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戾追上去,缠着要了一个绵长的吻,他从文卿口中尝到了自己的血味,从舌根和喉咙深处传出来,他想替文卿吻去这份苦涩,却在不知不觉中尝到了另一份湿咸。
文卿在流泪。
公仪戾懵了,连忙松开不断吮咬的唇舌,挠了挠脑袋,抱着人手足无措地哄。
“阿昭,你知不知道……人在最高兴的时候,往往是哭着的?”
公仪戾沉默片刻,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
“嗯。”公仪戾笑着说,眼底却有泪光闪烁,“从塞北赶回来见到先生,也是我极度高兴的时候。”
——
文卿嘴上说不管了,实际上还是放心不下中书省的政务,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安插在各个世家的密探传回消息,他都必须确保自己在第一时间掌握到手中。
公仪戾目送文卿离开,靠在正房门边笑眯眯地摆着手,文卿不知为何突然十分不舍,从轮椅上站起来磕磕跘跘地往回走,把春阳和文念恩吓个半死,文濯兰无意中瞄到一眼,手中的蛊盅砰地一声摔地上,把侍女吓得魂飞天外。
“主上!”
文濯兰却不管地上蠕动将死的蛊虫,飞奔到园中,果真看见文卿站了起来,动作生疏地走着路,走向那个从小在状元府长大的皇子。
“天哪……晏清……”
文濯兰捂住唇,眼眶瞬间湿润。
另一边公仪戾三言两语哄好了不愿离家的中书令大人,牵着他慢慢走到轮椅边,低声嘱咐了什么,文卿点了点头,眼下似乎有些泛红。
公仪戾推着文卿过来时,文濯兰的目光还死死地黏在文卿的双腿上。
“姑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文卿整理好情绪,看着文濯兰,温和莞尔道,“托阿昭的福,双腿虽依旧没有知觉,却奇迹般地能站起来,慢慢走几步了。”
“阿昭?”文濯兰惊喜地看向公仪戾,喃喃道,“阿昭真是长大了……真可靠。”
公仪戾跟着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眸弯起来,虎牙隐隐露出来,俊朗的面容格外有少年气:“应该做的。”
“是不是该庆祝一下?今晚姑姑请客,我们一家子去揽月楼好好吃顿饭罢?让南四和南十把淑皇贵妃偷偷带出来,再把拙玉叫上,亲朋团聚,把酒言欢,岂不乐哉?”
“姑姑决定便是。”文卿眉眼温柔,姑侄二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文家那帮人,自从文卿升任中书令后,文谦再也没来找过他。
文瑨甫才疏学浅,没能在科举中考取功名,文卿也不曾动用关系帮他作弊,要让他为了自己的仇人冒那么大风险,除非他疯了,但他离疯好歹还有一步之遥,他留着文瑨甫的命,是要他日后生不如死,如同当年失去双腿的幼子一般。
文谦胆小怕事,自然不敢声张,文府虽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城中多少还要点脸面,更何况文卿官高禄厚,权倾朝野,能避着他尽量避着他,否则等他想起以前在文府受过苦楚,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文家。
因为塞北战事的缘故,这三年里,文卿没精力处理文家那摊子烂事,今日文濯兰提起亲朋团聚,他才想起隔着一条街的御史文府。
出门之后,文卿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冷漠示人的神情,朝中大臣背地里叫他玉面阎罗不是没有缘由的,如果有人因为他惊世的容颜而轻视他,必定会为此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
而在他身后,逐渐遥远的相府中,少年郎的笑容也在他离府的瞬间收敛起来了。
公仪戾和文濯兰坐在一起,仰头看着屋檐上层层叠叠的落叶,状若无意般问道:“姑姑精通巫蛊秘药之术,可曾听说过一味名叫离恨香的草药?”
——
崇明帝将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改组,三省合一,依旧保留中书之名,中书令为三省长官,远非前朝宦官之流可以比拟,行政决策大权堪比摄政王。
这也是封藩令下来之后,文卿决定篡改遗诏的底气。
文卿确实是很容易取得位高权重者信任的人,他看起来风骨太正了,一举一动都透着传统士大夫为国生为民死的气节,一意孤行,傲岸自恃,善为人谋而不善谋己,简直是统治万民守卫社稷绝佳的垫脚石,没人会怀疑他的忠诚。
前世文卿确实没有辜负崇明帝的信任,身为崇明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景王谋反一事当年在京城引起不小的动荡,逼得公仪峻连皇位都坐不踏实的时候,文卿统率百官和北衙左右神策营十万禁军守在皇城大门,号令天下勤王之师,誓死效忠名正言顺的新帝。
但事实证明他的忠诚一文不值。
这一世,他只想为自己、为阿昭好好谋划。
“文大人,苏尚书方才来过,留下了一封信。”中书侍郎容璟在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从密筒中拿出苏拙玉留下的信双手奉给文卿。
容璟是文卿的心腹之一,在勾心斗角的中书省中,权力机构的最高层都是文卿的人。
文卿收下信,避开了所有官员,在内斋中拆开了信件。
“晏清,兄长说愿意见你一面。”
“但他有个秘谶,让我必须说与你听——”
“在被真相吞噬之前,停止探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挣扎
中书省署司馆外种满了红枫, 秋风一吹,卷起漫天秋红,文卿身着正一品绯色仙鹤交领补服, 坐在内馆将那封简短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
被真相吞噬之前?
他已是重生之人, 不论是天下局势还是南北战事,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谈何探寻?
“大人, 要备轿吗?”
容璟戴着一片厚厚的琉璃单镜, 他是罕见的异瞳,但那只淡蓝色的眼眸看东西十分模糊, 需要戴上琉璃镜才能处理繁重的案牍公文。
他的母族来自波斯,是当时护送公主来夏的使者, 在护送任务结束后本该返回故土, 却和当时容家的小公子, 也就是容璟的父亲私定终身, 好在大夏和波斯这些年外交关系始终不错,容家也愿意成全这桩美事,这才有容璟的降生。
“不必,你去和拙玉说一声,让他来中书省一趟。”
“苏尚书此刻不在户部。”
“他在哪儿?”
容璟扶了扶琉璃镜,小声说:“钦天署。”
“……”
钦天署戒律森严,从来不让外人入内, 哪怕是皇室召见占星官, 西厂公公权势再大, 也只能在九机塔下传达圣意。
“备轿, 去钦天署。”
“大人……”
“至少要将拙玉完好无缺地接回来。”文卿沉声道, 看着手中的信纸, 大概明白了苏珉为了他牺牲了什么。
苏纪堂此人危险至极,他的母族是京城最神秘的占卜世家令氏家族,世人只知道苏家和令氏联姻,却无人知晓苏纪堂生母到底是令氏哪位小姐,也有人猜测他根本不是苏家的子嗣,而是神谕依托令氏家族在俗世的化身。
自古以来,君王降生总会在史书中留下奇异瑰丽的天象,但事实上拥有伴生异象的人物屈指可数,苏纪堂便是其中之一,苏纪堂出生比文卿早几年,所以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朝中不乏老臣,连容璟都能回忆起幼时见过的漫天紫光。
他也曾动过将苏珉当做诱饵的心思,他不信前世苏珉过世后,苏纪堂独守在占星台,不再过问人间诸事只是一个巧合。
但是……他没想到苏珉真的会为了他去求苏纪堂。
明明看起来那么怕他。
“快些。”文卿难得催促宫人。
“大人,已经是最快了,再快就免不了颠簸了。”公公小步跟着轿辇跑着,手中的拂尘甩来甩去。
“颠簸便颠簸,再快些!”
“喳!”
文卿戴着鎏金玉冠,耳边的绣带小幅度地晃起来,绣带尾部分别坠着一颗鎏珠,鎏珠上被刻上了一个小小的昭字,连公仪戾都不曾注意过,是文卿隐秘的私心。
中书省离钦天署太远,前世也是如此,那时文卿只觉得舒心,眼不见为净,和钦天署那群占星官打交道总是讨不着好,特别是苏纪堂,总是能将文卿的谋划破坏掉。
文卿大权在握,本想将钦天署里的人也换成自己的心腹,彻底掌握大夏神俗两权,但实施起来处处碰壁,苏纪堂总能快他一步将他埋进去的棋子给废掉,两人斗了十几年,谁也没落着好。
但只有一件事,文卿承认他比他有远谋。
苏纪堂曾在他设计收回南境兵权时阻拦了他,以一大凶之卦暂缓了南境兵权的变动,否则他不知道后来的戾王还有没有兵马能够北上弑君。
“大人,钦天署到了。”
文卿回神,连忙掀开帷帘,春阳和文念恩一起扶着他下轿,容璟目眩头晕的,在轿中坐了会儿才白着脸出来。
整个中书省只有中书令有宫中乘轿之权,容璟不想走路所以才上了文卿的轿,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路跑过来!
“文大人,钦天署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文卿从官服中拿出御赐的通行金牌,声音阴沉得吓人:“钦天署是要造反了么?”
“卑职不敢!”
守卫官双膝跪地,低着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队伍末尾的小官偷偷跑了,打开塔中的机关不知到了哪去。
“滚开!”
文卿怒声吼道,额边青筋隐隐浮起,手持御赐金牌无人胆敢阻拦,文念恩将腰侧长刀抽出一截,护在文卿身前,春阳推着轮椅,穿过夹道的守卫官,满头冷汗。
听说这里的守卫官也是占星官,是会诅咒之术的,得罪了他们,轻则日后往往诸事不顺,重则有性命之忧。
文卿还是第一次进入九机塔内,但他没有心思去注意塔尖高悬的日晷和缓缓转动的百辰仪,昏暗的楼道内暗暗浮动着不明的尘雾,明明是白天,抬头仰望,却似乎能看到星辰。
“苏拙玉在哪里?”
文卿随手抓来一个占星官,那占星官抱着一沓陈旧的纸张,一受惊便尖声大叫,手中的纸张全部掉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饶:“大人饶命!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不知道苏尚书在监司阁!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容璟不忍直视地撇开了眼。
文卿也愣了一下,旋即怒视道:“监司阁在哪儿?!”
“在、在……在顶楼!”
“如何上去?”
“机、机关……”
“打开机关,否则杀了你。”文卿冷冷地盯着他,“本官说到做到。”
那占星官垂着脑袋,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跑到楼道边的一个书架旁,扭动了书架侧面的一根木条,原地便缓缓升起一个木笼结构的传送台。
文卿却说:“你先上去。”
“大、大人……?”
文卿向文念恩使了个眼色,文念恩便抽出刀,逼着那占星官往传送台上走,那占星官突然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扯下腰际的玉卦,空心卦中突然咻咻几声冒出几支暗箭,箭镞泛青,明显淬着毒。
“刺杀中书令!钦天署好大的胆子!”容璟大喊道。
“哪怕是皇上亲临,也没有擅闯的道理!”姜闻远手持玉卦,和文卿对峙着。
文念恩被文濯兰训练得眼疾手快,区区几枚暗箭根本不在话下,但他却很愤怒,没有提前感知到此人的恶意是他的失职,有一支箭被打歪了,箭镞划过春阳的衣袖,袖口立刻烂了一大块。
“钦天署不义在先,此刻再来说什么盟约,未免痴心妄想。”文卿怒不可遏,“本官再说一遍,把苏拙玉交出来,否则本官迟早拆了这九机塔,让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苏尚书来此乃是天意!岂能由你一介俗世官员置喙?”
“天意?”文卿耻笑道,“姜闻远,你懂什么叫天意吗?天意就是他苏纪堂随意编织的卦象,而你摇着尾巴衔着昭告天下罢了!”
“文卿!你!”
“藐视君主,为虎作伥,侮辱朝廷命官,数则罪名一并处置。”文卿沉着脸看向容璟,“告诉你的锦衣卫兄长,这个人,本官先杀了。”
容璟愣住了,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文念恩右手微动,还没出刀,便听见身后传来苏珉温润而焦急的声音——
“晏清!”
文卿循声回眸,却见苏珉一身不合尺寸的雪白常服,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看不见脖颈和领口。
他喊得焦急,走过来的动作却很缓慢,文卿看穿了这种难以言述的尴尬,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苏拙玉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
“什么都别说,晏清……求你。”
苏拙玉眼眶红红的,像兔子,其实文卿一直觉得苏拙玉像只兔子,很温驯,很纯粹,也很好骗,很好欺负,他脾气很好,却很少笑,因为一辈子没遇到过多少好事,总是倒霉,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滋味。
但他现在却勉强自己笑着,用生疏的笑容来安慰文卿。
文卿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看着苏拙玉,久久地难以说话。
他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切非他本意,甚至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发生得太过令人匪夷所思,重生以来,一切都依照他的意愿重新安排,却不曾想在这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和变数。
“走吧……走吧。”
苏拙玉要来推轮椅,被文卿抬手制止了。
文卿抬眸,深深地看着他,难忍哽咽:“我会杀了那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