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川端着海碗出来,正瞧见坐在院里的高大汉子,他笑着问一句:“俩娃儿说小话儿呢?”
“嗯,不叫我进。”渊啸手肘杵着膝面,顶委屈。
林大川将海碗递给他:“刚烤的,又糯又甜。”
渊啸接进手里,低头瞧着碗中黑乎乎的一大块儿,无从下手。
*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吖~
第84章
林大川笑着帮渊啸将番薯掰作两半儿, 黑乎乎的烤番薯打开,内里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流着糖油,散发着甜糯的香。
渊啸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 先用鼻子闻了闻, 张开嘴, 浅浅咬了一口。
番薯的甜霎时溢了满口, 他抬起头:“阿爹, 这个好甜。”
林大川笑起来:“灶堂里还有呢,吃完了自己再去拿。”
渊啸吃了两口便不动了,他的眼神愈来愈黯, 这滋味让他怀念起峪途山林间, 野物鲜血的甘甜味道。
他口齿生津,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喉咙滚动。
卧房里,两个小哥儿坐在一块儿,腿挨着腿, 可亲密。
林白梧听说了郑芷在家绣嫁衣,笑着问道:“绣的咋样了?”
郑芷有点羞涩,他的绣工向来不行, 绣的多了, 才稍稍摸到一点儿门路,但到底一般。
林白梧道:“只要是你绣的, 不管啥样, 熊熊肯定都觉得好。”
一提起熊熊, 郑芷的小脸儿又起了一层绯红, 挂在两颊上, 像喝醉了甜酒:“他是这么说的,他啥都说好。”
林白梧以前从没在郑芷的眼中瞧见过这种羞涩的神情,他偏头笑起来:“你以前不是可不愿绣嫁衣了,这回咋情愿了呢?”
郑芷抿着唇,这话儿他阿娘也问过,那时候他没想明白,也不晓得自己干啥这执着。
过了很久很久,又一日他在家绣嫁衣,嫌自己绣的仙鹤羽翼颜色不对,拆了重绣时,他才想明白。
他这没日没夜的每一针里,是羞涩、是喜悦、是甜蜜……他将这些都融进绣线,一齐藏进嫁衣里。
他红着脸笑起来:“我也说不清楚,可绣的时候心里头好欢喜,每一针都欢喜。”
林白梧笑眯着眼看他,伸手抚了抚郑芷的鬓发:“我们芷哥儿长大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敲门声,郑芷跳下炕,跑去开门。
林大川将手里海碗递进门去,一脸慈爱:“刚烤的番薯,趁热乎,快尝尝。”
郑芷甜笑着接过来:“林伯,我可爱吃甜了!”
“知道你爱吃,给你挑了最大个儿的。”他笑着将门关起来,“行了,你俩耍吧,我走了。”
郑芷将炕上的小桌子拉拉近,将海碗放到桌面上。
刚烤的番薯烫手,郑芷馋得紧,就边吹边扒皮,那样子活像个吃不到坚果的小松鼠。
林白梧瞧着他笑:“芷哥儿,我近儿个在学绣呢。”
郑芷将扒好皮的番薯先递给林白梧:“我知道呀,所以怕你忙,都不好意思来寻你。”
林白梧也不同他客套,伸手接过番薯,低头浅咬了一口,番薯烤得正正好,软糯香甜,一口下去流出金黄糖油:“你就来寻嘛,你寻我,我肯定推了所有事儿,就咱俩呆着。”
郑芷“嘿嘿嘿”笑起来,“那我来的多了,哥夫可得烦我。”
林白梧鼓起小脸儿:“他才不敢呢。”
两小哥儿凑头在一块儿咯咯咯的笑,吃过番薯,林白梧拿帕子擦净手,反身将炕里的绣线篓子拿了过来。
他自里头拿出一张缎面帕子,帕子没绣完,上头还别着针,他怕扎了人,小心递给郑芷。
郑芷忙低头来瞧,只见上头是一对儿靺鞨绣的比翼鸟——其状如凫,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郑芷的细手指轻轻摸着青赤色、长羽翼的神鸟,感受着指尖细腻的丝线触感,赞叹出声:“这绣的……也太好看了。”
靺鞨绣用的柞蚕丝,多层交互叠加,光一片羽毛,就要绣上百来针,如此精工细作,更显得神鸟栩栩如生。
林白梧道:“我学绣的时间太短,技艺不精,和林绣娘的没法儿比,所以……你莫要嫌弃。”
郑芷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这是给我的?”
林白梧点点头:“你要出嫁了,我总得送些什么才好呀。”
“不嫌弃!”郑芷的眼睛都离不开这帕子了,他赞叹着,“多好看啊。”
“真不嫌弃呀?”林白梧笑起来,凑到他耳朵边,轻轻道,“除了这帕子,我还给你做了套里衣,衣边绣了小熊。”
“哎呀!”郑芷红起脸,“白梧哥你咋学这坏了!”
“那你要不要嘛?”
郑芷垂着头,声音小小的:“要。”
林白梧坐的太久,腰有点儿撑不住,他往迎枕上靠了靠:“我眼下也闲在家了,你嫁衣若绣的不可心,到这儿来嘛,我帮你改改。”
郑芷一听,忙抱住他的手臂,小脑瓜蹭蹭,“呜呜呜白梧哥,你咋这好,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咱俩一辈子住一块儿。”
林白梧眼神温柔,抬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林白梧既这般说了,郑芷也不同他来虚的,真就拎着布袋子,隔三差五的来林家绣嫁衣。
他怕林白梧绣得多了,休息不好,也只在吃过午饭后,来绣上一个时辰。
两小哥儿坐在一块儿边唠嗑边绣,倒也不烦闷。
日子过的快,马上就要到中秋,离郑芷成亲的九月二十也越来越近。
到了晌午,郑芷吃好饭,便将嫁衣装进布袋子,要往林家去。
冯秋花特意赶在中秋前做了月饼点心,木质食盒底铺上一层油纸,将点心一块儿一块儿摆放齐整。
郑芷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布袋子,才到林家大门口,就瞧见一个梳着流云髻的小姑娘,提着小布包站在门边。
巧儿是头回上林家的门,寻了好半晌找不到地方,在外头徘徊了好久。
他瞧见郑芷,歪着头小心问一句:“这儿是梧哥儿家吗?”
郑芷领人进了门儿,马上中秋了,林家也在准备过节的吃食,林白梧自灶堂出来,正瞧见大门口进来的小闺女,有些许诧异。
上门的都是客,林白梧领着两人进了屋。
比起郑芷的熟门熟路,巧儿显得生涩许多。
她将布袋子轻轻放到桌面上,也不敢往炕上坐,只在方桌边的椅子里坐下。
林白梧倒了碗甜水,端到巧儿跟前:“外头风冷,你咋过来了呢?”
巧儿抿了抿唇,将手里布包递了过去:“梧哥儿,这不马上中秋了么,我阿娘想着你多是没功夫到我家的,就叫我送些东西来。”
林白梧伸手接了布包:“林姨咋这客气,我是小辈儿,该我上门儿才是呢。”
经过上回的事儿,巧儿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梧哥儿,风哥儿的事儿实在对不住,我阿娘也没想到他有这个心思……”
“这事儿和你俩也没啥干系。”林白梧一手抵着后腰,“都翻篇儿了。”
巧儿听他这般说,心里终于好受些,其实她老早就想来的,可是找不到啥好时机,也不敢唐突的随便登门儿。
没旁的事儿了,巧儿抚了抚鬓发:“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急着走嘛,留下吃个饭,家里炖着玉米排骨汤呢。”
“就不了。”巧儿笑笑,“我阿娘还等着我回去裱绣面呢。”
林白梧正要起身去送她,巧儿忙将人拦下了:“你身子这重,快别动了,我自己走就成。”
说着,巧儿出了门,又反身将卧房的木门轻轻关上了。
林白梧挺着大肚子,不好来回走动,便没出去。他将巧儿送来的布包轻轻打开,就见里头是缠好的柞蚕丝线,一盘一盘,得有十来个。
柞蚕丝金贵,林绣娘自己都不舍得用,这会儿竟然给他送了这么多。
林白梧的手指轻轻摸着丝线,心里头不是滋味儿。
郑芷瞧了这半天,也多少明白是咋回事儿了,他浅声道:“她说的风哥儿是曲长风吗?”
林白梧皱起眉:“你知道他?”
郑芷将布袋子里的嫁衣拿出来,红艳艳的绸面上,金凤凰翔于九天,很是喜庆,他轻声道:“前儿个听我阿娘提了一嘴子,说是曲家太太逼着曲长风给镇子魏家做小,那魏家老爷都五十几了,也不怕良心难安。”
“魏老爷?”
“嗯”郑芷点点头,“不过这风哥儿也是个狠的,拿刀刮花了脸。”
林白梧听着,心里头蓦地一抽:“刮成啥样了?!”
“没见着,总归是嫁不得人了吧。”
林白梧声音发起颤:“他阿爹便不管吗?”
郑芷摇摇头,叹息道:“曲老爷在家做不得主,风哥儿又是庶出,没人肯给他出头。”
好半晌,林白梧都说不出话儿来,他想起在林绣娘家,曲长风颤抖的、单薄的肩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干涩的吐出一句:“可怜的。”
郑芷摇头叹道:“哎,是好可怜。”
这话儿好沉重,两人都沉默了,只有针线拉扯的细碎声响,磨着耳朵。
许久后,郑芷才又开了口:“白梧哥,你帮我瞧瞧这个祥云纹呗,我咋都绣不好。”
林白梧怔了好半晌,才缓缓抽回神,伸手将嫁衣拿了过来:“我瞅瞅。”
*
八月中旬,秋意愈来愈浓。
稻田间,秋风吹得黄澄澄的稻子翻起层层金浪;峪途山林里,卷曲的枯叶铺了小片山坡。
过了秋便是冬,山野间的动物们开始储存过冬食粮,走兽愈加丰满,皮毛之下是健硕的筋肉。
渊啸距离上一次进入峪途山东坡、以虎形修养已有几月。
强压在体内的欲/望早就难已克制,沸腾的兽血、偾张的肌肉、疯狂拉扯的人性与兽性……都在告诉他,他又该离开了。
可是林白梧的肚子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生产,渊啸如何也舍不得走。
他熬着、忍耐着,即便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即便身体的温度再难以控制,他仍在忍,想着最起码、最起码,得过了中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八月十五, 花好月圆。
林白梧的身子越发沉重,两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有寻常妇人五六个月的大小。
也因为身子重,中秋节没有操办,只打算在自家堂屋里, 一家人围坐, 和和美美的吃顿团圆饭。
这时节, 峪途河里鱼虾正盛, 村人早早下网捕捞, 将活蹦乱跳的鱼虾,拉到渔市上售卖。
林大川趁着晨光熹微、赶着日头,早早到渔市买了条肥鱼、一篓子个头儿十足的河虾, 一并拎回了家。
团圆饭得在晚上吃, 林大川便用木桶子打了半桶的水, 将肥鱼先养着。
渊啸扶着林白梧到灶堂子时,就见着一条黑背肥鱼在水里吐泡泡。
孕中期,可能是食补得当、心情畅快,林白梧的小脸儿越发红润, 竟是比没成亲那会儿还要嫩,整个人水灵灵的。
他一手托着后腰,瞧着桶子里的游鱼, 对渊啸道:“今儿个晚上吃鱼, 怕你不尽兴,我再给你清蒸个肘子。”
渊啸宽大的手掌轻轻抚着林白梧的肚子, 眼里满是担忧——
近日来, 他身体的躁动愈发明显, 狂躁、嗜血、屠戮……原始的兽性难以压制, 在血脉里疯狂滋生。即便是刚屠杀的野鹿, 新鲜的血液正温热,都再无法让他满足。
渊啸深深呼出口气,过了中秋,他怕是必须得走了。
正想着,林白梧柔软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他细白的手指指向木桶:“我的猫儿还没丢那会儿,我就给它喂小鱼。”
他轻轻笑起来:“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腊肉都是一薄片一薄片的切,更别提鲜肉了,好在峪途河里有鱼,它也不嫌弃……”
“也怪我傻,真以为它是猫儿,实际人家是头小虎呢。”
他声音轻轻软软,如天边云,让渊啸想起被林白梧刚捡回去的日子。
他一头受伤的老虎,即便化作了幼形,可倒底是山林霸主,却被这没眼力见儿的小哥儿当作了猫儿,提着它后颈子就拎回了家。
这小哥儿给它上药,瞧它伤得重了,抱着它哭,打那时候起,它便对一个人类起了不同寻常的心思。
直到他亲了它、抱着它说喜欢,它才发觉自己砰咚砰砰的心,竟只要这两个字也能说清——它“喜欢”他,好喜欢。
他想起那时的情形,再瞧着身前这个怀了他两个儿子的小人儿,竟觉得恍如隔世。
渊啸轻轻勾起唇,手臂环住林白梧单薄的肩,将人往怀里带。
他的下颌抵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蹭,忽然,他开口道:“梧宝儿,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林白梧仰着头,瞧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轻声应:“我也是。”
暮色苍茫时,林家烟囱里升起炊烟袅袅,顺着秋风盘旋而上。
入了秋,天黑的早,灶堂里点起一盏油灯,照得一室昏黄的暖,林大川开始做团圆饭。
想着林白梧怀着娃儿,不能吃太油太辣,他便打算做个清蒸鱼、白灼虾、再炒两道小青菜,清清淡淡的,又滋补养身。
林大川将桶里肥鱼捞出来、处理干净,自鱼腹内切断其脊椎骨,用盐巴先腌上一刻钟。
待腌得差不离了,将香葱切段、生姜切片,铺一层到盘子里,再塞一些到鱼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