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她有?我们没有?!我的孩子比她的孩子更虚弱啊……”
“大人,大人!我给你做牛做马……你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
“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求求你……”
“大人……”
公仪戾于心不忍,偏了偏头,没有回应。
“这是京城来的狗官!打死他!”
“杀了他!”
因为常年战乱,这里的流民中混着不少悍匪,随身带着尖兵利器,流离失所的人们总是格外容易被煽动,赤手空拳地冲过来,段寻见势不妙,连忙带着公仪戾逃了。
那些人竟没有追来。
公仪戾心里猛地一沉,回头一望,原地哪里还有流民的身影,只有那个妇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后脑还汩汩冒着鲜血,掌心死死握着什么东西,怀里虚弱得如同干尸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像死亡临近的钟声。
北风呼啸的原野上回荡着大喜的乐音,公仪戾徒然握着剑,在空旷而贫瘠的土地上怔怔地流泪。
段寻站在他身后,疾风扬起他鬓边的碎发。
他看着公仪戾一步一步地走回去,把那瘦骨嶙峋的孩子从他惨死的母亲怀里抱起。
他帮那死不瞑目的妇人阖上双眼,用来握剑的手却在此时微微颤抖。
段寻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文卿把这三皇子殿下养得太善良了。
战场之上,最忌讳这样的善良。
——
金銮殿上,文卿上书弹劾江淮转运使裴念之,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崇明帝吃了太多药,身体早就不行了,不少事由太子代理,如今连上朝都有几天让太子坐在明堂之上。
文卿特意挑了这一天。
绯色官服的太子少师手持象笏,弹劾着江淮转运使裴念之贪污受贿,言之凿凿,人证物证俱在,太子震怒,又心向少师,都未细看证据便将裴念之打入了诏狱。
裴念之大喊冤枉,控诉文卿诬陷诽谤,牵扯出寒士一派数人贪污,瞒着陛下和太子殿下收取地方官员入京的礼贽,两方打得难看,太子却偏心少师,只降罪了裴念之一人。
众人看清了形势,都以为这场闹剧就此收尾,文卿却突然道:“殿下怎可只降罪一人而包庇其他人,如此有失公允,恐怕会让朝臣寒心。”
公仪峻坐在龙椅上,顺着他的话道:“那爱卿以为如何?”
文卿一阵恶寒,忍着不适道:“清白便是清白,枉法便是枉法,无论派系,只要曾经贪过大夏一分一厘,便都该一一惩处,家产充公,以丰盈国库,以此谢罪。”
“爱卿所言极是。传令下去,彻查裴念之、孙翎、董旬三人,若证据确凿,便抄家问斩!”
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文卿垂着头,目光薄凉。
他在利用公仪峻丰盈国库,铲除异己,公仪峻在利用他在朝臣间立威。
“若无其他事,便退朝罢,文卿留下。”
众朝臣跪地而拜:“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偌大的金銮殿上,不多时,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几个太监。
“先生,本宫方才帮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文卿淡淡道:“殿下秉公执法,何来帮臣一说?况且,就算殿下不说,微臣也当尽力辅佐殿下,以求来日。”
公仪峻目光沉沉地笑了起来。
“先生怎么突然弹劾裴念之?裴家根基很深的,家底也够殷实,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后裴系的官员都会针对你。”
“并不是突然,臣早就在收集证据了,只是最近才收集完备,总不能没有证据便弹劾,那就是诬陷了。”
“先生的智谋,若是肯分一半给本宫铺路,本宫也不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了。”公仪峻自阶上走下,蟒袍加身,贵气逼人,“本宫不是你的学生吗?别人的先生都拼了命地教导学生,唯独你,却总是不来东宫。”
“先生,本宫很想念你……”
文卿淡淡道:“殿下,金銮殿只谈公事,不谈私情。”
“那东宫便能谈私情吗?”
文卿并不想在这里激怒他。
虽然他知道南溟后六卫在看不见的地方保护着他,但这个险他宁愿不冒。
“先生。”
公仪峻俯身靠近他,捻起他肩上一缕墨发,痴迷地嗅了嗅。
“本宫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本宫就知道,这辈子不会有人比你更合本宫的心意了。”
“七年了,本宫每夜都想着先生,欲渴缠身,情难自抑……”
“够了!”文卿偏开头,眉心嫌恶地皱起,“微臣没有断袖之癖,若殿下真心爱惜微臣,便请发乎情止乎礼。”
“真心爱惜……?”
公仪峻忽然发疯似的按住他的肩,咬牙切齿道:“本宫就是因为太爱惜你,这些年才不曾动过你!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残废,怎么能次次把本宫的颜面往地上踩?”
“太子殿下!请自重!”
户部侍郎顾岱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一个钟堂。
春阳心急如焚地看着殿内,气喘吁吁赶回来的文念恩摸了摸春阳的脑袋,小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公仪峻阴沉地看着殿门口的两个官员。
一个顾岱,文系一派的寒门高官,要碾死不容易,但也并非什么棘手之事。
一个钟堂,世家大族的嫡长子,钟家明明是太子党,此刻居然来坏他的好事?
“本宫不是说了,没有其他事便退朝吗?”
钟堂皱紧眉头,正待说些什么,顾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道:“太子殿下,微臣和几位同僚平日都习惯和文大人一同下朝的,今日在殿外等候多时也不见文大人出来,便斗胆进来找找了。”
“本宫和文大人有要事相商,闲杂人等都给本宫滚出去!”
文卿却道:“如果殿下的要事是指方才那件事,那请恕微臣不能从命。”
“哎呀哎呀,文大人和殿下既是君臣,亦是师生,何必将气氛搞得这么僵呢?来日方长不是很好吗?殿下也知道文大人的性子,宁折不弯,虽说是殿下金口玉言,也得给文大人一些时间才好啊。”
顾岱拿出平时混官场那一套,又开始和稀泥,一边奉承公仪峻,一边替文卿开脱。
钟堂忍不住插话:“太子殿下应当品德贤良,怎能做这样强迫朝廷重臣的事?若晏清背后有世家大族撑腰,殿下还敢不敢做出此等荒谬之事?”
他的性情才是真的刚直,文卿顿感头疼,心想这下得欠好大一个人情。
顾岱脸上青了又绿绿了又青,回头眼刀像是想杀人:“你别多话——”
公仪峻从文卿身边离开,阴鸷地看着这位刑部侍郎钟堂,开口便嘲讽道:“若没有钟家,本宫今日便用你的血来洗这金銮殿。”
“本宫一定会在你父亲面前替你美言几句,钟大人。”
“那便多谢殿下了。”
钟堂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顾岱一拍脑袋,完了。
公仪峻忿忿离去,行至殿门,隔着数人意味不明地和文卿对视一眼。
文卿心想,如今撕破脸,恐怕不得不和辛稷安联手,将清流一脉笼络些进来。
他以为寒士一派体量不小,足够暂时牵制住公仪峻,没想到这疯狗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宁愿自己掉几块肉都要咬他一口。
“晏清,没事吧?”
顾岱走过来,轻轻扶住轮椅的把手。
“没事。”文卿摇摇头,“今日之事,多谢。”
“不必言谢。”顾岱一边推他出去,一边指着钟堂,“对了,是他拉着我过来的。”
钟堂突然被提及,像是在学堂里突然被先生点名了一样,正色道:“是文念恩找我过来的。”
文卿淡淡地抿了抿唇,看向钟堂:“多谢。”
他一直以为,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是事事以家族利益为先的人。
前世他和钟堂政见不和,在朝堂上互相攻讦,他也以为他是在为钟家争取缓刑,以谋求最后的利益。
如今看来,也许并不是如此。
比起如今的他而言,钟堂是更为纯粹的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不存私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状元府冷清许久,终于又接见了几位客人。
文濯兰偷偷摸摸溜进宫里去找淑妃喝酒去了,府里除了几个下人便没有旁人,文卿拿出珍藏的仙崖石花待客,钟堂轻抿一口,实诚道:“我在晏清你这儿就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
话音未落,文卿和顾岱都笑了起来。
“那便是我的不是了,给钟大人赔礼道歉,今日多喝几杯。”
“跟没喝过好茶似的,你哪次来我府上我没用好茶待你?”
钟堂被两人打趣得有些脸热,只管喝茶,不再言语。
文卿也看出来了,这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打到了一起,交情还不浅。
过了一会儿,顾岱终于忍不住问道:“晏清啊,太子怎么回事?不会真对你……”
“我很能理解——”
“你理解个头啊!”顾岱反手一巴掌打在钟堂脸上,啪地一声,文卿看得一怔,心想这顾小公子好生泼辣,平日竟没看出来。
钟堂捂着脸,沉声道:“我说我很能理解他的爱美之心,毕竟我曾经也觉得晏清天下第一好看,但强人所难并非君子之道,明君贤主更是不该如此下作!”
顾岱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好转多少。
文卿安静地喝着茶,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一圈,大概明白了眼下是番什么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报应
“相貌如何, 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更何况当年的探花郎是子山,皇帝钦点的大夏颜面。”文卿拂袖置盏, 淡淡莞尔, “明统兄,珍惜眼前人。”
没等钟堂说什么,顾岱先吃了一惊:“什么……有这么明显吗?”
文卿但笑不语。
其实并没有多少端倪, 平时这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很少走到一起, 朝堂上也没有什么交集,偶尔有也是各执一词, 水火不容。
但方才两人之间对视的眼神明显有异。
态度很好伪装,眼神中却总是容易流露出最真实的心绪。
文卿无端想起公仪戾望向他的眼神。
亮晶晶的, 热烈而崇拜, 像两汪汩汩沸腾的泉水, 清澈, 明朗,纯粹。
一别不过数日,竟如此想念。
“对了,晏清,你家不是还有个小公子吗?怎么不见人影?”顾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左右环顾一周。
杨柳岸,旧亭台, 府院的一切都被打理得很好, 只是显得过于冷清。
“他去学堂读书了。”文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便转言道, “二位今日就在寒舍用膳罢, 想吃些什么菜?可有什么忌口?”
“我不吃姜, 其它都还好。”顾岱说。
“简单备些饭菜就行,我们都不挑食。”钟堂正襟危坐。
顾岱起身去厢房如厕的时候,文卿以为钟堂会质问自己当年为何对他说“当心顾岱”,心中已经想好了措辞,把一切归结于误会,可钟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枚令牌递给他,叮嘱道:
“这是归玉令,可以调动钟家培养的一部分死士,你带些人在身边,有备无患。”
文卿没有接,只问:“为何要避开子山?”
“他若是知道了,心中恐怕有些吃味。”
“子山性格直率,又怎会因此吃味?无非是想要明统兄多偏爱照顾罢了,他年纪比你小两岁,是该宠着些。”
钟堂恍然:“……是这样吗?”
文卿没有回答,转而道:“令牌收回去罢,我身边有人护着,今日若是没有你们,事情便麻烦许多,但也不是没有脱身之法。”
钟堂颔首,将归玉令收入怀中,顾岱回来时正好见二人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用完午膳后,钟堂亲自将顾岱送回府中。
文卿转动轮椅,回到正房。案上的文书案牍还待批阅,沉香袅袅飘升,那枚青竹流苏压襟被取了下来,衣带散开,如玉般白皙细腻的肩头上留下了青紫的淤痕。
药匣中各种瓶瓶罐罐,伤药自不会少,文卿取下一个甜白釉圆瓷罐,指腹沾取一点膏药涂在淤伤处,用掌心慢慢推开。
膏药化开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起来,文卿蹙紧了眉,咬紧下唇,呼吸有些艰难。
他行动不便,出门在外免不了磕磕碰碰,公仪戾帮他沐浴的时候便会仔细检查,若发现伤痕便帮他上药。这化瘀药不知用了什么药草,效果虽好,用在身上却总是很疼,公仪戾看他疼得厉害,便会凑在他的伤口处给他吹吹气。
当时只觉得公仪戾稚子心性,如今人不在身边,倒想念起气流吹拂在伤口上的感觉了。
文卿苦涩地抿了抿唇,给另一边肩头也上了药。公仪峻下手极重,文卿这些天本就愈发病弱,受不得痛,如今总觉得上半身骨头疼得要命。
“十一。”
窗外低沉的声音从屋顶飘下来。
“属下在。”
“给春浦传信,加大药量,不必畏手畏脚。十日之内我要听到太子病重的消息,暴露了也没关系,我会保他出来。”
“是。”
春浦是他安插在公仪峻身边最得力的眼线,体内种着兰心蛊,一旦背叛他,子蛊便瞬间发作,母蛊也会收到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