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乌铁剑呢?”
陆卓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道:“熔了。”
“什么!”
裴翊大惊,刚想询问缘由,却猝不及防脚下一软,幸好陆卓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他,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直接跪倒在地。
感觉到陆卓身上冰凉,裴翊下意识靠了上去,猛然间回过神来,又伸手大力推开他。
“离我远点。”裴翊低声斥道。
陆卓却没听他的吩咐,感觉到他越来越高的体温,将他搂入怀中,抬头往四下看了看,叹息道:“你啊!真是会自讨苦吃。”
说着他揽起裴翊运起轻功往离此处最近的后山飞去。
两人在风中行走,裴翊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全然忘记自己刚才不欲再与这人说话的念头,靠在陆卓肩头喃喃问道:“你今夜为什么会来?”
他有许多问题想要问陆卓,但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一个一个闪过又一个一个消失,乱得很,他只能尽力把自己能想起的问题一股脑抛出:“你留下的信里说,如果孟大人的弹劾信不能让魏泽鸣就范,就问他青雀门外私宅丢失的东西找到没有,他丢的是什么?是不是你拿的?你在江湖上消失了七年,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熔了你的剑?为什么……”
——这些年都不回塞北?
陆卓听他呼吸越来越乱,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裴翊神志模糊,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我担心你。”
陆卓脚下一顿,低头看向裴翊,他已经闭上眼睛垂首倚在陆卓身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说什么。
两人乘着夜风行到山野寂静处,密林之中竟有个小小的湖泊,陆卓揽着裴翊在湖泊前停下,看着平静的湖面似乎犹豫起来。
那边裴翊强撑着睁开眼,看见湖面直接一把推开他跳了下去,一时不妨呛了口水,在水中弯腰咳着。
“裴翊!”
陆卓想伸手去捞他,伸到一半又想起这或许就是此时最好的办法。现在若真的把裴翊捞上来,裴翊药性没过,两人做出点什么糊涂事来,岂不难堪。
湖泊四周蛙声、蝉鸣不绝,裴翊跳下水面时激起的波纹渐渐消失,水面只剩下蜻蜓拂过水面的细小纹路。
陆卓盘腿坐在湖边拧着眉头看着湖中的裴翊,这位小裴将军本就重伤未愈,这会儿加上体内的药性与湖水的冰冷相冲,脸色愈加苍白。
陆卓忍不住开口:“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翊此时已经恢复了些神智,闻言睁眼看向湖边的陆卓,似乎打量了他许久,开口说道:“想知道?”
陆卓皱着眉头点头,心里莫名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像是在何处发生过一样,蓦地陆卓记忆复苏,果然下一句就听裴翊开口说道:“拿你从魏泽鸣私宅里拿走的东西来换。”
陆卓笑了起来,低头看着水中的裴翊,无奈道:“你还真是不肯吃亏,看来下次你问我问题,我也得让你拿点东西来才回答你。”
“随你。”裴翊答道。
两人正说着话,山下传来呼喊声,陆卓偏头听了听,向裴翊道:“是你的两位兄弟。”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说道:“既然寻你的人来了,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裴翊回答,一个飞身跃林中瞬间没了踪影,裴翊连忙高声呼唤:“你等等!”
林中却没传来任何回音,裴翊恼火地往湖面砸了一拳,砸得水花四溅。感觉到体内药性已经慢慢过去,裴翊拖出自己沉重的身影向岸边走去,正要抓住岸边的石头上岸。
蓦然一阵风起,岸边出现一个人影,向裴翊笑道:“这么大气性!我刚才若是走得慢些,这一拳是不是要砸到我身上?”
他向着裴翊伸出手去,想要扶裴翊上岸。
“你……”
裴翊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注意到那人向他伸出的手,正是那人右手,只是那人伸出的右手掌心之中却并不如裴翊所想有一道既长且深的疤痕。
那人的掌心十分平整,只有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并没有其他痕迹。
裴翊愣住,怔怔地看着岸上的人,那边陆卓已经弯下腰伸手把他捞了出来。
山下的声音越来越近,陆卓抬头看到依稀的火光,向裴翊说道:“魏泽鸣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要再管。”
说罢他不等裴翊回答,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到裴翊身上,随后骤然飞起向东而去,仿佛山中的山精鬼魅,霎时便没了踪影。
裴翊还在怔愣中,直到他离去才猛地抬起头来,却只见到空荡荡的山林。
他摸着自己身上的斗篷皱起眉头,半晌自嘲一笑。
“难道我真的认错了?”
第21章
姜二等人在后山找到了昏迷的裴翊,忙将人抬回青石巷,同他们一起喝酒的禁军见情况不妙赶忙去请大夫。
连请了几位大夫都说裴将军是中了奇毒,命在旦夕,他们也无力回天,或许请宫中御医来诊治还有一线希望。
众人闻言连忙去了相府通禀相爷,求他去请宫中御医。
听说裴相爷知道此事,急得连鞋都没穿去了宫中,向皇帝求得几位宫中圣手来救自家儿子,皇帝也颇为关心此事,还派了大太监梁芳跟着裴相爷及御医一起去了青石巷。
哪知御医一诊竟诊出大事,原来裴翊中的毒,竟与年前太子所中之毒一模一样,这毒御医解不了,现在太子也只是靠各种手段续命,却依旧缠绵病榻,不知何时会撒手人寰。
裴相爷知道裴翊中了和太子一样的毒,直接跌坐在地,半晌没有言语。
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陆卓早已不在院中。
夜色已深,如意楼中杨纯已经饮着酒恭候多时,陆卓从窗外翻进,脸上有着深沉的怒火。
“别告诉我这事和你没关系。”陆卓怒道。
刚才他离开时,裴翊尚平安无恙,虽确实中了药但只是普通的情毒,消散过去就不会有事,所以陆卓才放心离去。
结果他不过刚刚走开一会儿,这人转头就中了毒,还是和太子一样的毒——太子杨纯追随的主公,若说这事和杨纯没关系,陆卓绝对不信。
“这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杨纯放下酒杯,望向陆卓。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陆卓这幅打扮,此时乍然一见竟有些感慨。
回忆起少年时光,或许他们始终都不是一路人,但是他是真的将陆卓当做自己的好朋友。
见陆卓对自己嗤之以鼻,杨纯叹息道:“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却与你有关。”
“我不过是派人将太子的处境告诉了他,又告诉他有位大侠求到太子这里,想要为孟梁甫大人讨一个公道,太子虽有心帮忙,但此时也无能为力——他父亲曾是太子少师,他与太子也是旧时好友,自然便想为太子出一份力。”
“他饮下那毒药,一半是为太子,一半是为了你,确实与我无关。”
“你!”
陆卓闻言恨不得拎起他的领子,狠狠向他脸上砸上一拳,但他心里知道这事是自己的罪过——正如杨纯所言,裴翊饮下那毒药,一半是为了陆卓,另外一半才是为了太子。
杨纯幽幽叹了句:“那小将军真的很在意你。”
陆卓的心猛地揪起。
青石巷那边御医离去后,梁芳也随御医一起回宫向皇帝禀报情况,结果几人前脚刚走,后脚裴翊便开始呕血。
众人都吓了一跳,相爷连忙让人去追御医,却没追上马车,只能连忙去请其他大夫。
此时已至深夜,各处医馆都歇息了,唯幸南城等热闹处早已放开宵禁,歌舞宴饮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也常有人半夜在酒馆门口摔个头破血流要请大夫医治,是以南城还有几家医馆常开门至深夜。
众人好不容易在南城找到还开着门的医馆,匆忙把柜台上打着瞌睡的大夫拉来为裴将军诊治。
大夫为裴翊把过脉后,眼眸闪了闪,良久言道:“裴将军中了奇毒,我只怕救不得,各位还是好生为他安排后事吧。”
众人早已从御医口中知道这茬,此时又从别的大夫口中听到同样的话,心中忍不住更加绝望,纷纷望向床上的裴翊,想到裴将军如此年轻就要与世长辞,不禁为他感到可惜。
宋三已经趴在床头哭了起来,姜二也颓唐地垂头立在一旁。
相爷只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面色冷硬。
大夫看着众人情态,又偷偷看了裴翊几眼,暗自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陆卓在此时走了进来,先拧着眉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裴逸,又扫了一眼大夫,视线顿住,眉头瞬间展开——居然是个熟人。
大夫也看见了他,举手指着他目瞪口呆道:“你、你、你……”
陆卓终于露出自知道裴翊中毒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笑着上前揽住大夫的肩膀,向他说道:“朱神医真是好久不见。”
原来此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鬼医朱聪,之所以叫鬼医是因他虽喜欢当医生救人治病,但其实医术平庸得很,救人多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以毒药为他人吊命,救人与杀人常在一线之间,找他治病跟直接进阎王殿没多大区别。
江湖中人常说若不是已经半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千万别去找朱聪治病,不然他才是要你命的那只鬼。
但偏偏朱聪又是江湖中有名的用毒好手,若是真中了旁人解不了的毒,找他来医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前两年正道庄的老庄主被仇家暗算中毒,正道庄求到朱聪门前,请朱聪为老庄主解毒,这专业倒是对口,但奈何朱聪手痒,解毒后见老庄主身上还有些许余毒,又多给下了二两毒草,想要以毒攻毒,结果直接把老庄主药死过去。
结果就是朱聪和那下毒的仇家一起上了正道庄的追杀名单。
陆卓去年听说那下毒的仇家已经被正道庄的现任庄主绞杀,朱聪也不知去向,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躲到京城来了。
这下好了,朱聪是用毒好手,正好可以时时照看裴翊。
他请朱聪留在此处照料裴翊的身体。
朱聪为难地看了看屋中众人,把陆卓拉到屋外,压低声音道:“陆大侠,你可别为难我,这可是细雨楼的毒,若是让细雨楼知道我插手此事,我可怎么办?”
陆卓笑了笑:“你连正道庄都不怕,还怕细雨楼?”
朱聪听到正道庄三个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道我要是不怕,能躲这么长时间吗?
他想起往年听闻的这位大侠的传闻,拉了拉陆卓的袖子向他说道:“陆大侠,咱们都是遭了无妄之灾的人,好歹也算同病相怜,现在正道庄对我,就和那疯婆子对你一样,满江湖的喊打喊杀——若是我在这里显露了踪迹,被那正道庄的人找上门来,焉还有命活着?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不会让你暴露踪迹的。”陆卓正色道。
他只是需要朱聪控制住裴翊体内的毒素。
虽然杨纯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毒的分量已经被控制过,绝不会对裴翊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陆卓始终放心不下。
杨纯已经瞒过他一次,他没法再去相信这位朋友。
连恳求带威胁,陆卓好说歹说把这位用毒高手留下了,但是同样三令五申命他不准在裴翊身上用毒,若是再敢手痒,陆卓会先帮正道庄结果了他。
陆卓把朱聪送进裴翊房中,见相爷还守在一旁。他望了一眼窗外,见夜色已深,又请相爷去休息。
相爷冷淡地瞥他一眼,说道:“不必,我就在这里守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卓暗自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裴翊,回头将忙了一夜的禁军兄弟们送出门去。
众人虽对原来他就是那位传闻中和裴翊私通的禁军之事感到吃惊,但也知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不便再多问,纷纷告辞离去。
唯有那范娇娇行在最后,待众人走后,一脸欲言又止地向陆卓感叹道:“头儿,这些年来你多次拒绝我家二姐的好意,我还疑心你是什么有隐疾,今日才知你原来不是有隐疾,是有痼疾。”
想起陆卓的相好还躺在房中,范娇娇满脸认真道:“头儿,你可一定要为裴将军保重自己。”
——若换平时,他现在已经挨打了。
但陆卓此时实在不想理会他,挥手把他打发走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房间。
他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小缝,靠坐在房中看着裴翊的房门,想起杨纯的那句‘那小将军真的很在意你’握紧了拳头。
许久,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上面仍缠着一条绷带。他望了那绷带许久,伸手解开绷带,却见绷带之下十分平整,并没有任何伤痕。
他将绷带扔在旁边桌上,又伸手在右手手掌边缘摸了摸,不一会儿竟从右手手掌之上揭下一层惟妙惟肖的假皮。
假皮之下赫然是那日他为裴翊挡剑留下的伤疤。
陆卓摸了摸手上的疤痕,想起他甘愿为自己饮下毒药,自己却还在骗他,忍不住愧疚地闭上双眸。
翌日,京城开始疯传一个谣言,据说那晋王殿下不忿裴将军的纠缠,将裴将军约到了凤来楼,一杯毒酒把裴将军药得半死不活,听说就要不久于人世。
百姓吃惊,晋王那样的君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这谁知道呢?裴将军和晋王一起喝酒,吐血逃出凤来楼雅阁,可是许多人都见到的事,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