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旁边伺候的手下说道。
知晓内情的手下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废话,你先是一杯情酒把人药到了床上,还没得手就被陛下撞破了丑事,结果你转头就把过错都推到了人家的头上,把人逼得远走塞北,八年不能归家。
这要是还能哄回来,他都要怀疑这位裴将军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了。
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平民人家还在借着暗淡的日光劳作,官宦人家已经早早燃起烛火,门前的灯笼也尽皆点燃,在一片暗沉中似明珠一般亮了起来。
虎门街中孟家今日也早早地燃起了烛火,只是因近日常有风雨侵扰院中的芙蓉,令得孟夫人总是心神不宁。
她与丈夫感情甚笃,院中的芙蓉是丈夫的心爱之物,现丈夫已经离世,唯有那几树芙蓉能寄托她的哀思,是以她总是将它们牵挂在心头。
听闻屋外又刮过一阵强风,她心下更是难安,便急忙带着仆人去院中查看芙蓉树的情况。
仆人举着灯笼一一查看过芙蓉并没有因强风受损,如实向孟夫人禀告过后,孟夫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正要回屋之时,孟夫人突然瞥见远处的花荫下站了一个男人,那人一身粗布麻服,身型高大肩膀挺拔,整个人都罩在一件破旧的宽大斗篷中,像是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的远行客。
因院中的花树众多,他刚才隐在花荫下并没有人看见他。孟夫人吓了一跳,厉声向着男人所在的方向叫道:“你是谁!”
那人花荫下走出,月光和烛火同时映出他的面容,只听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人满脸虬髯,面容丑陋,真像山寨里那些落草为寇的山贼,仆人们只看了他一眼,便两股战战,生怕他一眨眼就如戏文里说的一般,把他们给生撕了。
孟夫人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却低呼一声,试探性向前走近几步,小声唤道:“侠士?”
见孟夫人认出自己,黑暗中那人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笑道:“孟夫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裴翊怒火冲冲地从晋王府回来,想起晋王那副伪善嘴脸气得晚饭都没吃。
只恨自己没有在晋王府时就直接动手给他来上几拳。
他又气又恼加上实在挂心赈灾银的事情,夜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干脆坐起身来,心道还是得去打晋王几拳才行。
他刚刚起身把衣服穿好,却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裴翊心下一凛,放轻步伐走到窗边,要待那人开窗之时出手擒获来人。
不曾想来人十分警觉,他刚刚来到窗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那人却仿似有神通一般,动作停了片刻。
裴翊再抬头时,那人已经纵身而逃,裴翊连忙跳出窗去跟在那人身后。
只见夜色之中,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在京城百姓的屋顶上跃动。
裴翊看着那人映在月光之下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熟得叫他心惊。他心跳如鼓,想要出声叫住来人,却又怕自己的呼唤会将那人吓得更远,只能不发一言紧紧跟在那人身后。
行至西城后山的小树林中的一个湖泊旁,见终于到了杳无人烟之处,那人终于停下。
裴翊亦跟着那人停下脚步,他望着那人的背影放缓了呼吸,像是又一场大梦——他半晌不敢言语,只怕出声这场梦就会惊醒。
正沉默之际,只见那人头也没回扔了一个东西过来。裴翊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手中捏到轻薄的质感,定睛一看——却是一封书信。
明明人已经在他眼前,为何又要给他写信?裴翊眉心微微动了动,抬眼看向来人。
“这是什么?”裴翊问道。
那人答他:“对你有用的东西。”
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像是肺部受过什么重伤一般。
裴翊听了怔在原地。
那人回答完后便要离去,裴翊回过神来,连忙出声阻拦,急急问道:“你这些年究竟去哪了?江湖传言你七年前在落雁山的大战中伤了肺腑,伤势……”
伤势严重,积重难返,已经去见了阎王。
后面的话裴翊再说不下去,那人听出他的勉强,背对着裴翊低声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那人微微偏过头来向裴翊追问道:“你担心我?”
月光之下,那人露出的实在丑得令人惊心动魄,是个天下一等一的难看之人。
望着这半张脸,裴翊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终究是再见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个收藏呀~
第15章
是否是在担心他?当然是在担心。
若不担心,何必托人在江湖上苦苦追寻,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必定拼尽全力也要打探清楚。
可惜迎来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那人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兄弟顾及着裴翊的心情,也很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人,那些在塞北与那人相识相伴的岁月仿佛都只是裴翊的黄粱一梦。
梦醒之后,店家的黄粱米未熟,他的幻梦却早已遍寻不见。
不过是他的一点执念罢了,裴翊喉咙动了动,低下头去没有答那人的话,一味沉默着,生怕再说一句话又把那人给吓跑了。
他自认向来心志坚定,何时对谁有过这般诚惶诚恐的态度?但又能怪何人?裴翊只能暗自嘲讽自己原来于私情上是这般地软弱无能。
那人也陪他沉默着,霎时间林中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许久,裴翊方才低声开口:“江湖上已经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最后他还是抛出自己的真心,任那人评断。
所幸那人没像从前那样戏弄他,只轻轻一笑说道:“别担心,我只是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所以不再用塞北客这个名号在外行走,若哪日你听到有个丑侠客在江湖行侠仗义那就是我。”
“这几日我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那几个府吏到处求人无果,求到你这里来,我知道你定会管这件事,所以特来送信,希望这信能帮上你。”
说完不待裴翊反应,那人突然凭空拔地而起,跃到树梢之上纵身离去。
裴翊下意识抬步去追,结果追了不过片刻,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夜色中只余虫鸟空鸣,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再不见旁人的身影。
裴翊看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方才明白过来他刚才能追上那人,全因那人想让他追上。
否则只怕他跑断了腿,也追不上那人的半个影子。
这闪过的念头让裴翊心里滋味莫名。
……只是不再用塞北客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只这几日才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府吏?
裴翊低头喃喃:“你难不成把我当三岁小孩在哄?”
裴翊用力推开陆卓的房间。
正在房中酣睡的陆卓惊醒过来,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拿着自己的佩刀,满脸惊惧地冲着门口大声喊道:“是谁?是谁?”
裴翊冷眼站在门口看着他演这场滑稽戏。
月色倒映出裴翊长长的影子印在屋内那人身上,因背着光亮,裴翊的表情被隐在黑暗之中。
满身酒味的陆卓在房中眯着眼向裴翊看去,似乎在借着月光辨认他是谁,期间还抽空打了个酒嗝,看上去确实醉得不轻。
倒真像彻夜在外面饮酒的样子。
裴翊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边厢陆卓似乎已经认出裴翊,松了口气放下佩刀,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原来是将军,将军有事找我吗?可是睡得不习惯,还是有什么东西要我置办?”
裴翊原本是怒气冲冲想要来戳穿陆卓,誓要将这人的假面扯下来扔在他脸上,再狠狠地捶上他几回,让他明白与朋友相交贵在坦诚,像他这般遮遮掩掩的实在令人厌恶。
但见此时陆卓这个样子,裴翊霎时又觉得好没意思。
人家既不愿相认,他何必巴巴地凑上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倒让两个人都难堪。
他立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盯着陆卓,直把陆卓看得浑身都不自在。
陆卓咳嗽一声,正想要开口缓解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呃将军……”
要不等我穿好衣服以后您再盯着我?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刚脱了衣服给自己浇灌上满身的烈酒,就察觉到裴翊回来的动静,只来得及随意裹了件里衣躺到床上,说他是衣衫不整都是抬举他了,简直就是那啥……咳衣不蔽体。
现在被裴翊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还是有些……呃害羞。
裴翊冷着脸开口打断他:“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一句……少喝些酒吧——听说酒喝多了容易不举!”
陆卓:“……”
裴翊说完转头就走,大步流星地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砸上了房门。
留下满脸无语的陆卓,心道我晚饭也没吃跑去给你找户部那帮人的罪证,结果你转头来咒我不举?
不过他也知自己理亏,只能心虚地看着东厢那道还在颤动的薄木板门,心里感叹道:我家这门未免也太结实了吧!
趴在西厢门上偷听的宋三,听着院里的动静压低声音向床上的姜二说道:“将军这脾气,怪不得不招陆兄弟喜欢。”
“你又在搞什么鬼?还不快休息。”昏昏欲睡的姜二揉着鼻梁,“而且谁说……”
谁说裴翊不招陆卓的喜欢?至少在姜二看来,他们三人之中就裴翊那个暴脾气最招陆卓的喜欢。
想起陆卓每次被裴翊骂的时候那个高兴样,姜二只能在暗地里感叹: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癖好,他表示尊重且祝福。
他笑了笑,没把话继续说下去,翻过身来继续睡觉,没再理会趴在门口做贼一样的宋三。
院中终于归于寂静,陆卓走到门口默默地看了东厢许久,然后低头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倒头躺下。
他一手放在颈后,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朵芙蓉,这是他从孟府离开向孟夫人求来的芙蓉花。
那芙蓉开得鲜艳亮丽,胜过杨纯如意楼后院的芙蓉百倍,他原想只是远远观赏片刻,但那花开得实在美丽,他多看了几眼便念念不忘,临走时还是腆着脸向孟夫人开口求了来。
陆卓把那芙蓉拿在指尖,借着窗户缝透出的月光仔细端详着指尖的花朵,半晌幽幽叹息一声,将那花放到床上雕刻的芙蓉并蒂旁,闭上眼眸睡去。
梦中,繁花似锦的孟府后院和人潮鼎沸的繁华京城都从他的世界中被抹去,他睁开双眼,入目的总是塞北的风沙,来往的人群也是灰扑扑的,连天空都是泛黄的颜色。
见到自己一身血迹地倒在裴翊的营帐前,陆卓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回忆中。
营帐里的裴翊听到动静,迅速撩开帘子出来查看情况,见到满身是伤还要手拿宝剑盘腿坐在地上故作潇洒的陆卓,裴翊已经是满脸的见怪不怪。
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暗自腹诽,就尊兄这幅相貌,不管是像现在这样硬撑潇洒还是像死尸一样倒在地上,其实差别都不大。
结果转头就听见把自己扶进营帐的裴翊说出这句话,这才想起原来这句话是裴翊当面说给自己听的。
陆卓失笑,继续看着营帐中的裴翊拿出金疮药为自己裹伤。从前受伤,他都是独自疗伤,是有一次受伤以后误打误撞被在关口巡查的裴翊发现后,才开始来找裴翊疗伤。
多日未见,他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地倒在旷野里,咧着嘴角抬头调戏着戎装甲胄坐在马上的少年:“小先锋,有没有想我?”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拿出金疮药为他疗伤,又将他扶上战马,带回了军营中养伤。
自那以后他再受伤便会来找裴翊。
他知道裴翊会管他。
替他裹完伤,裴翊把他扔在床上,用鼻子哼出几个字来。
“又去惹麻烦。”
陆卓眼睛都没睁,躺在小先锋温暖的被窝里,不满地反驳道:“什么叫惹麻烦?我这叫行侠仗义,塞北不知多少人敬佩我,想跟着我行走江湖,扫尽世间不平之事。”
“你一个人能管世间多少不平事?”裴翊嫌弃,“还把自己管得差点曝尸荒野。”
陆卓向他吹牛:“若有心可管尽天下不平事。”
他又指责裴翊:“你说干嘛天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不是每天都追在沈严屁股后面管他沈大哥长沈大哥短的叫着吗,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兄长来听听?”
谁每天追在沈严屁股后面了?裴翊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收起金疮药,去外面打了盆水,再走进营帐时,陆卓已经昏沉睡去。
看着闭上眼眸躺在床上的陆卓,裴翊端着水盆驻足看了片刻,抬步走到床边,放下水盆蹲了下来。
他凝眸看了床上那张僵硬的脸片刻,突然伸手向着陆卓的脸而去。
行至一半,手就被闭着眼睛的陆卓抓住:“干什么?想看看我死没死吗?”
陆卓调笑道。
裴翊半点没有被抓包的窘迫,紧紧盯着他的脸,坦然道:“我想看看你的脸,我怕有一天你死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你。”
你说这人怎么就能把担心的话说得这么干巴巴的?听着就像他多期待有这一天似的。
陆卓在心里腹诽,感受到裴翊的视线,他眼睛都没睁,低声笑了起来,向裴翊承诺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