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白许久才开口。
“我那时候,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件事太过久远,远到他早已忘记了。
可如今想起来,他才知,原来他跟赵无策的纠葛,从这么早就已经开始了。
原来赵无策,从那时候就记了他的恩。
但其实不必。
“如果不是你,我那天兴许便死了。那句话,我是在告诉自己——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他忍辱负重,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活到了现在。
赵无策搂着他,感受着怀中人无意识的颤抖,轻声重复:“对啊,活着,才有希望。”
怀中人的身体是柔软的,是温热的。
这是活人的温度。
不像那夜……
他抱着怀中冰凉的尸身,茫然的想,阿白怎么就不要他了?
有那么一瞬,赵无策特别想问一句,十二岁的你,都知道不管多难,也要活下去。
为什么在拥有了一切的时候,却要自杀呢?
十二岁都知道活着才有希望,那么那时候……
是觉得活着也没希望了么?
赵无策不自觉的咬着牙,搂着人的力道格外的大。
陆昭白被他勒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想要拍一拍赵无策,却感觉到肩膀的濡湿。
他……哭了。
这个认知,让陆昭白的心都像是被人攥着。
他清楚的知道赵无策的情绪。
是心疼。
是恨意。
他在心疼自己,可他在恨着谁?
但陆昭白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本以为两手空空,如今却捧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
那是赵无策的。
“殿下。”
他轻声喊赵无策,却见赵无策在他肩窝上蹭了蹭。
而后,少年慢慢的松开他,与他四目相对。
“陆昭白。”
他一字一顿的喊陆昭白的名字,也让陆昭白的话咽了回去。
只能顺着他的声音,问:“怎么了?”
而后,他就听赵无策慢慢的说:“今夜,我把底牌都亮给你看。阿白,你我之间,不必有隔阂,你可以放心把负担告诉我,也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我。”
他要用极大的理智,才能告诉自己,这是过去的陆昭白,他没有走到寻死的那一步。
前世,赵无策将一切都给了陆昭白,却隐瞒了自己所有的好。
他单纯的以为,陆昭白只需要一个傀儡,他就乖巧的扮演好傀儡。
看着他功德圆满。
看着他魂归西天。
可今生不一样。
他要告诉陆昭白,披荆斩棘、刀山火海,都有他在前方。
他为陆昭白破开一条生路,只求……
他们生着向前。
所以……
“我的后背,也会放心交付与你。”
少年人的真心,坦诚又炙热,陆昭白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说不出话来。
这个疯子,从他刻意接近开始,赵无策就不隐瞒自己的真心。
可那时候他不相信。
后来他相信了,却不知道赵无策情深至此。
而如今他才明白缘由。
这是经年累月的沉淀,是幼时起便种下的种子。
如今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试图将他庇佑其中。
可是……
陆昭白声音干涩,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早已深陷泥淖污浊不堪,他不干净,也要沾染眼前人一身黑泥么?
“赵无策。”
陆昭白许久才发出声音,却是冷硬如铁:“我是利用你的。”
赵无策却轻笑,他依旧攥着陆昭白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摩挲:“我知道,你想杀赵陌,光复大周,你需要一个傀儡,为你驱使。”
陆昭白蓦然抬眼,就听赵无策继续说:“阿白,我知你心意,也可以将一切拱手与你。我可以为爪牙、为棋子、为你驱使,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要活着。”
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陆昭白闭眼,复又睁开。
他看着眼前人,问:“值得么?”
赵无策便笑:“为什么不值得?”
只要陆昭白活着,他就还可以披着这一张人皮,做一个人。
没了陆昭白,赵无策只是一条疯狗。
少年人眼中满是炙热的爱意,满到扭曲。
过去陆昭白看不懂。
可今夜他懂了。
他直直的看着眼前人,反握住了他的手:“赵无策,闭上眼。”
话里带着命令,冷的不带感情。
可赵无策毫不犹豫,闭上了眼。
赵无策生的好,一双眼多情,闭上后,睫毛微微颤动,倒生出点属于少年的稚气来。
他松开赵无策的手,慢慢的摸上了他的脸颊,而后……
掐住了他的脖子。
赵无策被猛然推倒在床,陆昭白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叫他无法反抗。
而赵无策,甚至没有反抗。
他呼吸粗重不稳,脖颈青筋暴起,可他半点不曾抗拒。
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在赵无策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眼前却被阴影覆盖。
下一刻,有温热的唇贴上了他的。
陆昭白松开了他的脖颈,撬开了他的唇齿,将舌尖伸了进来。
窒息的感觉未散,有人先在他口中渡了一口气。
在月河州时,陆昭白试图让他死。
赵无策明知他不怀好意,却依旧护着他,落水时,也与他在水下接了个绵长的吻。
那时,他将所有的呼吸都渡给了陆昭白。
而现在,陆昭白也将所有的呼吸,都赠与了赵无策。
今夜,眼前人毫无保留的与他证明,他拥有杀了赵无策的能力。
可他更心知肚明。
他不会杀眼前人。
他会吻住他,与他分享呼吸。
唇齿含糊,赵无策的声音不清:“心肝儿,我可以睁眼了么?”
那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陆昭白咬住他的唇,吻都带着血腥气:“好。”
下一刻,赵无策便睁开了眼。
狼似的目光,乌沉沉的盯着人,不等陆昭白反应过来,他便被压在了身下。
形势瞬间逆转。
主动权被掠夺,他的指腹摩挲着陆昭白的下巴,轻声问:“想反悔么?”
少年的呼吸不稳,声音带着点问询,可不等陆昭白张口,就被他骤然掐着下巴,狠狠地咬上了唇。
还有那句被含糊再唇齿间的话:“晚了。”
不想杀了他,那他们就一起活。
陆昭白休想独自走黄泉路。
他会抓着少年的手,带他共赴风月局,同闯鬼门关。
生死都要与君同。
第51章
陆昭白失宠了。
赵陌又得了个新欢,是京兆尹献上来的。
那女子年方十六,生的花容月貌,据说举世难寻。
陆昭白没见过,因为那新欢霸道的很,不许赵陌再见后宫其他人。
赵陌正在兴头上,有求必应,不止是陆昭白,就连后宫都不踏足了,日日和人在长乐殿内厮混。
陆昭白乐得清静,不过……
也不大得清静。
毕竟,有个狗崽子,夜夜前来扰人清梦。
赵无策情场官场都得意,在前朝站稳了脚跟。
反倒是二皇子赵无离怂得很,几次对上,都败下阵来。
赵陌原指望这两个人打擂台,前朝平衡,他这个皇帝位方才稳当。
谁知如今成了赵无策一家独大,赵陌也品出来点味儿,自己这个儿子,并不如当初所想的,只是小聪明。
他心慌之下,再看赵无离更是气急败坏,将赵无离叫过去骂了好几次。
可骂归骂,架不住赵无离不争气,将他亲手送的好牌,给打了个稀烂。
皇帝着急上火,怀中的美人都勾不住眼了,偏生这时候,京中还出了大事。
京西屋舍坍塌数十间,砸死百姓数百人。
赵陌是夜半得知这消息的,美人都被他踹在地上,目眦尽裂的骂:“王朝峰呢,叫他滚过来见朕!”
他这么生气,是有缘由的。
京西屋舍,是赵陌前几年,着亲信经办的,盖民房百余座,周遭通沟渠田产商铺,让原本的贫民窟焕然一新,变成了百姓们安居之所。
这事儿算是赵陌的政绩之一,要明晃晃写进史书里被后人称颂的。
如今出了事,是毫不客气打了赵陌的脸。
前朝后宫闹腾一片,赵无策倒是搂着陆昭白睡了个好觉。
他一大早就被赵陌叫去,陆昭白还带着点倦怠,听到小太监在外面低声回禀,困意瞬间扫空。
“屋舍塌了?”
他说话时,瞧了一眼赵无策的模样,对方半点不意外。
“你早知道?”
被子滑落,露出被啃咬痕迹的锁骨,赵无策看的眼热,凑过去亲了他一口,才说:“一群酒囊饭袋经办的差事,这不是迟早的?”
陆昭白没躲开这个吻,带着点倦推了他一把:“一早就犯浑——这里面可有你的手笔?”
赵无策揽着人揉了一把,笑的无辜:“我又不是阎罗王,不干这收命的买卖。”
他最多就是推波助澜。
推波助澜的赵无策,才到了御书房,就被赵陌派了差事。
“此事由你接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这些屋舍建好才几年,虽说今年大雪下了将近半个月,可是几场大雪就能压塌,可见质量出了纰漏。
有人借此中饱私囊。
赵陌不介意官员们贪,可要是贪的连他的招牌都敢砸,赵陌就得砸了这些人的脑袋!
赵无策垂眸,遮住一瞬的冷意,在抬眼时,诚恳应诺:“儿臣遵旨。”
……
贫民屋舍的案子牵连甚广,可越是如此,越好查。
抽丝剥茧他擅长,更何况,此事前世也发生过。
他先斩后奏,将人下狱,严刑拷打之后,连人带钱都吐露了个干净。
不过几日功夫,赵无策就将关系理顺,一干牵涉的人等都被摆上了赵陌的案头。
“父皇,事态紧急,儿臣先行裁断,还请您恕罪。”
他态度诚恳,倒叫赵陌说不出责怪的话。
怎么责怪呢?毕竟,赵无策此事办的实在是漂亮。
所有牵涉在内的官员,都被处置,而那些贪墨的银子,也被赵无策换成了粮食和药材,用以赈济灾民。
今晨大朝会的时候,还有百姓们在皇城门口山呼万岁呢。
声音之大,便是皇帝也隐约听闻,着人打听了之后,才知是百姓们在谢恩。
赵无策这事儿办的雷厉风行,又漂亮至极。
皇帝如何都得夸赞几句。
但瞧着眼前这个儿子,他却半个字都夸不出来。
赵无策成长的太快,快到让他怀疑,到底是世事锻炼人,还是这儿子本就是扮猪吃虎?
皇帝神情不定,半日才开口:“你做的很好,善后工作,朕也一并交给你了。”
赵无策恭声谢恩,出去时,清楚的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始终锁着自己。
……
这些事传得快,赵无策再去找陆昭白时,便听他语带笑意:“殿下这次,倒是办了件人事儿。”
外面冷的很,赵无策脱了大氅,掸了掸风雪,怕寒气过了人,也不敢凑近陆昭白,只捧了个手炉暖着。
“阿白这是夸我呢?”
少年捧着手炉,瞧他的时候,眼神干净的很,还带着点讨赏。
陆昭白睨着他,嗤笑:“不,骂你呢。”
赵无策手暖和了,人就开始不老实,过去把人搂在怀里,轻声笑:“那你多骂两句,我听听。”
他没正形,陆昭白掐了他一把,但没用力,换来赵无策低头亲了一口。
“经此一事,殿下的名声,可就稳了。”
月河州平叛、京城斩贪官,此后谁再敢说赵无策没才干,那就是瞎了眼。
最重要的是民心所向。
赵无策后续只要不做出格的,这个皇位,赵陌死后非他莫属。
赵无策低头轻笑,问他:“阿白这么想的?你怎么不说,我是正正经经想要为民谋福祉呢?”
这话,陆昭白是不信的。
“你是那种人么?”
赵无策便笑:“不是。”
跟陆昭白,他还是能说知心话的。
“博名声罢了,况且,我还洗黑钱了。”
他手上有些过不了明路的银子,这次倒是顺理成章洗干净了。
他这么坦荡,陆昭白神情一敛,复又笑:“天下博名声的多了,好歹殿下做的还是正经事。”
不像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成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
赵无策听出他话中之意,手指在他的发间摩挲,轻声问:“不好么?”
陆昭白看他,听他慢慢说:“这不是你希望的朝廷么?”
吴国越烂,对陆昭白越有利。
陆昭白却没说话。
这些年被困在皇城久了,人也像鬼。
可去了月河州之后,他一路见百姓困苦,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人。
“你跟皇上请旨,让我去随着赈济灾民的?”
他转移了话题,赵无策无辜的摇头:“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说动父皇。”
可惜他眼里狡黠狐狸似的,直接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