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过猴儿,林白梧去灶堂做早饭,想着郑芷哭了一晚上,身子都哭虚了,不嫌麻烦的活了面,打算给他蒸大馅儿饺子。
大馅儿饺子,顾名思义,比普通饺子大上不少,有些人家好吃大的,要有整个手掌大小,包好后上灶也简单,或蒸或煎都香。
家里菜多,林白梧包了韭菜、白菜两种。
渊啸不在家,没人帮忙打下手,什么活都得他自己来。
林白梧干活麻利,做活儿很有条理,很多时候自己完全可以,可渊啸非要陪他,那大个个子坐在一方矮矮的马扎上,不好放腿,就直直的伸着。
有时候帮着打水,有时候帮着洗菜,有时候帮着剥蒜,粗粗的手指头干这些细活慢慢吞吞,却如何都要粘着他。
林白梧记吃不记打,渊啸走这些日子,早记不起看到他吃生肉时候的害怕,就剩下想了。
他将青菜剁碎,面擀做圆形薄片,瘫在手里包馅儿。
大馅儿饺子个头儿大,他、阿爹、郑芷三个人,一人最多吃两个。林白梧包的多,想着一会儿给郑家叔婶送过去。
锅子水起了沸,林白梧将大馅儿上屉摆好,盖上盖子等熟。
他收拾灶台,正见林大川拄着拐杖进门:“阿爹,咱早上吃大馅儿,我做了韭菜、白菜两种。”
林白梧知道他要洗漱,帮着将水打好,就听见林大川叹气道:“芷哥儿,究竟是咋了?”
林白梧端盆子的手一顿,没说话。
林大川又道:“水我自己能打,你去瞧瞧他吧,在哭呢,隔着门板子我都听见了。”
林白梧心里头一慌,跨门槛儿时差点摔着,他回过头:“阿爹帮我看着火。”
“知道了,快去吧。”
林白梧推门进去时,郑芷身上卷着薄被、抱腿坐在炕上,哭的眼睛都肿了。
林白梧坐到他边上,凑头过去小声的哄:“芷哥儿,咋又哭了?”
郑芷咬着嘴唇,一双眼睛通红:“白梧哥我想不明白,过年时候还好好的,他考中为啥就变了。”
林白梧抱着他:“有些人,偏是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那范浔才考中个小秀才,就忘了根本,若今后真挣了大功名,指不定要变成啥样。”
“人都说有福之人不入无福之家,他不是个好的,不值得你托付,早露出真面目也好,总比你嫁过去了再后悔的强。你瞧瞧我,周家也瞧不上,可现如今,我过得也不错呢。”
“芷哥儿,你比我好,你身上没那毛病、家里爹娘健在,啥好人家没有?那范浔是个王八蛋,不值得为他哭。”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对!他就是个王八蛋!”
“就是就是!长得也没你好看, 他咋好意思退亲的!让他放眼十里八村的看看,再找不出我们芷哥儿这俊俏模样儿的人儿了!”
闻言,郑芷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
见郑芷不那般哭了, 林白梧拉着他的小手, 放手心里揉揉:“芷哥儿,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你是真的很喜欢范浔吗?”
郑芷愣住, 他不明白林白梧为何会这般问。他若不喜欢范浔,怎会一心想要嫁他做夫郎,又怎会听说他要退亲, 这般难过。
他正欲点头, 却听林白梧又道:“你且同我说过, 久不见他也不多想,我想着,你心里其实也没把他看很重吧。”
郑芷皱起眉、咬住下唇,他才发觉, 自己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他与范浔,是自小的交情,打他还没到说亲的年纪, 两家子就已经定下了。
那时候, 他便知道范浔会是他相公。
范浔长得好、有学问、肯钻研,乡里乡亲的全夸他有出息、是做官的料, 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年少的郑芷听的多了, 心底也渐渐生了崇拜, 到如今, 早也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林白梧看着他发蒙的小脸, 伸手指头、轻轻擦了擦他眼角的泪:“芷哥儿,你现下心里难受,定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时间如流水,等过了这股劲儿,就好了。你这样,婶子知道了,该多心疼呢。”
一提起冯秋花,郑芷忽然变了脸色,他握紧林白梧的手:“白梧哥,你不知道,这几年我阿娘给了范浔好些银子!”
“好些银子?”
郑芷吸了吸鼻子:“还是上回范浔来我家借银子周转,我才知道的。范浔家底薄,这些年他读书的笔墨纸砚,全是我阿娘掏的钱。还有、还有你成亲、熊熊给的小二十两,我也全拿给他了!”
农家人过活儿、花钱有数,那读书考学才是最费钱的。
光是一刀纸,就够买半斤的猪肉,范浔做童生这么多年,花的没数。
林白梧越听越来气,他这是拿郑家做什么了!用的着时便好商好量,用不着了便一脚踹开?!他拳头攥紧,捶在炕面,恨不能渊啸赶紧回来,好去打那姓范的一顿。
郑芷瞧他一脸怒意,急着道:“我阿娘心里定也难受着……白梧哥,我得回家,我得去瞧她。”
他落下被子、去套外裳,林白梧站起来:“芷哥儿你别急,我炉灶上蒸了大馅儿,一会儿,你一道儿拿家去。婶子心里难受,估摸着也没咋吃好饭。”
林白梧到灶堂,锅里的大馅儿正好了,林大川熄了火,执着筷子一只一只的往盘子里捡。
他见林白梧过来:“我熬了粥,等会儿开锅了,一并端给芷哥儿。”
“芷哥儿要回了,我装些大馅儿给他带回去,婶子估摸着也没吃啥。”
“好好,咱家还有好些菜,你也带些走。”
两小哥儿出门儿,打开始的一篮子大馅儿饺子,到多加一筐子小青菜,林大川瞧着不够,又塞给两人半筐子脆黄瓜。
林白梧实在拿不下了,趁他阿爹又进了灶堂,赶紧拉着郑芷的手匆匆出了门子。
两人才走在路上,坐在门边唠闲嗑的婆姨们便齐齐闭口不作声了。
她们提着眼睛、贼眉鼠眼的偷瞧,想从他俩脸上瞧出些许特别的情绪来。
村子里人多嘴杂,闲话传的快,又何况范浔这个村里的“红人”,凡有关他的,都是村人们眼中的焦点、口中的谈资。
林白梧太熟悉这场面了,这在他过去的许多年里看过太多次,他不在意,却生怕郑芷难受。
他不动声色的用菜筺子将人挡起,隔住了好事儿妇人们探究的视线。
两人顺小路往村口去,还没到郑家,就瞧见那大门口围着黑压压一群人。
郑芷心口一缩,偏头去看林白梧:“白梧哥。”
林白梧咬了咬唇:“芷哥儿,你留在这等我,我去瞧瞧出了啥事儿了。”
郑芷却拉住他的手不肯松:“我同你一道去。”
林白梧踌躇:“若是那村人赶着瞧热闹……”
“我不怕。”郑芷一双眼睛沉静的看过来,“只要在这村子,便没办法不被人说三道四。我阿爹阿娘尚且承受着,我也不能怕。”
林白梧微怔,他没想到郑芷能说出这番话,他淡淡勾起唇:“好,我们一道去。”
两人才走近,围起的人群便自动让开一道路。有人窃窃私语:“来了、来了,芷哥儿回来了。”
郑芷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害怕的往后退了退,林白梧紧了紧握他的手,朝他小声道:“不怕。”
他声音那样小,散在嘈杂的人群里很快便消弭。可郑芷还是听着了,他点点头,朝林白梧露出个浅浅的笑。
郑家,堂屋的门紧闭,空荡荡的院子里站着三个陌生面孔——
为首的是个着缎面墨绿比甲的老嬷嬷,身后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年轻男人,该是谁家的仆人,他们一瞧见郑芷,齐齐迎了上来。
郑芷被这架势吓得往边上缩,林白梧其实也慌乱,却本能的护住郑芷挡在了他身前。
“你们……要干啥!”
老嬷嬷脸上堆起笑,朝林白梧道:“您就是郑家小哥儿、郑芷吧?”
林白梧没正面回,只道:“您有话便直说。”
老嬷嬷抬起手一扬,身后的年轻男人便默契的走上前,将手里的托盘呈了上来,那上头是白花花的银锭子,足十只。
她道:“我们三个打镇子上来,受范浔范公子所托,和您商议退婚一事的。这是一百两银,聊表歉意,还望您莫嫌弃。”
她话音落,周遭却安安静静、没一人发出声响,可见是早都知晓的。
好事儿乡人们看热闹的、探究的目光齐齐朝郑芷看去,如焰火般灼的人脸疼。
林白梧一心护着郑芷,可面对这番话,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僵持许久,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郑芷不止声音在抖、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着:“退婚……为什么不是范浔自己来?”
老嬷嬷偏过头来瞧,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叹:“哟!原来您才是芷哥儿啊。”她正了正色,“范家公子事儿忙,怕是没有这个闲功夫呢。”
她的声音、表情乃至动作全然和善,却莫名的带着瞧不起人的傲慢。
郑芷恨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急促……他双拳紧握、垂着头痛喊道:“闲功夫!与我家退婚竟然是闲功夫?!”
眼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我家费心费力的帮他,大到考学、小到笔墨纸砚,无一不使力、出银子,而今他考中秀才,眼瞧着平步青云了,便想拿银子打发我家了?!不可能!”
闻言,老嬷嬷微愣了一下,转而便又笑了起来:“您家若执意不肯退亲,范家公子也说了,他肯纳小。”
纳小……这是嫌打他郑家的脸不够,还要往上吐口水。
这一刻,郑芷只觉得恶心!他心心念念的范浔,竟是这种见利忘义、龌龊无耻、卑鄙肮脏的小人!他身形止不住的颤抖摇晃,被林白梧扶住了。
这世道,对哥儿本就不公平,他们长着男人的身子,却又因为能生儿育女,而嫁汉做内人。
那家底殷实的人家婚娶,从来优先考虑女子,只有贫穷户落和他们这山乡村野才会不介意娶个哥儿传宗接代。
可再是不介意,那被退过婚的哥儿也再难嫁人了,更何况郑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范浔凉薄而狠心,没给郑芷留一步退路。
郑芷一颗心被揉的生碎,他握住林白梧的手以借一些微薄的力,倔强的看去老嬷嬷:“这是范浔的意思吗?”
老嬷嬷心里不落忍,眼神闪躲:“是。”
郑芷红着眼睛:“我要他本人,亲自同我说。”
“范公子怕是来不了,他啊……要成亲了。”
夏日的风自脸侧温柔的刮过,郑芷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茫然的呼吸着,心口破碎,生疼。
林白梧沉下脸,握住郑芷的手,拉他进家门。
以今儿个的情况,郑家院里院外都闹腾,并不是个能沉静心绪的好地方。
林白梧将菜筺子放下:“芷哥儿,今儿个也和哥哥回家吧。”
郑芷却摇头拒绝了:“我阿爹和阿娘都在,我咋好自己个儿逃开?再说咱们这村子,也逃不开呀。”
林白梧劝不过,只得自己回去。
绕过院子时,他瞧见打镇上来的三人,还狗皮膏药似的赖着没走。
他走在路上,心里头刀绞一样难受,自己没用、帮不上什么忙,可又忍不住想,若是渊啸在会怎样,那高壮的汉子光是往那一站,就能震慑住生人,再不敢赖在院子里不走。
忽然,一道熟悉的“吱吱唧”声音顺风传了过来,林白梧抬起头,就见那本该在自家院外树上的小猴儿,竟然跟到了这儿。
他仰头去瞧:“小猴儿,你干啥来?”
树上的小猴儿眨着大眼睛,挠了挠脸,嗖的窜进树梢繁密的叶片间,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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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林白梧回了家, 可他放心不下郑芷、干啥都分心,生怕他又憋在家里闷头哭。
他屁股长刺儿似的坐不住、左右都难受,干脆拎上果子往村口去。
郑家的大门仍是没关。
过了这般久,院前瞧热闹的人群早都散了, 就连镇上来的那三个、估摸出一时半会儿得不着准信, 也走了。
林白梧正要进院子, 却听见嘎吱的车轮声隔了道院墙传了过来, 他疑惑的寻声去找, 就瞧见不远的土路上,郑芷驾着牛车,向前路行去。
林白梧一愣, 忙追了上去:“芷哥儿!芷哥儿你干啥去!”
郑芷听见唤, 回头去瞧, 一见是林白梧,神情一慌,赶紧抬手、快甩了两把鞭。老牛哞哞的低鸣,撅起硕大的牛屁股, 快走了几步。
不管遇着啥事,郑芷从没有避过他,这是为啥啊?!
林白梧心石一沉、眉头皱紧, 拔腿就追。
老牛虽有四蹄, 却没疾跑的林白梧快,不多时, 他便追上了牛车。
林白梧拽住车板子, 用尽全身的气力朝后拉:“芷哥儿、芷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终于, 郑芷拉住了缰绳, 老牛甩了甩尾, 停下了脚步。
林白梧怕他又走,紧紧拉住车板子:“这都快晌午了,你要干啥去啊?!”
郑芷盘腿坐在车板子上,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不说话。
林白梧见他不应,攥了攥拳头,干脆爬上车,坐到了他身侧,他握住他拉着缰绳的手:“芷哥儿,究竟是咋了?你有啥事儿是不能同我说的?”
郑芷不说话,林白梧也不催,只安静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