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毕再被拖回牢房,隐约间好像听见老头唤了我几声,却实在没力气应了。
我身体里还带着那些东西,与血肉连在一起,与骨骼互相抵触,呼吸之间都疼的锥心刺骨,却硬是在那种情形之下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唤我:“小书……”
睁眼的那一瞬间,便再也忍不住了,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流下来的是血是泪,湿凉一片。
“老师……”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对着柳骞唤一声“老师”了。
“好孩子,好孩子……老师来晚了,”柳骞一双手颤抖着隔着拦木来拉我,却始终差着那么几寸,我肩胛那里钉着两枚铁钉,竟然连半分力气也无。
滕子珺是跟柳骞一道来的,从外头提了个狱卒过来,把人往前一推,“还愣着干嘛?开门啊!”
那狱卒犹豫再三,“大人说了,这个人不能放。”
柳骞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起身整顿衣衫,“我在朝中时官至国子祭酒,官居从三品,就是你们县太爷来了也得给我几分脸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狱卒这才掏出钥匙把牢门打开了。
滕子珺第一个冲了进来,“你怎么样?他们对你用刑了?”
我摇摇头,这会儿多说无益,我刚入狱那段时间时常受到接济,约莫就是他在外周旋,柳老也该是他找来的,冲人郑重道:“多谢。”
再看着柳骞,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说不出了,只是眼泪怎么也刹不住似的往外奔流。
“老师知道,老师都知道,”柳骞上前在我手上拍了拍,“你受委屈了。”
“有什么话先出去再说。”滕子珺将我背上,刚走到地牢门口,胖太监便领着一伙人冲了进来。
柳骞还欲继续拿出自己的名头压一压这伙人,那胖太监却根本不给机会,趾高气昂地大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囚,来人呐,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们这边能有战力的也就是滕子珺一人,但寡不敌众,不消片刻便被胖太监一伙人按压在地。
胖太监拿了把刀架在滕子珺脖子上,“你知道你是如何越过这层层把守进到这地牢来的吗?就凭这老头几句糊弄人的话吗?说实话,咱家等了你很久了。”
吩咐左右把滕子珺架起来,又把那把刀递到了滕子珺手上,“今有刁民劫狱,混乱之中错手杀了囚犯,这事不就有交待了吗?”
“放肆,”柳骞往我身前挡了挡,“我如今虽然奉陛下恩旨闲养乡里,却仍有请旨上书之权,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胖太监眼里一寒:“死人是不会上书的。”
刀锋逼近,胖太监袖手冷笑。
猛然之间地牢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银光落刃,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已然落了地。
第120章 终得故人归
少年自光里而来,一身银光铠甲,云霆披风猎猎,手执长枪,恍似神兵天降。
他总算是兑现了承诺,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无人可敌其锋芒。
我心里压着许久的那口气总算松下,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我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梦境香甜柔软,没有苦痛,没有看不清的前路,好像回到了过去过得很慢的那些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涓涓往前流淌,每日忧心的只有一日三餐。
我好像在梦里走过了春秋四季,嗅到了牛角山上的风和露,野湖边草木的清香,听到了夏夜里的虫鸣蛙叫,寒冬大雪压着残枝呻吟。最后有个人将我轻轻揽进怀里,安慰我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晴天。
再后来我就醒了,因为我听见了小莺儿的哭声。
知觉渐渐回归,先是疼,从四肢百骸里席卷而来的疼,持续而尖锐地拉扯着神经,疼得我直犯恶心。我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人在这样的情形是不可能睡着的,方才那可能是人在濒死前对疼痛的一种麻痹,我要是跟着睡过去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再之后是小莺儿的哭声,小丫头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小时候稀疏的几根黄毛也能撺两个麻花辫了,就是一哭起来这幅公鸭嗓一直没见改善,以至于我一听到这声音还是如临大敌,这才硬生生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最后是掌心里一点温暖,一缕细若游丝如温水般的触感沿着掌心缓缓而上,最后汇集于气海丹田,这才护住了那一点薄弱的心脉,不至于枯竭而亡。
至此所有的感觉都回归了,可我就是睁不开眼。
我听见阿恒开口问:“他怎么样了?”
有个陌生些的声音回道:“除了身上这些你看到的,还有就是前胸遭过碾压,肋骨断了两根,手上受过拶刑,指骨断了三根,腕骨和脚踝关节都有反复被拆卸过的痕迹。这些都还好说,如今最为棘手的是他身上这些钉子。”
一声叹息滑落:“悬魂钉,一钉摄魂,两钉出窍,这些钉子上带着旋纹,全都是旋转着钉进各处关窍里。如果强势取出,势必牵连出皮肉,按照相反的方向旋出,他便得再受一遍当初的罪。”
一提到那些钉子我便心生恶寒,身子控制不住打摆起来。阿恒抱的更紧了些,小声安抚。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静下来了,之前说话的人应该是出去了。
“玉哥儿,你睁眼看看我,”阿恒在耳边轻轻唤道,声音艰涩阻滞,似是在狠狠压抑着情绪,再开口时却带上了几分潮湿气,“我回来了,你说我再回来还要给我煮面吃的……你不是答应不管我什么时候回来都等我的吗?”
有一点冰凉滴到我脸上,心里跟着一颤,终于是缓缓撑开了眼皮。
“阿恒啊……”光线太亮了,我眯了眯眼才勉强睁开,阿恒的轮廓逐渐清晰,眉眼间较走的时候多了几分英气,只是脸上挂了两行泪痕,叫我心疼不已。
我想抬手给他擦擦眼泪,却受制于身体里那几枚铁钉,只能作罢,皱了皱眉,“你怎么瘦了?”
阿恒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沉声埋怨道:“你还有脸说我。”
我垂眸打量了一眼这一副残破身子,不由苦笑,“是啊,吓到你了吧。”
阿恒张了张手,想是想要抱我,却又无处下手,最后只是把手收回去埋在脸上狠狠抽了口气,“吓死我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吓我了。”
以后……我遥想下那个前路叵测的以后,只怕再想吓他也没有机会了。
勉强扯了个笑出来,“以后不会了。”
这会儿清醒一些了,后知后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恒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起头来,眼眶还是泛红,但情绪已经收住了,“小秋……就是我留在柳铺的那个随从写信告诉我的,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却还是来晚了。若我能再早一些过来,你就不会……不会受这些罪了。”
“阿恒,阿恒……”我无奈之下也只能动了动手指,把指尖搭在阿恒攥成拳的手上,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命里该有这些。我苟且偷生这么些年,总该受些天谴,但跟那些安稳踏实的日子比起来,我就不觉得苦了。”
“我不会让你白受这些罪的,那些对你动过手的一个也逃不了。”阿恒咬牙切齿道,“那个死胖子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便宜他了,别人我定要让他十倍百倍偿还给你。”
说起那个胖太监,我倒是想起来了,“胡庸到底是宫里的人,你到时候上一个请罪帖,别被人拿下把柄。看在景皇后的颜面上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
阿恒把我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别想这些了,我心里有数,你好好休息。”
“好。”我闭上眼睛,思及梦里听见的哭声,又睁眼问道:“两个孩子呢?还有柳老和滕子珺呢?对,还有林将军,他还在狱里吗?”
“小莺儿在外头等着,大狗子……他被那个县太爷看护起来了,如今谁也见不着。”
我点点头:“还算他聪明。”
那些人无论怎么折腾我他都不用管,反正最后不会算到他头上。但大狗子身份特殊,若在这县衙里出了差池,他十个脑袋都不够掉,所以倾尽全力把大狗子看护起来才是上上之策。
“柳老、姓滕的还有老头都很好,你别瞎操心了。”
“小莺儿看见我这样吓坏了吧,你让她进来……”
“你现在谁也不能见,”阿恒替我把被角掖好,“你先睡一觉,一觉睡到明天早上我就让你见小莺儿。”
阿恒不由分说,我也只好作罢。
只是第二天一早也没能见到小莺儿,阿恒端着一碗药进来嘱咐我喝下,只道他们想到办法取我身上那些钉子了。
“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管了,你就安心把药吃下去,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我刚睡醒。”一边埋怨,一边却又就这阿恒送过来药匙把药都喝了。
这药有安眠镇痛的功效,不消一会儿我便觉得神思恍惚,意识混沌起来。
药下的剂量很足,中间却还是醒过两次,一次是阿恒把我抱进一只盛满了冰水的大浴桶里,彻骨的凉意激地我一时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流沿着掌心传至心脉处。
中间还疼醒过一次,看见大夫长舒了一口气,从我身上抽出了一根两寸长的钢钉,一簇鲜血随之窜出,慢慢化开在冰水里,没了踪迹。
再次醒来就是半夜了,伤口上用了药,虽然还是疼,但骨子里那股怎么也暖不过来的冰凉消失了。阿恒趴在我身边睡着了,一脸倦色,但两只手还是紧紧牵在一处。
第121章 征战几人还
十三枚悬魂钉,他们取出了十一枚,还有两枚因为太贴近命脉没敢动,但暂且无碍性命。
阿恒又过了一天才肯放人进来,一次只准进来一人,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中间必须间隔两个时辰。
倒是他,寸步不移地守在床榻边,捧着本县志欲盖弥彰,一得了功夫就从书后头偷摸瞅我,搅得我觉都睡不好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莺儿,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我:“玉哥儿你好点了吗?阿恒哥哥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你疼不疼啊?”
我摇了摇头,“不疼了。”
“那就好,”小莺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跟我掰扯:“那天看见你躺在床上,不睁眼也不动,怎么叫你都不答应,可吓死我了。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也不敢动你,阿恒哥哥眼睛也是红红的,谁都不搭理,吓得我也不敢跟他说话。这些天你不在,大狗子也被他们藏起来了,我自己一个人住,到了晚上有点儿害怕,还好有子珺哥哥每天来陪我说说话。我想去找二狗子来着,可是又想起你说的不能让别人知道二狗子的身份,所以忍住就没去了。这些天我已经把这里摸清楚了,玉哥儿你只管好好养伤,晚上我给你熬粥喝。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就回家吧,将军不知道回去了没,还有鸭子和鹅好些天都没喂了,我不太喜欢这里,有点想家了。”
我看着小丫头低垂着头,眼里两颗小金豆滴溜溜直打转,想来这些天也受了不少委屈。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刚抬起个被角就被阿恒按下了,抬头冲着小莺儿道:“时间到了,出去吧。”
小莺儿扁了扁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小心试探着在被子上拍了拍,“玉哥儿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阿恒:“你这么着急赶她走干什么,没看见她一直在忍着吗?”
“就是怕她忍不住了才让她走的,”阿恒不由分说替我掖好了被角,“她一哭你肯定又得心疼,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深思忧虑太多,好好吃药好好睡觉才能养好伤口。”
我笑道:“我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两个时辰,再睡都睡迷糊了,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了。白天睡多了夜里也是睡不着,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我就知道阿恒吃软不吃硬,这会儿果然见脸色还是冷着,但语气已经软下来了,“你想说什么?”
我还是被被窝里伸出了两根手指来拉住了他,“跟我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阿恒皱了皱眉,好在是没再强势让我缩回被里,抿了抿唇,只道:“这一年不算太平……”
“刚开始他们只是小范围地试探骚扰,攻陷了边境好几个镇子。他们以骑兵居多,行动灵活,抢完了就跑,一进了草原就没了踪迹。我们当时那个主帅就是个棒槌,被偷袭了两次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竟然提出让我们把兵力分散开来。结果自然是中了敌人的圈套,他们突然集结了大批力量进攻我们的左翼,主部队回拢不及,左翼先是被断了粮草,又被多于己方几倍数量的敌军围困了好几天,损失惨重。”
我虽然看不到战场上的场景,但也能想象得出几分当时的情形,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你当时在哪儿?”
阿恒点到即止,冲我挤了个笑出来,“好了,今天说的够多了,你该休息了。”
我拉住了他,“你当时就在左翼,是不是?”
阿恒突然哽住不动了,整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阴鸷得吓人。
“我们那个主帅……”阿恒的呼吸突然浑浊起来,明明吐出来的气息炙热滚烫,可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骨子里渗出那种淬了毒的寒意。
“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敌方设下的陷阱,竟然选择断臂续命,主动放弃了我们。可怜我那些弟兄们一直还在苦苦坚守,没有粮草就吃草根喝露水,再后来就吃战马,吃死人尸体。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被抛弃在茫茫荒漠里了,竟然还在傻傻等着不可能出现的援军。有个孩子比大狗子没大出几岁,因为家里吃不上饭了才谎报了年纪出来从军的。就是他负责出去求援,结果被突厥人发现,一路栓在马屁股上拖回来的,半张脸都磨没了,手里还牢牢攥着我写给他的求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