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先是左右探看了一番,全不见一丝他人的踪迹,只有廊道上摆着的翠竹盆景,被硬生生掰断了一截,能与闻人晏手中的对上。
他在仆役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人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或许是因为被捂的时间并不长。
他当即抬手打穴,封锁了仆役的周身穴位,以避免他身上的毒往心肺处攻去。而后想着人命关天,要先将人背起来,送去孙敏才那救治。但还未来得及动作,面前就横了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跟前。
喜作抢先一步拉起仆役的胳膊,动作灵活地一把将人背到自己的身上,朝闻人晏笑道:“闻人施主这满身衣着华贵,还是由小僧来送他去孙阁主那去吧。”
闻人晏视线再次落到了喜作身上,眼中全是探究:“看来喜作小师傅的耳力功夫极好,全不像你自个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都学不到登峰造极的样子。”
那袭击的人虽然扔竹刺的力道一般,但能确定他轻功一流,且收敛气息的功力几乎能与苏向蝶比肩,就连闻人晏最开始也未能察觉外头有人。
“也是离得近,加上那人估计跑得着急,小僧才能稍能察觉。”
就是不知道,喜作到底是这是听到外头有人才扔的茶盏,还是听到人走了才扔的茶盏,或者说,那茶盏就是为了知会那人离开。
见闻人晏依旧警惕,喜作笑成一条缝的眼又睁开了些许,溜黑的眼睛里仿佛充斥起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闻人施主,小僧在梵泽寺待了已有十数年。”
说着,他就着背人的动作,动作有些别扭地撩起藏在法衣之下的手,皮肤之上错落着的,尽是黑红的皱痕,让人一眼看着便觉得反胃恶心。
又见他抬手自脸廓边缘刮了一下自己的脸。
如闻人晏先前料想中的那样,喜作从自己的脸上刮下来了一张人/皮/面具。但人/皮/面具后头的,却并非是宣州印,而是与他手上如出一辙的皱痕,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他的脸上,万分骇人。
喜作维持着笑容,解释道:“我曾是乡中农户的孩子,后来家中走水,家人在大火中尽数丧生,唯有我一人侥幸逃生,后被师父救下带回梵泽寺的。”
他初到梵泽寺时,不仅是脸,连同整个身体都被大火烧得满是红痂,连同嗓音也比常人要嘶哑许多,光是看着就令人心觉恐怖,所以喜作难免被其他人下意识躲着避着,也都不太敢直面与他说话。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喜欢待在目盲的苦作身边。苦作看不见他那些红痂,自然也不会用害怕的目光对着他,这一点会让喜作感到安心,也让喜作感到心喜。
“师父见我可怜,托寺中佛医为我治伤,可惜佛医没有神医谷圣手那能活骨生肌的本领,去不了我这满身的疮疤,所以就给我做了这面具。”说着,喜作顿了顿,又道:“此事寺中的人都知道,但也只有寺中的人知道,不料会引起闻人施主的误会。”
闻人晏看向喜作,他脸上、身上的伤疤看着并不似假,可心中依旧不能尽信他口中所说的话。不过闻人晏还是听着颇为诚恳地回道:“看来是我错怪喜作小师傅了,当真抱歉。”
谁想喜作立即就蹬鼻子上脸地回道:“无妨,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是不会怪罪闻人施主的。”
“那真是多谢喜作小师傅大人有大量了。”
仔细想来,摘星桥市上确实混进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且混进来的应不止海寇。至少那个朝他扔竹刺的人,应当不是胡知手底下的人。
那人扔刺时刻意绕开了离内窗更近的喜作,显然是故意冲着闻人晏来的。
若当真如苏向蝶所假设的那样,胡知以为混元珠还在孙敏才手上,再次来到了摘星桥市。那听了孙敏才的话,再怎么粗暴行事,也该是先把闻人晏抓起来,盘问混元珠的下落,而不是一上来就对他下死手,这样做对于胡知来说并无意义。
闻人晏心里想着事,跟在喜作身后,目光不带偏移地看着他尽心尽责地背着那昏迷不醒的摘星阁仆役。
他们一前一后刚走出船屋的廊道,就听见一阵吵闹声自拍卖的高楼传来,眨眼间,四方立着的角楼台上弩箭齐刷刷朝着一个方向射去,而那个方向,闻人晏分明记得,是殷寻落座的位置所在。
闻人晏登时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往前大跨了一步。
喜作见他这动作,连忙道:“闻人施主快先去查看情况吧,小僧一人也能将他送去孙阁主那去。”
闻人晏望向喜作与他身上背着的仆役,眼眸眯了眯。
他前去船屋已有三刻,不知拍卖楼上发生了什么。殷寻的武功,他肯定是有信心的,那弩箭就算当真是对着他,也应当伤不着,不会伤着的,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抵挡不住心头那泛起来的揪心,他对殷寻的担忧永远都会占据上风。
“那就有劳喜作小师傅了。”落下这么一句话,闻人晏就脚下步生风地朝殷寻的方向奔去。
见闻人晏离去,喜作难得敛下了笑意,睁开眼,溜黑的眼眸尽是寒意,摇了摇头,叹道:“还是太过冲动了。”
那本该中毒晕厥过去的摘星阁仆役,此时却已经醒了,忍着自己呼吸时被毒烧得剧疼的心肺,艰难地开口道:“我以为……是属下坏事了。”
“唉,算了,只要不是在师兄面前,就算不得是坏了事。”
说着,喜作又重新笑眯了眼,变回了平常那欢喜佛般的模样,把戏做足全套,背着人继续往孙敏才的方向走去。
另一头,闻人晏刚踏上了楼台,伴随着爆裂声,一旁的江岸倏尔炸起一道迅猛的水花,整艘「子」字画舫就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般,剧烈地晃荡起来,直摇了得本就步伐着急的闻人晏,差点就被面前的横栏给绊一个踉跄。
就这点儿晃荡,闻人晏原本是完全能够稳住的身形。可他视线刚好从上层楼台上跳下来的人对上,他霎时就不想把自己给稳住了,就这么放任自己往跟前的人倒去。
殷寻刚落地,原本见有人要朝自己的方向倒来,方想举剑去抵那人的胸腹,但又一下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反应,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刹住,就这么半尴不尬地把面前的人,给稳稳地接住。
因为身量的缘故,明明是殷寻把闻人晏给接住了,但看着反倒像是殷寻被一个脂粉“姑娘”给拢抱进了怀中。
咫尺间,闻人晏能感受到殷寻周身传来的暖意。心想,就算是常年立身在冰雪里的人,抱起来原来也是这么温软。自己的心脏在不住地跳跃,几乎能蹦到嗓子眼里去,连带着呼吸也重了几重。
却又感觉自己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世情话本里的痴男怨女们,总是那么喜欢拢拢抱抱了。
他觉得,他也喜欢。
“呼……吓死我了。”闻人晏伏在殷寻耳边喃喃道。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怀中的人动了动。
闻人晏的声音温润好听,顺着话音,一阵痒意抚过殷寻耳廓,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
“没站稳,吓了一跳,多谢阿寻接住我了。”闻人晏胡说着,念念不舍地撒了手,在殷寻面前站直了身。
同时心道,自己回头又得跪一下宗祠,向先祖告悔他这点儿老是端不正的小心思。
他有罪,他惭愧,他不改。
第20章 水花
“阿寻你们这边是怎么了?”
闻人晏偏头看了眼刚刚恢复平静的江岸,又把视线落回面前的人身上。嗯,全须全尾的,连带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看来没有任何一处受伤,唯有额前的发稍有些凌乱。
他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小叹一口气,下意识抬手替殷寻拨了拨。
指尖触碰到殷寻的额角,携卷着些许冰凉,让殷寻又想起方才闻人晏呼吸打在他耳廓边缘时招惹起来的痒意,令他不经意间缩了缩。
他回忆道:“方才……杨兄过来找我说他找不到你和苏姑娘。”
“找不到我?”闻人晏抿了抿唇,疑惑道。
先前杨幼棠走开去帮他确认其他字号画舫的拍品了,而后苏向蝶见拍卖会无聊,就说去四处探看了。
为了避免事端,所以摘星桥市规定,每一个船令都只允许船令的主人本身,及跟随其的一个侍从上画舫。孙敏才托人递送给均天盟两个船令,原本是准备给柳晴岚与闻人晏的,结果柳晴岚有事缠身,来不了,她的船令也就落到了苏向蝶手上。
闻人晏带了杨幼棠,殷寻被饮雪剑庄派来的殷明诗一路紧跟着不放,苏向蝶则谁也没带。
所以摘星阁的仆役来与他传话,让他去领拍品单子的时候,刚好只剩下闻人晏一人。他在船屋里与喜作说,他是想着活动筋骨才亲自去领的单子,显然是一句随口的胡诌。
正常来说,像这样的事,等杨幼棠回来了,自会有其他仆役去同他解释闻人晏的去处,不至于让杨幼棠说找不到而去求问殷寻。除非是那领单子的事本就不正常。
闻人晏当即背过身,望向他来时的方向,远远地能看见,楼下的喜作正恪尽职守地背着一人,往孙阁主的方向走去。
殷寻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在喜作身上,继续说道:“杨兄跑过来时,险些被上头摔下来的一人砸中,那摔下来的人就是先前叫问混元珠为何不事拍卖的那人。”
“大金牙?”闻人晏不认识那人,只记得他左侧门牙处镶嵌有一颗金牙。
殷寻点了点头:“他被人追杀,追杀他之人我不认识,但听周遭的人喊他叫孔开济,应当是个响亮人物。”
殷寻少有离开饮雪剑庄的时候,但凡离开,也大都是跟闻人晏一块,几乎不在江湖上混迹,身体力行地持着一派我心之外,并无他物的自在清净,对各种武林传闻兴趣不大,偶有知晓些什么怪异闲谈,也是从闻人晏口中得知的。否则从前也不会轻易被闻人晏胡扯出来的什么临江高手、天山山妖、飞天大盗给唬住。
所以经常别人能一口叫出来的江湖名头,他确实很多都不太认识。
但闻人晏认识。孔开济此人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盗,仗着自己一身的好功夫,总是去抢劫一些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族,拿去救济贫苦百姓,创办蒙学居,收留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与流散孩童。
虽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盗贼,但也素有杀富济贫、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要在摘星桥市这种地方杀那个大金牙呢?
要知道,就算孔开济的名声再怎么好,那也还是盗贼,对于摘星阁与孙敏才来说,就像是天敌一般的存在。
那被追杀的大金牙在未撞上杨幼棠之前,原本带有一护身的侍卫,但侍卫的功夫半点不及孔开济,只拼尽全力把孔开济原本的佩剑击落进了江水中,但人也同时被孔开济给一掌打下画舫,幸得摘星阁的仆役及时去把侍卫捞起来,才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而大金牙脚下逃跑的功夫还算可以,趁着这功夫逃了半转,四处求救。但一个是赫赫有名的侠盗,一个是平平无籍的无名辈,这画舫上大都江湖客都会选择袖手旁边。
可谁料,刚好中心台上正拍卖的是一柄前朝御用的尚方宝剑,被佩剑脱手的孔开济顺手给捞上了,一下就把孙敏才给惹急了,四方角楼上的弩/箭霎时就对准了孔开济,不留情面地朝他非要害的地方射去。
大金牙与孔开济就这样在剑雨中你追我赶,原本落座的人除了爱看热闹的,还有要护住摘星阁中宝物的暗卫,散了一大半,往其他不受波及的地方避去。就闻人晏与喜作交谈的那点功夫,整个[子]字画舫可谓是热闹非凡。
“我见杨兄夹在他们其中脱身不得,便想去把他解救出来。”
殷寻说道,转过身,脚下往他先前要去的方向走去,闻人晏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孔开济一路追着大金牙,而大金牙不知为何,见着了杨幼棠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全把杨幼棠当成自己的肉盾,死扒着他,在杨幼棠身后躲孔开济的剑影。
杨幼棠只是擅蛊,但身法却算不上有多好,一时间被大金牙缠着脱不开身。而上头角楼的弩/箭已然虽说对准的是孔开济,但他们三人离得太近,难免会误伤,倘若一时躲避不及,那对于杨幼棠而言,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了。
“这弩/箭危险,且刀剑无眼,阿寻怎就这么关心他。”
听着殷寻这话,闻人晏虽然心知这样不好,但或许是方才那如同烧心拔骨的担心余韵还未全消,顷刻间,他还是不讲理地泛出了酸劲来,藏在心底的话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
他这话就像是酸泡泡一般,破在殷寻耳侧,炸得殷寻有些莫名,解释道:“杨兄不是你的随侍吗?你曾说他像是你的兄长一般。”
殷寻望向闻人晏,清浅的眸子里不带多余的情绪,却看得闻人晏原本泛在心头的酸劲一下就散了,反倒生出了些许微不可察的甜意,转而问道:“那他,还有你们饮雪剑庄的那个殷明诗,现下又在何处?”
“不知为何,那被追杀的人似乎料定了孔开济不会伤害杨兄,一直追着他不放,我帮忙抵挡间,明诗兄带着杨兄往后头的画舫避去了。”殷寻说着,来到了爆裂声响起之处,从窗户低头探望,只见其下船甲还算完整,但其上却铺了一层焦黑色。
“而后……我就隐约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很浅,且掩盖在各厢间的熏香内,不易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