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戾抿紧唇,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抹去文卿眼角的泪,文卿却哭得更厉害了,向来冷清淡漠的一张脸如今失控地扭曲着,脸颊湿答答的,哽咽时浑身有些痉挛。
“你答应我……”一字一句咬得很紧,滚烫的泪珠从眼眶直坠而下,落在公仪戾酸涩不堪的心头。
“我答应你。”
公仪戾在文卿面前总是过分坦诚,让文卿忘记了这个人并非不擅说谎,也并非不擅隐瞒,前世那份隐秘苦涩的心意,他一个人藏了二十年。
文卿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失力地靠在他的肩上,长睫紧闭,睫毛根处不断浸出泪珠,眉心深深蹙起,下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破了,丝丝渗血。
他慢慢哭累了,变成闭着眼流泪,不再出声,只是时不时哽咽一下,连带着浑身都抖动发颤,像一尾即将干涸的鱼。
过了许久,烛光慢慢黯淡。
文卿终于勉强平复了呼吸。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阿昭今晚上太安静了。
“阿昭,我好冷……你上榻来……”
公仪戾耐心地用柔软的手帕擦拭他脸上的泪痕,侧逆着烛影,少年郎的身影十分高大,背脊挺拔,侧脸轮廓似乎又深邃了些,那双琥珀色眼眸连文卿都不能再一眼望到底了。
“可是先生,你脸好烫。”
文卿噙着泪,小声地哽咽:“抱抱我……”
“正抱着呢,抱着呢。”公仪戾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以作安抚,温声轻哄,“我让南九下来帮你看看好不好?刚刚还全身冰冷,现在又生热病了,不看看我不放心。”
“呜嗯……”
“那卿卿不哭了好不好?南九看着多难为情呀,是不是?”
文卿咬紧下唇,眼眶红红地点头。他的脸越来越烫,意识慢慢地不清醒,连看公仪戾都有些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总是寒病,很少这样生热。
他不能任性,他很惜命,这一世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死得凄惨,更不能早早地死在夺嫡之争的前夕,如此窝囊,他的阿昭还需要他,他还没能帮拙玉报仇。
“让南九下来罢。”
公仪戾轻抚他耳边的长发,低头在他泪湿的脸上啄了一口。两天前文卿满脸是血的模样依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时公仪戾一言不发,但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惶恐不安,他想起了文卿雪地里断掉的尸体。
雪那样深,死去的人也是那样紧闭着双眼,再也不会醒来。
“恕属下多嘴……文大人是不是习过巫蛊之术?”
南九抽出扎在文卿手腕上的银针,发现银针尖端发青。
“文大人寒病入骨,体弱气虚,脾脏肾肝毒素难除,哪怕一直服用安神固元丸也无法根治痼疾,一时情绪过激便易呕血晕厥,全身发冷,这些想必文大人自己也知道,但此刻的温病却不合寒病症状,若属下没有猜错的话,恐怕是子蛊在反噬母蛊宿主。”
文卿全身乏力,软软地陷在公仪戾怀里,长睫微敛,月色入户,阴冷的光斜映在侧脸上。
他略微思忖片刻,哑声道:“……传令下去,东宫和苏宅的人即刻传书回禀,景王和瑞王府上的人明日回来一趟。”
“是,大人。”
南九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回来时依照公仪戾的吩咐从膳房端来了温好的板栗酥和鱼羹,文卿从昏迷中醒来,胃里灼热得紧,甚是饥饿,闻到鱼羹的味道,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很少会这样失仪,但在公仪戾面前,似乎再失仪的事都做过了,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好像在想别的事。
“……阿昭?”
公仪戾回神,忙道:“先生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南九去熬药了,待会儿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文卿眼眶还红着,抿了抿唇,没说什么,但公仪戾能明显感觉到他不高兴,思来想去,想着他应该是不愿意喝药,便道:“板栗酥很甜,待会儿留半个,喝了药再吃,嘴里就不苦。”
“阿昭这样照顾我……很辛苦罢……”
“什么?”公仪戾愣了一下。
文卿却偏开头,咬紧唇不再说话,他的喉咙阵阵发苦,头也疼得厉害,就这样躺在公仪戾怀里,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这个年纪,正该是鲜衣怒马,纵情享乐的时候,却陪着他这个病入膏肓的残废在这儿天天闻着腥苦的药气,总是担惊受怕地服侍着他,好不容易出门玩一趟,却又被他病倒的噩耗束缚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尽兴。
他们连房事都很少做,不是文卿不愿意,而是病得太重,力不从心,总是在中途晕倒,把公仪戾吓一跳。他会守在榻边等他醒过来,泪眼汪汪地道歉,保证下次再也不会如此放纵,虽然文卿从来没怪过他,但他却很自责,也确实很少再碰文卿了。
“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公仪戾拿起了春凳上的板栗饼,明明就有好几块,他非要掰成两半,仔细对比了一下,将大的那半块递给文卿。
“吃了阿昭的板栗饼,先生就不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公仪戾用臂弯将他抱着扶起来,让他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些,文卿喉咙发堵,还难过着,公仪戾便将酥点在他唇边磨蹭着,终于慢慢撬开文卿的唇齿,触到他的舌尖。两人慢吞吞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糕点,吃着还有些噎,却有闷闷的笑声从耳畔传来。
“原来先生也会这样犯傻吗?”
“能陪在先生身边,阿昭就已经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怎么会觉得累呢?”公仪戾捏捏文卿滚烫的脸颊,眯眼笑着说,“阿昭这么年轻,身强力壮,再照顾一百个先生也不嫌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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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怪圈
“为什么……?”
文卿咽下一口板栗饼, 又就着公仪戾的手吃下一勺鱼羹,板栗饼很甜,鱼羹咸淡适宜, 鲜香扑鼻, 腾腾热气氤氲了他的病容,不止是长睫,连眉头都变得湿润起来。
公仪戾微微弯腰, 亲昵地凑过来, 轻轻舔舐他温热柔软的唇,文卿伸手抵在他胸口, 拳头却没有力气,只是紧紧贴着, 感受他砰砰的心跳。
“因为先生是阿昭的妻。”
文卿怔住了, 泪痕犹湿的面容上呈现出片刻的空白, 片刻后却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眉眼弯弯的,眼泪就顺着湿润的长睫往下掉,可越掉越止不住,忍在喉中的哽咽也Hela慢慢决堤,不一会儿竟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阿昭的妻……”
他仰着脸,泪眼朦胧地望着公仪戾琥珀色的眼眸。
他活了两辈子,活得精明, 也活得愚蠢。大夏最年轻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战场上力挽狂澜的顾命大臣, 朝堂上舌战群儒的中书令, 刑场上横尸街头的冤魂……午夜梦回, 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今他知道了, 他是阿昭的妻。
“呜嗯……”
“呵嗯……”
文卿攥紧公仪戾的衣襟,急促地喘着气,过度的呼吸让他滚烫的脸颊上潮红更甚,眼泪像挖深了的泉水一样汩汩涌出,他咬紧唇,抬起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公仪戾的侧脸落下一个潮湿的吻。
“先生,不是约定好了吗?”
公仪戾轻抚他那被咬得满是伤痕的唇,心疼得直皱眉:“实在想咬些什么的话,就来咬阿昭的唇吧。”
“嗯……”
“不哭啦,明天眼睛该肿了。”公仪戾亲亲他右眼眼皮上的朱砂痣,“饭还没吃完呢,都快冷了,来,再吃几口,我喂你,啊——”
文卿还在掉着眼泪,却很赏脸地张口吃了一小勺鱼羹,他慢慢咀嚼的时候,公仪戾便拿着手帕耐心地擦拭不断溢出的泪珠,擦到最后手帕湿淋淋的,怀里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脸颊红通通的,呼出的气很热,清瘦的手还紧紧攥着公仪戾的衣襟,像是怕他跑了。
明明昏迷了两天,才刚刚醒过来。
这具身子已经不堪重负了。
公仪戾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等他睡熟了,呼吸渐渐平稳匀称,才端起药碗喝下一口,捧着文卿的脸,慢慢给他渡过去。
药很苦,只是短暂地含了一会儿便苦到了舌根,公仪戾心疼地轻抚文卿睡梦中无意蹙起的眉心,抱紧他瘦削的腰,在长夜中深深叹了口气。
——
翌日,文卿醒时,正房里多了不少人,围了一桌,怕吵到卧室休息的文卿,都压着嗓子说话,没想到文卿会睡眼惺忪地穿好腿甲,扶着墙磕磕跘跘地走出来找阿昭。
所有人都噤了声,公仪戾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奔向睡懵了的先生,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众人探究的视线,公仪戾捧住文卿已经退热的脸颊,在他眉心温柔地亲了一下,低声提醒道:“有客。”
文卿却不管,抬起双手抱住他的肩,借着力轻轻踮了踮脚,哑声道:“我会穿腿甲了。”
公仪戾怔了怔,捧在文卿脸颊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看向文卿的眼神一瞬间极深,极为复杂。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住那张惹人心疼的唇。
“先生真厉害,学什么都学得快。”
以前他功课做得好的时候,文卿也这样夸他。
如今,身份似乎不知不觉中调转过来了。
“咳咳……”
公仪戾一听咳嗽声就紧张,定睛一看,却不是文卿在咳,眼前人双眸亮晶晶的,似乎还在为刚才的话而暗自愉悦,发出声音的人在身后。
他连忙将文卿半抱进卧室,顺手关门时探出头来笑着和众人说明了一下情况,随后砰地一声关紧门,哄着文卿喝了杯桌上备好的热茶,等他差不多清醒过来,身上的衣服也已经差不多换好了。
文卿揉了揉太阳穴,抬手配合公仪戾给他穿衣服的动作,睡意散去后有些难为情地抿紧唇,公仪戾一看他这神色便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把人搂进怀里抱了会儿,等怀里人的身体不僵硬了,才温声告诉他:“苏拙玉在外面。”
“什么……”
“因为他很想见你,很担心你,我和他说你还在休息,他便在客堂等着。”公仪戾顿了顿,继续道,“姑姑和容家的小公子也在外面。”
“……”
“罢了。”文卿将脸埋进公仪戾的肩,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就是这样黏着我的阿昭,没什么好丢人的。”
反倒是公仪戾愣了一下,耳廓瞬间红了,握拳捂着唇,偏过头不敢看怀里坦率的文卿。
直到两人再次出卧室门时,公仪戾还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众人也不知道方才那个游刃有余礼数周到的戾王哪儿去了,怎么回来时便成了个只会发呆的毛头小子了。
“晏清,我没事的,倒是你……我去问过家里的哥哥了,他说你的寒症很难治,如今最好是颁布悬赏令广为寻医,也许能遇上奇人也说不定,普通的郎中普通的药是治不好的……”
他说的这些文卿比谁都清楚,文卿只是觉得奇怪,他家哪个哥哥对他的病这么熟悉,难道是政敌?细作已经安插到了府里?
不会的……苏拙玉怎么会和他的政敌搅和在一起。
“你说的哥哥,是苏二公子?他不是中立党吗?”
苏拙玉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晏清你赶紧颁布悬赏令,这病不能拖,拖着拖着只会越来越严重,趁早治了才能安心,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和姑姑都要被吓死了……”
文卿听着他说话,脸色却越来越沉。如果是苏二,苏拙玉根本不会瞒着他。
苏家还有哪个人会让苏拙玉对他隐瞒?
“……不会是苏纪堂吧?”
苏拙玉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会被文卿一眼看穿,旋即求救般地朝公仪戾望了一眼,公仪戾心领神会,还没来得及哄,文卿却气上心头,正要将盘中瓷杯茶壶一一扫落在地,公仪戾一手挪开茶盘,一手捉住了文卿清瘦的手腕。
“先生!我前几天刚买的茶杯!”
文濯兰攥紧手帕,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她太清楚文卿的脾气了,阿昭在外征战的三年里,府中的茶具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副,这还是轻的,地下室每天传来的惨叫声才是真的可止小儿夜啼。
“文大人,苏尚书说得在理啊!”容璟脑袋木木的,是个只认死理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推了推琉璃镜,一锤定音,“今日我就将悬赏令草拟出来,明日贴到京城各处,再让各地的驿站分发张贴到郡县城墙上,就不信天下之大,连个会治寒症的郎中都没有!”
“容璟,你且住口,我在问苏珉。”
“啊?可是我们方才不是一直在讨论大人您的病吗?”
文卿沉沉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毛,乖乖住口,再也不说话了。
“他逼你的……是吗?”文卿转头看向苏拙玉,声音一瞬间放得极缓,颇有种安慰的意味,“你无需担心,无论他用什么来威胁你,只要你不靠近钦天署,他便动不了你。”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即便没有钦天署,我也能扶持阿昭上位……我不是说你的付出毫无意义,我很感激你,拙玉,但我并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因为你正在遭遇不幸。”
“我明白这种不幸,我清楚这种不幸背后的屈辱和痛苦……拙玉,我们是至交……你觉得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