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消停了。
我借机悄悄退出去些许,刚把鼻尖移开,那张睡的好端端的脸无端就皱了起来。
我赶紧又送回去,眉头舒展了,呼吸也放缓了。
我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硬挺了半个晚上,临近破晓才稍稍眯了一会儿。
赶在第一缕晨光进来之前,阿恒悄悄退了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窗外才开始有了动静,鸡鸣狗叫,鸟啭莺啼,村头打孩子的,走串卖烧饼的。
我睁了睁眼,立马对上阿恒乌黑的一双眼睛。
我提了提嘴角:“晚上冷吧?”
阿恒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倒也还好,我们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这点小寒小冷还奈何不了我。”
我忍着笑,冲他竖竖拇指,“阿恒大侠果然厉害。”
几个孩子也相继醒了,被阿恒拖着一日之计在于晨地操练起来。听着他们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儿热热闹闹的动静,我反倒觉得倦意一股脑地涌上来,招架不住了。
再被叫醒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阿恒坐在床头一脸忧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岂止是没睡好,托你的福,一晚没睡着。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我又打了个哈欠,“春困秋乏,我一向都是这样,没事。”
阿恒又看了我一会儿,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个做饭的阿嬷和几个下人,我一夜没回去他们该着急了……到时候闹到我爹那里去,又不安生了。”
我这才意识到昨晚硬要留下阿恒确实是仓促疏忽了,他再怎么说都是景行止的儿子,哪怕再不待见,也不会真的丢在这里不管不顾。
我点点头,“那你赶紧回吧。”
“厨房里给你留了饭菜,你起来别忘了吃。”
我点头。
“那我……改天再过来。”
我继续点头。
“我真走了啊。”阿恒总算没的交待了,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我,忽的又一屁股坐了回来,“我怎么总觉得你这态度不太对,下次我过来你不会又要把我拒之门外吧?”
我没忍住笑了,“都说了不会无缘无故赶你走了。”
阿恒把我一只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你发誓。”
我苦笑不得,只得捏出三根指头对着黑黢黢的房顶发了个誓,“我发誓,阿恒大侠下次来绝对不会被拒之门外,如违此誓,我就……我就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一整夜都睡不着,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阿恒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站了起来。
强撑了这么会儿,睡意又上来了,我半闭上眼睛,隐约间好像闻到了哪里飘来的槐花香,朦朦胧胧道:“我想吃槐花饼了。”
阿恒好像是笑了笑,又给我掖了掖被角,“好,下次来给你带。”
等我真正起来日已近午,三个小崽子不知去向,我溜达进厨房看了眼,给我留了俩烧饼。
王二麻子家的酥皮烧饼,烤的金黄,表面再撒上一大把芝麻,咬一口咯嘣一声,齿颊留香。
我知道他家的烧饼远近闻名,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吃得起的。一个烧饼两文钱,一大家子吃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花销。上次小莺儿发热都烧糊涂了嘴里还惦记这玩意儿,给她买了一个,想了想又掰了两个角分给了两个狗子,我自己连颗芝麻都没剩下。
这敢情好,一个人分俩,管够。
我心里不禁好笑,这到底是我给人捡回家了,还是人把我们给收养了?
我搬张凳子找个阴凉边吃边琢磨,当初赶走阿恒时跟孩子们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实也是个理由,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不想跟姓景的有牵涉。
可如果是阿恒的话……
阿恒也姓景,却说如果我不喜欢,可以不必把他当成景家人。可他到底是景行止的儿子,万一到时候惹来了景行止……
这么些年来省吃俭用,我倒也攒下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实在没办法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不是不行。
可我拿不定的,是对阿恒的态度。
换做以前的我,一定会把毫不犹豫地他赶出去,老死不相往来,以绝后患。可为什么听了他那一番话就生出了先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了再想办法的想法?而且很明显,这是个下下策,跟我这些年来一直秉持的态度完全相悖。
所以到底是阿恒有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我伸手摸了摸鼻尖,昨晚一整夜的呼吸交抵,到现在还有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明明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回想起来倒也不会不舒服。
果然是吃人的嘴短,我边嚼着烧饼边想,我喝了他的鸭汤,吃了他的烧饼,这会儿就说不出他的坏话来了。
门外一阵喧闹,是几个小崽子结队回来了,我收神抬头看了一眼,却又一下子愣了。
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大白狗“将军”。
“看,玉哥儿!”大狗子兴冲冲地给我展示他手里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将军捉的,我们还没看见呢,将军就冲上去了。”
大白狗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浑像他那等着邀功的主子。
“将军怎么在这儿?”我问道,“阿恒没带走吗?”
小莺儿道:“阿恒哥哥说以后他不在的时候就把将军留下,就没人敢上门欺负咱们了。”
“阿恒哥哥还说了,以后将军的伙食他来负责。”二狗子补充道。
我琢磨了会儿,这不就是变相地赖上我了,不由气笑了,“谁要帮他养狗。”
“帮我养狗怎么了?”
我寻声看过去,只见阿恒就站在门外,一簇盈白映骄阳,手里拿着一大枝开的正盛的槐花。
登时满院槐花香。
“我没找着卖槐花饼的,刚好来的路上有正开着的槐花,你会做吗?”
“你怎么……”我愣了愣,惊亦有之,喜亦有之,“你不是回家了吗?”
“回家了不能再回来啊?”阿恒几步跨进院来,一捧槐花送到我怀里,“我怕你这小肚鸡肠的什么时候又反悔起来,不得趁着你还没回过神来赶紧回来。”
“谁小肚鸡肠了,”我笑骂道,“是你拿你那狭隘的小人之心,度我这广阔的君子之腹。”
“好好好,我是小人,而且是得志的小人,行了吧。”阿恒笑了笑,又回到院外,不知道跟谁嘱咐:“东西放这儿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有什么事就来这儿找我。”
外面的人不知道又嘟嘟囔囔了些什么,被阿恒挥挥手打发走了。
紧接着阿恒探头回来,“大狗子二狗子,过来搬东西。”
大狗子一把扔下手里的死兔子,跟着二狗子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从外头抱回来好几床棉被。
我瞅着直乐,“阿恒大侠不是不怕冷吗?”
“家里棉被不是少嘛,刚好我那儿有多余的,就抱过来几床,”阿恒揉了揉鼻子,“冷不冷是一回事儿,有没有是另一回事儿,就你那几床被子,我都不知道你们冬天是怎么过来的。”
“是是是,”我笑着点头,“没有你我们就得冻死饿死。”
大狗子二狗子又杂七杂八搬了一堆东西进来,我也没细看,跟在阿恒在树荫底下有一嘴没一嘴地说了会儿,一偏头正看见院门外一步三回头的人,问道:“刚刚来的是谁?”
“一个下人。”阿恒敷衍道。
我瞅着背影有点儿眼熟,“当初跟着你去柳铺集的那个下人?”
“嗯。”阿恒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耐烦,“我爹派过来盯着我的,我去哪儿都要跟着,今天非要跟过来看看我到底是在哪儿过的夜,估计是打算跟我爹告我的状吧。”
也就是说景行止会知道阿恒在我这儿。
我心里紧了紧,又急忙劝慰自己不要多想,就算景行止知道了也不一定就会过来,过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
毕竟,名义上的柳存书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到底会不会做啊?”阿恒从我怀里拽了两朵槐花放嘴里嚼着,“别说,还真挺香的,还甜呢。”
我伸了个懒腰,“得,让你见识见识本大厨的手艺。”
冲一直忙进忙出却什么都没干的小莺儿招招手,“去山上老头那儿要两斤蜂蜜去。”
小莺儿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手里的槐花,应一声“好唻”,撒开腿儿跑了。
“就她自己去啊?远不远啊?”阿恒跟着看了眼,“要不我陪她去?”
“不用,”我摆摆手,老头一直就不待见阿恒,让他看见了还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随口道:“老头喜欢她,别人去了不给。”
大狗子跟二狗子搬完东西回来,我一一给他们分派了活儿,大狗子去烧水,二狗子把那一枝子槐花都薅下来,洗干净。
“开了花的都不要,留着带花苞就行。”
分派完了几个小崽子,回头一看,身后还站着个大活人呢。
“我呢?我干嘛?”阿恒含笑看着我。
我想了想,顺手捡起地上的死兔子扔给他,“把你家将军的善后事宜做了吧。”
“那你呢?”阿恒跟在我身后问。
“我?”我兀自进屋关了房门,“我睡午觉。”
作者有话说:
“阿恒你带被子了我还怎么安排你跟玉哥儿同床共枕?”作者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地道。
第19章 操劳为口忙
刚关上房门就听见阿恒在外头嚷嚷,“怎么又睡啊?你是猪吗?”
“是。”我索性应了,“等我养好了膘才好供阿恒大侠驱策。”
阿恒又笑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阿恒拿来的那些棉被还都堆在床上,蓬松厚实,料子是上好的东阳花萝,花纹繁复,一看就不是俗品。
我把那些被子往旁边堆了堆,从底下拽出了我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小破被来。
其实也不是真困,毕竟刚醒了没一会儿,但就是身上懒得厉害,不愿意动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伤了、病了、觉得过不下去了就埋头睡,至少梦里是没病没灾的,好像一觉就可以隔开现实与虚幻、现实与现实,一觉睡醒了也就都过去了。
我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二狗子洗菜的水声,大狗子在后院的劈柴声,还有阿恒压低了声音跟二狗子的说话声。
挺恍惚的,我们平平静静的小日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号人?
半睡半醒眯了小半个时辰,等我出去的时候给他们分派的任务基本也都完成了。
“你可算起来了。”阿恒拎着只收拾完的兔子看着我,“这怎么整?”
我接过阿恒手里的兔子看了看,毛都剥了,五脏收拾得挺干净,血水也都冲下来了。
“等着吧。”我把兔子拎进厨房。
先用盐巴周身摸了一遍,又找出些之前山上采的菌子伙同葱姜蒜一起塞进兔子肚子里。这东西得腌个把时辰,处理妥当后刚好大狗子的水也烧开了,把二狗子择出来的槐花倒进去焯水,原本还莹泽似雪的槐花苞瞬间变得青翠欲滴。
“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我抬头,只见阿恒正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我。
我笑笑,低下头继续捞槐花,“烟熏火燎的,不呛吗?”
阿恒靠近的时候整个厨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一下,可能烟雾缭绕的缘故,阿恒贴的挺近,几乎在我耳朵边上出声:“我就喜欢这种人间烟火气。”
我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昨天晚上他贴面冲我呼出的那声“玉哥儿”。
我清清嗓子,挪开了几步,拿肩膀蹭了蹭耳朵,“你进来干嘛?”
阿恒倒没再贴过来,四周看看:“需要我帮忙吗?”
“你就别搁这儿添乱了,”我这厨房属实太小了,阿恒往这儿一杵顿时显得逼仄拥挤,连温度都高了几分。我从角落里抄了个盆,赶紧把人打发出去:“去院子里挖点土,加水和稀了。”
“和泥?”阿恒接过盆愣了愣,倒也没再追问,拎着盆出去了。
平生操劳为口忙,我继续把槐花都捞出来,裹上鸡蛋、面粉和蜂蜜,搅拌均匀了等着下锅。眼看着兔子也腌好了,找出两张去年存下来的荷叶,洗干净了把兔子整个包起来。
四下瞅瞅,一切准备妥当,就差阿恒和的泥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我只好找出来,只见阿恒蹲在井边,守着满满一大盆黄泥正忙的起劲儿。
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我对着阿恒因为使劲而绷直的后脊线问:“你从哪儿挖的泥?”
阿恒回了回头,随手一指,继续回到满盆黄泥里头挣扎,“就在墙角啊。”
“墙角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你有没有觉得这泥有点味道?”
“什么味道?”阿恒抬起一只手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大狗子和二狗子起夜的时候懒得去茅房,一般都是滋墙角了事。”我勾了勾嘴角,“你有没有觉得这泥挺滋润的?手感还有点滑腻?看见一大块墙皮没有,就是他俩给我冲下来的。”
阿恒举着两只手忽然就静默了。
直到一旁看热闹的二狗子笑出声来,“阿恒哥哥,你别听玉哥儿瞎说,大狗子平时撒尿没对准尿外头玉哥儿都得追着打半天,谁敢在他墙根上撒尿?”
阿恒脸色一黑,举着像只泥手突然站了起来。
我顿感不妙,拔腿就跑。
这时候练没练过就显现出来了,我几乎是刚转过身,也就跑了两步,就感觉身后一阵风呼啸而来,一只手大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