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这么凑巧,裴翊刚回来人就醒了?
裴翊闻言狐疑地看了陆卓一眼,陆卓咧着嘴向他做了个鬼脸。
裴翊抿起嘴唇,走进房中。
刚刚撩开帘子走到里间,就见迎面飞来一个‘暗器’,裴翊连忙旋身躲开,只听‘啪’地一声,那东西撞到墙上滑了下来。
却原来飞来的是一本书,正是那本相爷平日最爱看的《左传》。
裴翊抬头望向床上躺着的相爷,只见自家老父亲虽虚弱地躺在床上,但一见到他便立即瞪大了眼睛,大骂道:“逆子,你还敢回来,你是不把我活活气死,不甘心是吧。”
就这声如洪钟的样子,哪点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裴翊抿紧嘴唇。
相爷续娶的妻子李氏连忙上前拉着他走到床边,为两人说和:“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翊儿是担心你才特意回来看你的。”
见李氏殷殷看着自己,裴翊叹了口气,先拱手向床上的相爷行了礼:“父亲。”又转头向李氏行礼,“母亲。”
“好孩子!好孩子!”
李氏双眼含泪,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些年在塞北受苦了。那日你回家我看你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就知你在塞北的日子不好过,真想好好疼疼你,偏你爹两句话不到就把你气走了,害我连话都没得及同你说上一句。”
李氏过门时,裴翊已经懂事,且为读书习武方便搬去了外院,是以两人其实并不十分亲厚,平日里裴翊也不知如何与这位继母相处,但裴翊知李氏是个好心人,出声宽慰道:“劳母亲挂念,我在塞北一切都好。”
那边床上躺着的相爷听到他们谈起塞北也不再做声。
当年是他主张把裴翊送去塞北,原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吃吃苦头,好改了他那一身贪花好色的坏毛病,谁知裴翊去了塞北就不愿意再回来。
那战场有多凶险,相爷如何不知?连穆锋都折在了塞北,他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他好话说尽,威胁用遍,偏偏这头倔驴理也不理。
相爷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后悔自己当日为什么要做出将裴翊送往塞北这样的决定。
他听着李氏拉着裴翊询问塞北的事情,裴翊一一答过,又问起他们两人的身体。
相爷心里十分感慨,他不在自己身边,却还是好好长大成人了,转眼撇到窗户外面逗弄鹦鹉的陆卓,突然心头火又冒了起来,生硬地开口说道:“你若想我好起来,便同外面那个断了,从此以后再不来往。”
外面的鹦鹉突然惨叫起来,把李氏吓了一跳,忙出去问是怎么回事,管家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送老爷回来的那位陆爷在逗弄小五,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小五就是门口那只鹦鹉,是相爷的心爱之物。
裴翊:“……”
相爷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门外大骂道:“谁让他进门的,还不把他给我打出去。”
也不知这气几分是为裴翊,几分是为鹦鹉?
裴翊不免觉得好笑,忙低头抿紧嘴唇免得笑意露出来,再把相爷气个不轻。
相爷那边骂完管事,转头又来骂裴翊:“你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就不能找些门当户对的对象吗?瞧瞧你找的那些歪瓜裂枣,我看了都嫌丢人。”
原来这喜欢还要分门当户对。
裴翊笑了笑,向相爷提议道:“不若父亲去替我问问,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有哪几家的儿子也是喜欢男人的,他们看不看得上我?若是有那等子合适的,也请父亲替儿子去相看相看,帮我挑上一个,好让我也有个门当户对的相携终老的对象。”
他们两父子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人,见面不是唇枪舌剑就是剑拔弩张,这次也不例外。
各自冷嘲热讽了几回合,那边管事的已经把煎好的药给端了上来,李氏正要侍候相爷服药。
裴翊突然开口道:“我与外面那个是不会断的。”
“只因我与他只是朋友,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您总该明白,我既然喜欢男子,那我以后不管找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是能让您满意的人。”
说完他幽幽叹了口气:“下次若有事找我,直接差人来叫我就是了,不必闹这么大的阵仗。”他看了一眼药碗中漆黑浓稠的药汁,“好好的人,别给喝出毛病了。”
说罢他让管事把药碗端下去,便向父母拱手告辞,李氏在床边拧着帕子心虚地不敢说话,相爷见他真要走,抬手欲唤他,但嘴巴张合了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裴翊走到院中,陆卓连忙迎了上去,跟他同步而行。
“相爷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裴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相爷的院子,自嘲道,“他不是在讹你,是在讹我。”
陆卓见他面色不虞,知他因这件事心情不畅快,哄着他说道:“我瞧相爷身子骨刚健着呢,想来活个九十九是没问题的。”
裴翊闻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爹年级越大便越惜命,日日人参燕窝将养着,说不准百年以后你我二人都作古了,他还能笑着跳着活在人世间,被人尊称一声人瑞。”
陆卓看着他笑容中的嘲讽,努力咽下了‘你说的恐怕不是你爹,是个老妖怪’的话。
看样子裴家父子的矛盾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陆卓最后看了相爷的院子一眼,跟裴翊一起走出相府,姜二就在门口等他们,三人一起回了青石巷。
这事过后,大抵是考虑到陆卓无缘无故被自家人讹了一回,裴翊对他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态度比以往都要好上许多。
只是陆卓对着他心虚,反而有些躲着他。
“不必担心,他不过是在吓你。”
晋王书房中,晋王看着在自己面前来往踱步户部尚书魏泽鸣劝慰道。
魏泽鸣焦急道:“王爷,这事可能不开玩笑啊。”
“裴从羽的脾气本王最是清楚,他若真有什么证据,你我现在就该是在朝堂之上跟他对峙,而不是在本王的书房中喝茶。”
晋王嘴角噙着一丝笑,玩弄这手上的茶盏,觉得裴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可是他说……是青州灾民等不起了!”
魏泽鸣左右摇摆不定,回头看到晋王云淡风轻的表情,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只怕这位大人物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弃子。
魏泽鸣咬牙说道:“王爷,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咋,您不能不管我啊!”
“可别忘了,当日太子中毒……”
“魏大人!”
第18章
翌日朝会之上,皇帝照常问各位官员可有本要奏。
晋王含泪上前泣诉,自青州水患后,他便日日为青州百姓挂心,近日听闻户部余银不足,无法凑齐青州赈灾银两。
他心中惶恐,只怕百姓受难,自愿捐出全部家产赈济青州灾民。
闻听此言,满堂皆惊。
龙椅之上的皇帝更是挑起眉头,满含兴趣地俯下身去问道:“你竟有此意?”
整个朝会的官员都在偷偷望向晋王。
朝中晋王一党多是进士出生,学的是圣人之道,此时见晋王竟愿为青州百姓捐出全部家财。
朝臣们纷纷在心里感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望向晋王的眼神中满含着欣慰。
属实不知他们的明主,这回是被人打掉了牙齿,还要硬往肚子里咽。
朝中诚王一党看着晋王,则像在看一个自己琢磨不透的二傻子,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在做戏?
若是真心,现在两党之争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晋王不想着留点钱为自己积存实力,反而为赈灾捐出全副身家——未免太傻。
若是做戏……为一场戏拿出全部身家,未免太傻。
总而言之,现在晋王的举动,在他们眼里只能用一个傻字形容。
晋王如何察觉不到众人的眼光?他们难道以为他愿意来当这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但奈何他已经被魏泽鸣缠上了,脱不了身啦。
他当然知道魏泽鸣在户部搂钱,但是这老家伙做人做账都是一把好手,替晋王办过不少脏事,因此只要账面上抹得平,无论魏泽鸣怎么搂钱,晋王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老家伙搂钱就搂钱,居然还记了私账!记也就记了,居然还把账册给弄丢了!真他娘是找死都嫌不够热乎!
蠢到这地步晋王原也不打算再管他,谁知这老家伙跟他玩阴的,在账册里给他埋了个暗雷,若是那账册真交到皇帝面前,被皇帝发现了那件事,皇帝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他虽自信裴翊手中绝没账册,却也不敢冒这个风险,现在账册被偷,迟早会有人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他昨夜思索了一夜,明白无论裴翊手上有没有账册,都要尽快做个决断,干脆就趁此机会来个釜底抽薪,拿出全部家底来博个满堂彩。
这样就算真的有一日事情败露,他也能凭百姓和官员的支持,再在皇帝面前争上一争。
等来日他得登大宝,钱又算得了什么!
“狗屁主意!”
朝会过后诚王在府中大发雷霆,指着幕僚大骂:“是你们说截住南省十五州的税银,令得户部无钱可用,就可以利用赈灾银一事向父皇上奏,请父皇清查户部积弊,到时候再翻出魏泽鸣贪污的事情,把魏泽鸣拉下马去,将户部收在我们手中,就能断了晋王一只臂膀。”
“结果现在怎么着?”诚王质问众人,“白白送给他一次争功的机会——现在他得了声望,父皇也对他满意得不行,如何会再去查他!”
有幕僚出主意:“殿下要不要也给青州捐些银钱做做样子,总不能叫晋王把好处都得去了。”
“好主意!我还要拿钱出来让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跟着晋王学,好似他还不够威风似的。”
诚王大怒,却也知道这笔钱自己必须拿出来,不然让晋王一人独美于前,反而真的成全了晋王的名声。
想到这里,诚王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
幕僚全都不敢说话。
晋王为青州百姓捐钱的事自然也在百姓面前流传开来,陆卓闻听此事哈哈大笑,向杨纯发问:“皇帝真同意了?”
杨纯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手中拿着个酒杯看他在河边磨一把锈剑,闻言点头说道:“听说圣上感动不已,嘉奖了晋王一番,说是晋王既有此心,就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下朝就派人去了晋王府邸拿钱,只给晋王留了五百两银子过冬。”
陆卓嗤笑:“这还没入秋就先愁上过冬的事了,这就是所谓父母为子女计深远吧。”
杨纯笑着仰头饮了杯酒,向他说道:“这几年户部时时桎梏着皇帝,皇帝心里早有不满,去年皇帝想要扩建温泉行宫,结果户部说自己没钱,拿塞北军费的事情把他糊弄了过去,别看皇帝表面上不提此事,其实心里在意得很。这回晋王拿钱给自己做人情,可不让皇帝逮着机会让他这个有钱儿子大出血一回。”
“老东西真够不要脸的,也不知这钱有多少能到青州百姓的手里?”
陆卓摇头叹道,从湖中撩起一抔水浇在被磨得反光的剑上,剑面映出他硬朗的轮廓,即便嘴角笑着也显得杀气腾腾。
这不是平日里禁军衙门那个与人和善的陆校尉,而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塞北客。
杨纯担忧地看着他:“你要去杀人……”
想起那本仍放在自己书房中的账册,杨纯放低酒杯,闭上眼眸叹息道:“对不起。”
陆卓笑了笑:“你亦身不由己,何必说对不起,其实若真要让我等你们弄完那繁琐复杂的伸冤审案的流程,我还不情愿呢。”
陆卓举起剑来,凝视剑身:“今夜我就要魏泽鸣死在我的剑下。”
说完他一剑挥出,霎时湖面之上剑光大作,一股凌冽之势从剑尖涌出,生生将眼前湖面劈出个缝隙来。
这石破天惊的一剑,若有其他江湖人士在此,必要心中一凛,为遇到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
连向来无心武林之事的杨纯见了这一剑,都难免惊讶。
他这些年极少见陆卓出手,还以为他淡出江湖后整日沉迷美酒之中,对武学之道再无追求,武功必定退步了不少,今日见了才知他的武功竟已进步到如此地步。
只看刚才那一剑,杨纯就敢说,当今武林之中,除去那些已经隐世不露面的高人,能与陆卓对战之人,绝对不超过十人。
送陆卓离去后,杨纯独自坐在书房中发呆。
小余走进来,见杨纯神情倦怠,想起他自昨日见过‘那位’以后便是如此,心里有些担忧,压低声音询问道:“东家可是在为公子不愿为孟大人伸冤一事不悦。”
杨纯回过神来,既然是他来,摇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难得做了一回聪明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东家为什么……”小余没有说完。
杨纯知他在问什么,低头望着桌上的账册,自言自语道:“只是若他能做一个坚守本心的蠢人,我或许会更开心些。”
陆卓把磨好的剑藏在城西的大树下,就回了青石巷。
他还有事情要做,杀人倒不用那么着急。
他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裴翊正在练拳。陆卓还是那句话,就他这个折腾法,怨不得他伤口迟迟好不了。
裴翊平日里练的都是军中常教习的普通拳法,亦有带艺投军的军士们的看家拳法,但其实在陆卓眼中都稀松平常,今日却难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