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意反问:“不然呢?”
他把小刀放到烛火上将其烫红,而后凑近那血口子,他忍不住又嘴欠了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着急要问他,我也可以先把人给你弄醒。”
说罢就见闻人晏果不其然地摇头:“皮肉连筋骨,可疼了。”
“你们这些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还会怕疼?”就算是楼万河像是身上长了几百张嘴的货色,温晚意也没见着他治伤时喊疼。
闻人晏无奈地应道:“他怕不怕疼是一回事,但我怕他疼。”
正如他所说,那皮肉接连着筋骨,怎么都是疼的。
先前在马车上,闻人晏用烧红的铁片在那破开的皮肉上轻轻一点,即便人在昏睡中,殷寻还是刹那间被刺得额间冒出冷汗,唇齿间泄出几声闷哼。看得他直揪心,嘴上不停地念着“不疼不疼”,好像如此就能说服那伤口,真的不会给人招致来疼痛。
更别提现在是要剐肉了。
好不容易万事,殷寻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晚意熟稔地往伤口处洒上药粉,又抬手往殷寻身上的穴位打了几下,再次支使起闻人晏道:“去外头打盆水来,我替他施针。”
谁想闻人晏刚走出去没多久,温晚意就见殷寻像是被什么梦魇惊扰了一般,骤然睁开了眼,目光在屋内仓惶地,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哑声开口:“阿晏呢?”
他见状一乐,回答道:“打水呢,应该快回来了。”
殷寻闻言,才将目光收了回去,知晓温晚意是在给自己治伤,轻声道了声谢:“辛苦温大夫了。”
“不用谢,收钱的。”温晚意慢悠悠地起身取了针袋,“对了,与均天盟打交道,是我在最大的生意,所以事关伤情,我有什么都不会瞒着闻人少盟主。但我这人好歹尚且有些医德,所以还是与你知照一声,我方才与少盟主明说了,你服过‘断念’这事。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此事,现下也没办法了。”
殷寻一怔,垂了垂眸子,良久才应声道:“无妨。”
“我本也……没什么是想瞒着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还在生气吗
现下已然是秋、冬季, 天气寒凉,温晚意提前在屋外大缸里蓄好的水,入手轻触,冰得令人觉得有针在刺皮表。
闻人晏指腹相抵, 轻轻搓散掉手中的湿润。心想, 直接这么把水打过去给阿寻可不行。
他目光投向缸子里的水,又转而望向药庐内简陋的厨帐, 陷入了一阵不算持久的沉思。
生来就是矜贵命的闻人大少爷, 哪怕从小就跟着均天盟的人走南闯北,不比其他世家子来得日日锦衣玉食, 但像热水这种东西,每逢天凉,都会有侍从替他备好, 送到他的房间来。
哪怕是在饮雪剑庄里蹭吃蹭喝的那十日, 出于待客之道, 殷寻也会每日清晨就前来给他送水和炭火。
饮雪剑庄终年严寒,每位弟子都有自己固定的柴火、炭石份额。
还没开始当家的闻人大少爷在家好吃好住惯了,起初还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直到临行前两日,蹑手蹑脚地摸去了一趟殷寻的小屋子, 看见那昏黑得只有一盏七蕊莲花灯的弟子房内一片冰寒, 方才知道, 殷寻把自己一月的份额都分了一半给他。
而当时殷寻只说:“莫要挂怀。”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那大雪压枝头,“比现下还冷的时候很多,我早已习惯。”
总而言之, 闻人晏往前的十数年人生中, 还没碰到过这满屋子只有冷水的状况。当然, 他也扯不下脸折回去问温晚意该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最终决定亲自去开拓一番“把水烧热”的大业。
于是,一顿“兵荒马乱”和“人仰马翻”过后,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一吹那炭火灶台,原本明媚的红妆被染上了青黑,化身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乌面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好歹水是成功把水给热上了,且没有弄坏太多东西。
闻人晏小心翼翼地端着水,刚走出厨帐,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逸入耳中,抬头,就见一个人从墙外,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个头来。
方才被狠心关在药庐门外的楼万河傻笑着挥了挥手,朝闻人晏打了一声招呼:“又见面了,晏大美人,你脸怎么弄成这样了?”
闻人晏一点倾诉自己被那灶台怎么折腾的兴致都没有,反问道:“你这是在作甚?”
“偷爬进来啊!”楼万河语气中没有半点做贼心虚,“我怎么也得来关心一下人殷少庄主的情况吧。”
闻人晏目光不善地瞥向楼万河:“我记得你与阿寻,并不相熟。”
楼万河被这一瞥骇得差点从墙上摔下去,怯怯道:“是不熟,就看看嘛。”
我就是想看看热闹嘛!他心道,但不敢说出来。
楼万河手撑着药庐墙边,一个翻身,灵活地跳了进来,动作熟练得让人一看便知,他平常没少干这档子事。
“我本来是想从后院进来的,结果撞见了你和那位殷少庄主的随侍……”
楼万河话还没说完,就听闻人晏打断道:“那人并非阿寻的随侍,他就是被殷梦槐派来盯着阿寻的。”
“盯着?为什么?殷少庄主那人看着也不是什么会乱闯祸的混世魔头啊,需要老子这么特地派人盯着吗?连我家老头子都不会管着我,我离家出走这么久,他到现在还是哼都没哼一声……”
是啊,为什么?
闻人晏没理会楼万河的滔滔不绝,只暗自思忖。
从第一次去饮雪剑庄时起,他就一直有类似的疑问。
正如温晚意所言,因那”断念“的特性所致,要想让人毫无知觉地服下是极具难度的事,殷寻不是会那般松懈的人。
闻人晏在脑中仔细掰数,心说,能让阿寻自愿服下这玩意的人,不是他极为尊敬的恩师沈老先生,就是他们饮雪剑庄的庄主殷梦槐。他接触过沈老先生,这些年也会听阿寻偶尔提起,是庄内难得与阿寻亲近的人,断不会如此。所以……就只剩殷梦槐了。
可他的阿寻,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的白衣剑客,人如朗月清风,做事清正,有节有度,愿为稚子而放手中剑……除了是孤僻了些许,压根没有别的毛病,又不是什么会为祸于世的大魔头,为何要遭生父这般对待?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柳晴岚刚把苏向蝶接回均天盟时,被当成死士养大的小姑娘远没像现在这般有人气,她神情木讷地与闻人晏解释说:“主人说,我们都只不过是他养的下贱畜生,他要我们生便生,他要我们死即死,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不仅是把人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甚至还……
闻人晏握着盆缘的手一紧,盆中水漾起阵阵波澜,就如他因怒火而难以平复的心池。
“呀,跑远了。”说着,楼万河突然十分自觉地把话扯了回来,他从袖子里摸出折扇,“噌”的一声打开,“我想说的是,我看见你随侍跟那个饮雪剑庄的那位在争吵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你随侍还动手打人了。”
“吵的什么?”闻人晏回过神,问道。
“没听清多少句,好像说了什么‘我的事你少管’,还有‘做好你该做的’,我还当他俩是在争到底谁才是活干得最好的随侍,但听你刚刚的意思,好像又不是,好难懂。”
楼万河扇了几下扇子,继续不满道:“不是我说,就算你们均天盟跟人饮雪剑庄不对付,也别在温婉这打啊,他那些个瓶瓶罐罐看着是有些寒碜,但实际上可都金贵得很。”
“不过你那随侍还挺厉害的,差点就发现我了,好在我反应够快,赶紧换了道。”
“啊对了,他们好像还要动温婉那大坛子,为什么?是手脚不干净?我记得里头装的都是用来烧药的碎晶,比有些石头还重,这么一大坛,起码得三、五个大汉一道才能搬得动,他们也偷不走啊。”
闻人晏总算知晓杨幼棠他们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他随口接道:“是温神医让他们去取的。所以你见着我怎么不换道?”
“你武功在我之上,我来得及换吗?”
楼万河嘴皮子不带停歇道:“而且撞上你正好,待会要是温婉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把我放进来的。他从你手上坑到的钱最多,所以要是你开口,他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于是,一回到屋内,面对温晚意不善的脸色,闻人晏毫不犹豫道:“他翻墙进来,被我逮住,特地带过来交由你处置。”
楼万河目瞪口呆。
闻人晏在进门的第一瞬,就发现殷寻不知何时醒了,已然坐起了身。心下焦虑焦灼稍平复,然而目光相撞间,他却稀奇地下意识闪躲开了视线。
温晚意复杂地看了这俩一眼,落下句:“一盏茶后,我再回来施针。”
而后不等回答,就拎着一脸怂样的楼万河,走出屋子,顺带还体贴地把门带上了。
闻人晏心叹一声,捧着水放到殷寻榻前的桌案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温神医应当已与你说了,你的伤不会有大碍,方才他替你剐去伤口的腐肉,现下还是得先擦擦血。”
说着,取了温晚意备在一旁的帕子,浸到水中,沾染上那刚烧出来的温热。他偏过头,目光再度与殷寻对上。
“阿晏……你还在生气。”
殷寻语气笃定。
“我……嗯。”
殷寻闻言稍稍垂眸。
他眸色浅淡,看着就让人觉得他薄情冷性。但偏偏会让闻人晏光是看着,就忍不住会心软。
“现在不气了。”
果不其然地快速败下阵来。闻人晏拿起手中浸湿的帕子走近,就见殷寻配合地把原本已拉起的半边上衣给重新解下,露出半边肩膀。
人还是昏着的时候,担忧占了上风,所以闻人晏尚且冷静,没存多少旖旎的心思。
但此刻……他忽觉喉间干涩。
他骂了声自己不仅急傻了,且还傻得心术不正、傻得恬不知耻。闻人晏即刻闭上眼,努力回忆那些有关正人君子的谆谆教诲。然后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在殷寻的玉质冰肌上,让他特别想伸手触一触。
刚冒起这个轻薄念头,闻人晏又果断闭上了眼。
在心中反复鞭策了自己一番,总算勉力找回一身正气。
再度睁开眼,只是这回,目光却落在殷寻那极深的枪伤之上,满心旖旎又再次被心疼驱赶。
闻人晏低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庸人自扰
殷寻一怔, 下意识地摇头道了声:“还好。”
先前温晚意与他知照过,殷寻还以为闻人晏一回来,就会质问起他身上“断念”的事。
然而是他想岔了。阿晏的第一句问话,并未是他料想中的强势质问, 而是夹杂着疼惜与后怕的一声“是不是很疼”。
可仔细回想, 阿晏似乎一直都这样。
也不知到底是对他的事不感兴趣,还是真如他猜想中的那般, 阿晏貌似总在害怕他会太过逾越, 对他小心谨慎得过了头。
“可是看得我觉得好疼,感觉会疼得让人哭出来。”
闻人晏柔声说着, 目光随手中帕子轻擦,落在殷寻满是血渍的背上。
面前的创口有一寸多长,周遭围了一圈紫黑, 中心被剐去腐肉后, 能见其中格外分明的脉络, 呈现出浆红的血色,很是刺眼。
“哪有人会如此容易哭。”殷寻眨眨眼。
闻人晏默然,好一阵, 才喃喃道:“……我会。”
他这话说得完全难以让人信服。分明先前在摘星桥市上,哪怕是被剑割了腕子, 都还是面不改色的, 连声疼都不肯喊, 更何谈是哭?反倒一门心思只顾着殷寻手臂上的小擦伤。
殷寻眸光稍沉,心念着昨夜在寒衣节祭典中暗下的决定,与那未能说完的话。忽而一转身, 俯向前, 凑近了闻人晏。
这一凑, 两人的距离就有些太近了。
闻人晏瞳孔缩了缩,小小地惊了一下,本该往后缩的动作被他生生止住,没有动弹。
殷寻抬手,指腹擦过闻人晏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印记,不想反而把这张能勾人魂的脸给擦得更脏了,无端引得他一笑。
这笑颜极近,有种莫名撩人的好看,加之殷寻指尖的凉意点染在脸上,反倒有些“烫”人。说话间,气息扫在脸侧,让闻人晏喉结一滚,顿时一阵慌乱。
“阿晏……温大夫与我说,你已知我身上有‘断念’之事。”
闻人晏闻言,连忙错开视线。
从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在意殷寻开始,他就总在刻意地避免去问,或者去探查殷寻与饮雪剑庄有关的事。
并非完全不好奇,但凡是与殷寻有关的事,大到生平志向,小到茶点偏好,他都想知道。
也并非是没那个能力去探知。身为与百家结盟的均天盟少盟主,他本身就比旁人要来得消息灵通。很多事他真要去了解,总能想方设法地揪出点蛛丝马迹来。
所以他其实是不敢。
于公,均天盟并不方便去过问太多饮雪剑庄的事。难得共同维持了不见兵刃这么多年,身为均天盟中的人就算再怎么看不上饮雪剑庄,也不该主动去做那些可能会撕开两家表面平和的事。
尤其是当下这个关口,闻人晏还有许多旁的事需要去一一处理。
于私,他总觉得,既然在殷寻看来他们不过仅是“好友”的话,他就不该擅自窥探太多,就该把他们之间的界线划分清楚。“好友”不过是既亲近,又疏远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足以让人能够肆无忌惮地踏入另一人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