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手中常握着许多江湖上世家、大派不愿与外人道说的陈年旧事,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要更清楚那种被人擅自知晓、窥探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更别说,被生父胁迫这种事,怎么想都定然不会是什么能与人分享的大乐事。
他不想让殷寻有哪怕一丝会因他而感到不痛快,也不想跟人一道去编排有关殷寻的是非。
喜欢一人,当珍而重之。
时间久了,他甚至慢慢地开始自我劝服说,这些饮雪剑庄的事其实无足轻重。他在意的,一直都是殷寻,而不是饮雪剑庄的殷寻。
就像每年的生辰礼一样,没人给阿寻过,那就由他来给阿寻过;有人对阿寻不好,那就由他来补上对阿寻的好,把最好的东西都呈上前,让阿寻慢慢丢掉那些个因受苦而养成的习惯……
既想帮上点什么,但又不敢太过火。既忍不住,又想忍。尽力找寻诸多可以令他自己信服的克制理由,心思九曲十八弯,就是拐枣都没能有他这么别扭。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知道,殷寻与饮雪剑庄的事,一直让殷寻受制于人,甚至威胁上了性命。
这让他如何不生气?如何不着急?
那些个所谓的克制,所谓的不能逾越,全都被抛之脑后。可又会担心,万一……万一如若他主动去质问什么,阿寻回答说“此事与你无关”、“此乃我一人之事,还望阿晏勿要追问”……会生生把他暗中探查的想法也给堵死在半路。
所以闻人晏没有追问,原本也不打算追问。
不想,倒是殷寻先一步开口说了。
殷寻见他沉默,继续轻声:“对不起,一直未能与你说。”
“阿寻不必与我道歉。”
闻人晏急声打断,“我……可以不问你为何。但阿寻,你能不能答应我……”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颇为没底气地说道:“答应我……我想托温晚意替你解了那‘断念’,你也不要再同意吃下那玩意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你不要再让自己受委屈。“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好,”殷寻勾了勾唇,温声应道,“以后不会了。”
他张合了下嘴,还想补说些什么,想按先前预想的那般,将事都明明白白地说与闻人晏听。
可话到嘴边,心底却泛出了一阵怯意。忐忑不安着,不知闻人晏会不会因为此事,而从他身边离开,光是稍微设想,就会觉得害怕,就会觉得心悸不已。
踌躇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将他们彼此间的百般思绪中断。
紧随着敲门声,温晚意从外头推门进来,就见面前的两人凑得极近,殷寻的手还搭在闻人晏的脸上,看着几乎是要亲上的样子,脸色一木,话语间并无悲喜:“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比起大夫,温晚意总觉得自己更应是个商人。而从商,守时是一大美德。
“治伤要紧。”
闻人晏慌忙起身,这才发现,他这手上动作不知何时起就停了,根本没能给殷寻擦拭多少,一时懊恼不已。
殷寻小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只有闻人晏能听见的“嗯”。
温晚意走了进来,瞄了眼闻人晏这没出息的样子,嘴角一抽,差点没忍住嘲笑出声。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对上殷寻指腹擦过的位置,正色道:“少盟主,你要不先去洗把脸?”
闻人晏也知道自己现下样子不怎么好看,也没管顾上温晚意是不是在打牙犯嘴,回头又望了殷寻一眼,应了声“好”,与温晚意错身走了出去。
再次走到药庐的水缸边,闻人晏看着水面中倒映出的自己,总觉得他现今的模样,似乎与三年前的,并未相左多少。
温晚意说,那“断念”的毒在殷寻身上最少已有三年。而三年前,对他而言最大的事,就是他在摘星桥市上给殷寻送红豆枝。
闻人晏还记得,在那年摘星桥市开始之前,他回过一趟郡主府。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岁,刚好碰上来家里头造访的长辈。
这长辈辈份高,有官职在身,本就好事,爱攀扯,一顿宴饮下来,饮酒喝上了头,摸着自己的山羊须,端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揪着身为小辈的闻人晏,说教了一轮。
内容大都是说,他父亲闻人竹雨是个死读书的,娘亲何清池又是个安分的,所以定是没人教他什么是真的“男子”之道。说什么男人到了十五就该学习怎么行人事,要开始学会去排解欲望,否则憋久了就容易变态。
还说他都憋了两年,也该找姑娘来纾解纾解。嘴顺起来,就骂他一天到晚打扮得像个娘们,丢人现眼的,半点不雅正,正是这憋出来的臭毛病。又联想说,继续这样下去,万一又压抑得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不好收场。
这些嘴上的说教闻人晏以往听得就不少,也没太在意,只冷笑着任凭对方滔滔不绝。
不曾想,这个长辈还是个好实干的。
说教完还不满足,当天晚上带着个丫头来堵闻人晏的房门,说这丫头经验丰富,肯定可以好好地“指导”他。
闻人晏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动手,被这一堵门吓得连夜跳窗逃跑,一声不吭地离开郡主府,自己骑马回了均天盟。
回到均天盟的闻人大少爷躺在床上,颠来倒去硬是没睡着。
心想,旁人也就算了,万一他爹爹、娘亲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听进去了,也学着给他搞这一出可怎么办?他可不想三天两头就跳窗逃跑,太丢脸了。
于是一边睁着眼,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就这么到了天亮。
好不容易差点能迎着天光入睡,就有属下来报,说摘星阁的人前来给他们递送摘星桥市的帖子。
柳晴岚恰好不在,闻人晏只好起身相迎,从那管事口中得知,殷寻这次会代替殷梦槐出席。
灵光一闪,一个离经叛道的法子,一个冲动荒唐的念头,占据了他当时全部的思绪。
从小就人见人爱的闻人大少爷亲手去折了红豆枝,想着要去给他的阿寻表明心迹,高调地绝了自己的后路。
可谁知正好撞上的,是心情颇为不佳的殷寻。
那一冷声推拒,成功敲响了闻人晏往后的所有退堂鼓,也成了他诸多别扭想法的源头。
然而……除却当时被他闹了一通外,阿寻心情不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闻人晏心想。
作者有话说:
两个笨蛋。
第39章 恩怨
闻人晏回忆着昔时在摘星桥市上的诸多事情, 勾勒出期间的大致轮廓,再尽力地将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景填充进去。
尽管有许多他已然记不太清楚了,但依稀能记得,那日, 或者说是那日以后, 本就淡然的殷寻,变得更加疏冷寡求, 不仅仅是对玩笑般与他诉衷肠的闻人晏, 而是对所有的人与事,都在原本的“不关心”上, 多添了一重“不必关心”。
只是十分微小的变化,但闻人晏就是能察觉到。
他很想知道为何,但当时他刚好多了那层“不过好友, 不能逾越”的顾虑, 所以最后只能一门心思全扑在了怎么把人哄好上。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是殷寻在桥市之前,遭遇了什么,或者得知什么。
闻人晏想起那件令他不惜受到责罚, 也要悄然去打探的事,且还是要从一个浊教余孽身上打探的事。前不久, 殷寻才说, 他已然知晓答案。
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还有那两个闻人晏从未听过的人名……那“殷双鱼"既然姓殷, 那应当就是与饮雪剑庄有关系,而那任成煊极有可能就是浊教中人。
闻人晏捞起一把冰凉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如若当真与浊教有关, 那确实有些麻烦。
毕竟均天盟与饮雪剑庄, 闻人家与殷家, 这至今还未被放下旧怨,正是与浊教有关。
听家中长辈说,往前数二十多年前,在闻人晏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家其实甚至曾为世交,饮雪剑庄也曾在盟中。
而他们这友好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了十七年前的伏魔会召开为止。
这场伏魔回,是由闻人晏的大伯,也就是均天盟的上任盟主闻人松风主持,号令江湖群英共同讨伐那当时气焰极盛的浊教。
然而谁也不曾想,饮雪剑庄派来加入伏魔会盟军的人中,有一令闻人松风颇为赏识的男子,竟是那浊教教主屈尊假扮的。他借由着诸方信任,把众多武林正道引向了他提前设好的陷阱。
幸得闻人松风先一步察觉,保全了许多人。
但他自己也因此被剑魔的净世剑所暗伤,全身筋骨断裂,只能常年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从此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
在闻人松风的身上,再也不见当年“狂刀”的潇洒英姿。
闻人松风那时作为均天盟的盟主,闻人家的家主,落到这般境地,如何让他们不去记恨浊教与饮雪剑庄?
想到这,闻人晏有些心烦地小叹了一口气,帕子在脸上粗略地抹了几抹,擦掉了那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同时连带着脸上的胭脂也一道减退了不少。
又抬手改换了一下发髻的样式,看上去整个人少了最早在楚水城庙会上的明艳,而多出几分俊秀与英气。
不过是洗把脸的功夫,闻人晏动作自然比他在厨帐忙活一通要更快。
等他回到屋子里,温晚意才慢条斯理地烤起第一根火针,刺向那烂熟于心的穴位。
一针针下来,等到温晚意彻底完事,已然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中途,杨幼棠和殷明诗总算把温晚意那石坛子从后院移到了前头来,额上都渗了汗,显然是费了不少的力气。还没能进去屋子里查看一下殷寻的情况,就被闻人晏以“你们也辛苦一夜了,先回去休息”为由,给生生截住了步子。
温晚意将针袋收好,扭头望向一直目不转睛看他施针的闻人晏,不等他开口,抢先答道:“人只是因药性与毒性相撞,暂时睡过去罢了。真要有事我会直说,我没说就是没事。”
闻人晏点了点头表示了然,错开视线,上前将殷寻为施针而半解的上衣拉正,答道:“自然相信温神医的医术,只是相信是一回事。”
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担心,则又是另一回事。
“相信就行。”温晚意将物件收拾好,打了个呵欠,道,“你也累了一夜,要不要先歇歇。”
而后又忍不住调侃道:“要是放心不下,这榻够大,能睡下两人的。”
闻人晏听此思绪飘忽了一瞬,脑中晃过前不久的旖旎,又立即晃了晃脑袋,很是正人君子地应道:“我在一边守着就行。”
“随你,”温晚意怂了怂肩,“我是得先歇息一会了,等人醒了,我再去煎药。”
而后视线落在榻边的水盆上,忍不住委婉地说道:“少盟主,我刚才发现我厨帐里头那锅……”
闻人晏面不改色地打断,“回头我命人给你置办一套新的。”
“好嘞。”
温晚意很是满意,甚至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再去破坏一番?”
被闻人晏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温晚意站起身,往外走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敛起了开玩笑的神情,正色道:“两月前,我不是回医谷一趟,顺道也把今州那位给送回去了吗。昨日我收到老师的信了。”
先前温晚意孤身去今州游历,结果碰上了当地传说中全身浮疮的猴兽,结果却发现,那并非是什么古怪的伤人异兽,而是个人。
“前辈怎么说?”闻人晏闻言顿了顿,问道。
“这些边陲蛊毒,就算是老师也接触得不多。和我先前说的一样,她样子估计是变不回去了。”温晚意惋惜地叹了一声,“那些浮疮的痕迹太深,骨头裂开的地方太多,用虫丝填充粘连起来,不人不鬼的,能不利索地说几句话,已经算是奇迹了。”
闻人晏合上眼,就听温晚意问道:“所以你们那边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早有眉目了。”闻人晏笑了笑,眸色中却透显出寒意,答道,“但师父还想再等等看,等等看能不能根连着土,带点东西上来。”
“行,你们都打算清楚了就行。”
温晚意接着道:“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法子,我其实刚刚试了试。”
他跨步迈出房门,没走几步,转身就见身侧立着杨幼棠他们辛苦搬过来的大坛子,以及方才被他揪去帮忙分药的楼万河。
温晚意摸出来了一个空瓷瓶,一见着楼万河送上门来,不客气地指着面前的坛子,支使道:“帮我把那白色的东西抓起来,放到这个小罐子里。”
“哦好。”楼万河听话地伸手将面前白色细长的东西抓了起来,只觉得一阵软糯在他指腹间蠕动,“这是什么东西?”
“是蛊吧。”温晚意答道。
“哦,是蛊啊。”
楼万河将东西放入瓷瓶内,拍拍手,点头,而后又像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眼里顿时充斥满难以置信与惊恐,伸手指着温晚意叫道:“蛊?你让我徒手抓蛊?”
温晚意倒是不怎么在意,慢悠悠地合上瓷瓶盖子,“慌什么,又死不了。”
“这些个蛊毒,要是碰一下就能够致人于死地,那当年灵蝎教早就能称霸武林了。”
“死不了,就算死不了,万一变成之前那个今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