副神情?我去那里不是很正常吗?姑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少去的,那下面交给我就好了你去干什么啊?!”文濯兰难得这样失态。
她又想起四年前,文卿加冠礼上,她问他想要什么,作为姑姑, 那些年不曾照顾过他的, 亏欠他的, 都想要一一补上。
无论什么天材地宝, 金银首饰, 奇珍异草, 亦或是卿相高位,荣华富贵,她都愿意倾力帮他得到。
但文卿只是笑了笑,带她去了一趟正房。
她不知道文卿一个人怎么做到的。
那地下简直是炼狱。
那是她第二次带着陌生的目光审视文卿,与第一次不同,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具清冷矜雅的皮囊下原来满是腐臭溃烂的伤口,伤口旁筑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将所有人的怜悯隔绝在外。
重生,这种事听起来不过是奇谭戏本中避免悲惨结局的话术,或是招摇撞骗的道士口中的谎言,但文濯兰并不觉得文卿在骗她。
若没有经历过痛不欲生的灾祸,便不会沉淀下那样绝望的神色。
她听他不紧不慢地讲述那些刑罚落在身上的感觉,一件,两件,一桩,两桩……耳边的惨叫声仿佛正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来,直到舌头被拔下,呜呜的哀鸣如死亡的阴翳压抑在心口。
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太镇定了。
活像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索命的阎罗。
……
“之前答应姑姑,一是因为朝中政务确实繁重,一时分不开身去打理地下,二是因为那里味道太重,阿昭又喜欢缠着我,他年纪太小,知道这些事不好。”
文卿淡淡地笑:“这些年辛苦姑姑了,以后还是由我来罢,今日试了试,手法稍微生疏了些,过两日便也差不多了。”
文濯兰连连叹息,哀声道:“你这是何苦啊……”
“并不苦,姑姑。”文卿纠正她,“你知道的,在决定抚养阿昭长大之前,我便是冲着这个回来的。他们的每一声惨叫,都令我觉得无比愉悦无比痛快!……姑姑,你能理解我吗?”
文濯兰理解不了。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文卿,心痛不已。
“先换身衣服吧。”她说。
“春阳和念恩呢?”
文卿沉默片刻,说:“我让他俩去西市购置些药材回来,估计现在正在回程的路上。”
“我让我的丫鬟伺候你沐浴更衣。”
“不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文濯兰看向他心口的位置,发现他没戴那枚青竹流苏压襟。
这几天看他天天戴着,还不许旁人触碰的模样,便知道大抵是阿昭送的。
四年前也是,文卿加冠,百官祝贺,皇帝赏赐,大皇子和湘妃也备了几箱贺礼,场面热闹盛大,觥筹交错,宾朋满座。
然而在堆积成山的礼品当中,文卿却只挑出了阿昭送的那个。
文濯兰还记得那是一个长条形的方盒,里面装的是一双很厚的长袜,听说是阿昭跟孟如英学了好几天才学会的针织,按照文卿的腿型亲手织的一双厚绒袜,袜沿遮过膝盖,冬天穿很是暖和。
那么多贺辞贺信当中,文卿也只是拿起阿昭画的笑脸小纸片细看。
阿昭跟着她训练的时候,总爱和她抱怨先生越来越忙,一天到晚都不在府里,还总是忘记路过东厢时和他说说话。
她很想告诉他,不要再抱怨了,他的先生很爱他,很在乎他,他也想和他多说说话,可是他实在太忙了。
“……姑姑?”
文卿抱着琴,蹙眉看着她,似乎有些担心。
文濯兰倏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
“没事吧?”
“没事……”文濯兰扶着亭边的乔木。
“南九。”文卿沉声唤道。
文濯兰身后立即现出一个人影,身形很快,隐约能看见是从西厢的屋脊上飘过来的。
“属下在。”
南溟十二卫一分为二,前六和后六专擅的领域基本相同。一到六分别是两位剑客,一位行医,一位神偷,一位信使,一位密探。
以南为姓,排序为名,南三和南九便是其中医术高明的暗卫。
“麻烦你给姑姑诊个脉。”
文濯兰摆摆手:“不必了,我方才是想起了些往事,有些感慨而已。”
南九看向文卿。
文卿颔首,示意他退下。
南九却道:“相比起文姑娘,恐怕文大人的伤病才需要医治,文大人没有召属下出来便罢了,既已现身,便请让属下为文大人开一副安神之药,好缓解眼下的病症。”
“……是吗?”
文卿看着他:“我病了吗?”
南九直言不讳:“依属下看来,文大人病得不轻。”
他们这后六卫是去年才被派到文卿身边执行任务的,不曾听过四年前文卿和文濯兰在地牢下的谈话,今日见文卿亲手凌迟活人,又将那么多无辜之人囚于地底,只觉得此人心如蛇蝎,表里不一,根本配不上小公子每月生剖心头血入药相救。
文卿转动木轮,缓缓行至南九身前。
“跪下。”
南九不为所动,俯视道:“属下效忠的是小公子,并非文大人,主仆之礼方为跪,既非主仆,文大人何必强人所难?”
“南九,你也在我身边跟了些日子,应当知道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文大人!南九有失礼数,怪属下管教不严,望您念在小公子的情面上,放他一条生路。”南七从暗处现身,压着南九一同跪下去。
“哥!你疯了?!”南九不服气地挣扎起来。
南七深深俯身,死死地钳制住南七的脖子。
文濯兰走过来赶走两人:“好了,你们退下,别扰了晏清安静。”
文卿看着那两人消失,没有多说什么。
文濯兰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我回房了,姑姑也回房午睡会儿罢。”
“对了,让春阳帮我把琴放回琴房,顺便把血擦擦,别让血把琴弄坏了。”
木轮吱呀吱呀的声音又轻轻响起,文濯兰愁眉不展,回房写了封信,命人快马送至北漠边境,并嘱咐一定要亲手送到三皇子手里。
入夜后,东宫。
“你说什么?!”
公仪峻掀翻桌案,毫笔砚台和成堆的奏折摔在一起,青花瓷砰地一声碎了,墨汁流了一地。
春浦凑上来为他顺顺气,却被他扬手甩在地上,狠狠地踹了两脚。
殿前风尘仆仆的驿兵正匍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那蠢才居然真的有用兵之能?”
公仪峻不相信。
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捷报,三皇子公仪戾随送亲骑兵深入乌桓敌营,砍下乌桓大将挞楼之首,痛击乌桓心脏,斩敌数百人,带领轻骑四十余人护送辛夷公主一路策马返回烽火城,大夏骑兵仅一伤一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