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是小书更胜一筹,”庭上之人忽然爽朗大笑,打破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上有意为他解围,我也不好再步步紧逼,拱了拱手退回席上,继续跟我的鸽子蛋纠缠。
最后他们三个人一个进了工部一个进了礼部,唯有韩棠深得陛下器重,直接入了翰林院。一战成名的我也被应允,来日不必科考,翰林院里给我留了位置。
时隔多年,如今他是御前红人,我成了那个站在庭中窘迫的人。
皇上眯着眼审视了韩棠半晌,指节轻敲桌面,“小书你进来吧。”
我放下茶杯起身进到暖阁,见了礼刚站起来,皇上便道:“话你刚刚都听到了,你怎么说?”
我暗地里咬咬牙,心底暗搓搓升起一点报复的快意来,我若是这时候拒绝了,不知道这位韩大人该如何收场?
可如今的韩棠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对阿恒的事袖手旁观。
我冲上面的人拱了拱手,“臣愿意协助韩大人办理此案。”
从紫宸殿里出来,我跟韩棠一前一后走下丹陛。如今的陛下高深莫测,极少把情绪表露出来,可这次连我都能看出来圣心不悦,我不信久侍天子身侧的韩棠察觉不出来。
“为什么选我?”我冲着前面的背影道。
韩棠这次倒没拿什么“第一神童”的借口揶揄我,直言道:“受人所托。”
我追问:“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韩棠突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重要的是这件事你到底想不想查,要不要查,查到最后能不能担得住后果。”
我抿了抿唇,诚然,这件事无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终究还是得参与进来——不管是为了阿恒,还是为了韩棠。
我冲人伸手,“既然你让我协助你,那阿恒的信总得让我看一下吧。”
韩棠却是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我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五天后,”韩棠瞥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下走,“五天后杨鸿飞押解入京,你跟我去收人。”
沿着来时的路找回清宁宫,景皇后的宴已经散了,方才热热闹闹的大殿里只剩下一群婢女收拾杯盘狼藉。小莺儿和大狗子在殿前石阶上席地而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见我回来小莺儿当即站了起来,一脸不满地埋怨:“玉哥儿你去哪儿了?”
我先是冲着大狗子行了礼,大狗子愣了愣,略显生疏地让我平身,避开众人小声冲我道:“玉哥儿你别这样,我不习惯。”
我笑了笑,想摸摸他的头还是收住了,“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能让他们抓住拿捏咱们的把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礼节,但咱们的关系也不是这些虚礼就能隔阂得了的。”
大狗子想开了,笑了一下,转瞬又收敛了:“你们要走了吗?”
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点了点头,“席已经散了,再待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机会就来。”
小莺儿也跟着点头,“我不是说我们找到了燕姐姐嘛,她开了一家糕点铺子,等我学会了下次来带给你吃。”
大狗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笑了。
一直把我们送出宫去,又在宫门前依依不舍了好半天大狗子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去了。
小丫头一瞬间变了脸,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委委屈屈好像要落下泪来。
“我怎么觉得,大狗子好像并不开心呢。”
我拉着小莺儿往回走,“他只是还不适应,这些本来就该是他的,等他习惯了会开心起来的。”
“哦。”小丫头略带伤感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摸到小丫头腕子上一串手钏,拉起来一看,晶莹剔透的红石榴玛瑙串成的,单是一颗就得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个头均匀光泽上乘的一整串。
我心里一咯噔,“哪来的?”
“大狗子送我的,好看吧!”小莺儿把腕子在阳光底下一晃,流光溢彩,险些晃了眼,“这个最好看,我就给戴上了。”
“……什么叫‘这个最好看’?”
小莺儿一脸自豪地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登时传出叮叮咚咚一顿响,“还有金镯子,珍珠项链,翡翠簪子……我也没细看,大狗子就一股脑都塞给我了。”
我:“……”
偷窃宫中财物是个什么罪刑来着?我这一颗脑袋还够砍吗?
“大狗子说了,这些东西咱们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就找当铺兑成银子,等花完了再去找他要。”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穷苦日子过怕了,哪怕如今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有点好东西还是想着换成银子。
可这偷自家东西补贴外人算怎么回事?
第146章 抄家
俞大成在第二天就被提走了,我特地没提前给他透露消息,看着他脸上由疑惑慢慢变成了惊喜,心里由衷为他高兴。
“那我走了啊,”俞大成边走边回头,“早晚有一天你也能从这里出去的,就是这些书……”
“放心,我知道怎么办。”我冲他摆摆手,“你看着路点儿。”
“没事,我……”俞大成一回头,“哐”撞柱子上了。
目送俞大成捂着他那大脑袋走了,我笑了笑,静下心来把四当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通。书都拿到院子里晒过一遍,书架擦干净,又按照原来的顺序分门别类归纳好。
没等了五天,隔天韩棠就找上门来,扔给我一封信,“边走边看。”
我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就知道这是阿恒那封信了。
柳体、颜体、欧体、赵体各有各的好看,而阿恒凭一己之力就能让这些书法大家们愧为人师。景家好歹也算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大户人家,怎么就请不起好一点的书法先生呢?
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么读完了的?等以后会不会治阿恒一个损害龙体之罪?
不过等展开信我就顾不上阿恒的丑字了,这封信的内容不算多,满打满算一页纸,却字字见血,看得心里一颤一颤的。
总结来说就是景将军在清点战场伤亡人数时发现了问题。杨鸿飞所谓的三十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了三万人不到,可即便算上死去的将士,这支军队原来也没有二十万人。景行止拿着军籍名册核对过,有籍无人的情况竟多达半数,也就是说这三十万人里有半数都是“空饷”!为了凑齐这三十万大军的军饷,去年朝廷在各道州县都加了税,年底才凑齐了给杨鸿飞送了过去,可等阿恒他们赶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军饷竟然都不翼而飞了。
“杨鸿飞留下了一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烂摊子,”韩棠见我看完了,可能又怕我看不懂,边走边解释:“现在奋战在前线的还是景将军从剑南道借调的天宝军和景小将军带走的两万羽林军,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剑南道离不了人,就这几天景萧已经传来吐蕃在大周边境上蠢蠢欲动的军报了。那两万羽林军也少不了要回来,毕竟外头越不安定家里才更离不开人。”
“所以现在咱们要去哪儿?”我跟在韩棠后头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杨鸿飞押回来了?”
韩棠瞥了我一眼,“你不是神童吗?”
我:“……”
这人就没别的词了是吗?
好在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乘,我大人大量,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不会逮着一件事车轱辘似的说上十年,所以最后也只是一甩头,懒得搭理他了。
“现在缺人还好说,最大的问题是缺钱。”韩棠接上之前的话,又开始给我解释。
“三十万人的军饷不翼而飞,里头还有一半是空饷,那些可都是一米一饭从百姓身上省出来的。如今景将军还在前线打仗,眼看着就要断了粮,难不成再从百姓手里继续要钱吗?”
我心里头隐隐有了个念头,“所以咱们这是去……”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韩棠要是再来一句“你不是神童吗”,我怕我会忍不住上去咬他。
好在韩棠这次没再揶揄我,冷冷吐过来两个字,“抄家。”
我步子一顿突然愣住了。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还是让我一下子掉回那个噩梦里,喊声,哭声,明晃晃的月光以及一面写着景字的旗子……
韩棠跟着停了步子,这次倒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只道:“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
我在大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冷汗,强行把自己抽离出来,“我没事,可是杨鸿飞还没回来呢,审都没审,就抄家?”
“跑不了他,”韩棠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我们等得了,边军将士们等不了了。”
到了杨鸿飞家门口才发现来的不止我们两个人,也是,两个人怎么抄家呢?行窃还差不多。
宅子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了一圈,里头隐隐传出哭声,正门口背对着我们站了个人,正四品的官服,背影高挑单薄。
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先是冲着韩棠笑了,“怎么才来?”
芝兰玉树——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这个人我脑海中一时间就窜出来这么一个词,不得不说这人笑起来有种莫名的亲和力——一点也不像要来抄家的。
连一向说话带着刺的韩棠态度也放缓了些,指着我道:“去接了个人。”
那个人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片刻后冲我笑着拱了拱手,“刑部侍郎景策,久仰了,小神童。”
这人一行一动都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叫那个称谓我也没觉得有多刺耳了。
其实一看到他这身官服再加上年纪我基本上就已经断定了,这个就是阿恒那位学富五车的二哥,当朝最年轻的侍郎——景策。
跟阿恒真不像是一个爹能生出来的。
“下官柳存书见过景大人。”
我也冲人行了礼,再抬起头来时发现景策脸上的笑意还没收起来,又在我身上打量了半晌,笑道:“难怪阿恒不肯回家。”
我霎时生出一股窘迫感来,我跟阿恒的事景行止知道,保不准景策也知道,那他这一番打量……早知道今天早上好好洗把脸了。
直到一旁的韩棠轻咳了两声景策才把目光收了回去,道一句“冒犯了”,转而对着韩棠道:“不是说今天不让他来吗?你怎么还是把他带来了?”
不让我来?为什么不让我来?是因为……抄家吗?
“他早晚得知道,”韩棠跟景策看上去倒像是旧相识了,随手在景策肩上拍了拍,“不是要抄家吗?赶紧抄吧,你那宝贝弟弟不是还在边关急着要军需粮草吗?”
景策这才收了脸上的笑意,稍一正色,抬手一挥,一旁候着的官兵抬起撞门石三两下撞开了那两扇乌漆大门。
院子里登时哭喊声一片。
等官差们都一窝蜂进去了,韩棠才带着我和景策进去。我慢慢吐了一口气抬步跟上,过门槛时景策有意无意地扶了我一把,小声问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跟着入内。
韩棠照例宣读了抄家的诏书,虽然没几个人还有心思听。女眷和孩子们都被赶到了后院,家里管事的还有下人们都被押在院子里跪下,官兵们几进几出,从各个房里抬出来几口大箱子。
有专门的书吏负责清点财物,过了一会儿过来禀报:“共搜出白银一千二百两,黄金二百两,珠宝首饰两箱,字画若干,能折出多少银子还得再算。”
韩棠狠狠皱了下眉,“就这些?没了?”
书吏打了个磕巴:“没……没了。”
“怎么会就这么没了?”景策上前接过书吏手里的账本,“他私吞了三十万大军的军饷都藏哪里去了?”
“再搜!”韩棠大手一挥,“掘地三尺也得把银子给我找出来。”
还没等书吏转身,后院一个士兵来报:“杨鸿飞的夫人服毒自尽了!”
我眼前猛地一黑,从喉头涌出一股腥甜来。
韩棠和景策全都冲到后院去了,我看着满目狼藉的院子,开得正旺的海棠花散落在地,碾碎在泥土里。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都蒙上了一层灰,像是再也擦不干净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里到底是杨家还是许多年前的柳家。
所有房间里都被洗劫一空,不可能藏的下三十万人的军饷,由此看来这里并不是杨鸿飞藏匿财物的地方,或者说那些财物并不是杨鸿飞一人所贪。我忽然明白那天在紫宸殿韩棠说的那句“可能累及皇嗣”,杨鸿飞再大的胆子一个人也吞不下这么多银子,他之所以能坐到这个位子还是因为背后有人。
杨鸿飞就是他们摆在明面上敛财的幌子,真正的黑手都藏在幕后。
又过了会儿韩棠和景策才从后院回来,韩棠脸色铁青,景策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杨鸿飞这混账把银子藏哪儿这下更无从得知了。”韩棠脸色冷得厉害,转而对着一旁的士兵发脾气:“让你们好好看着人,结果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死了,你们怎么当的差,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留着喘气儿的吗?!”
关键时候还得景策上来打圆场:“你说他们也没用,他们千防万防也防不住有人要一心寻死。就是没有毒药,一面墙一棵树也足以要人性命。事已至此,只能从杨鸿飞身上想办法了。”
韩棠这脾气也就景策能应付得了,再看人的脸色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臭了,抬了抬手,“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