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万河作为一个特别不安生的邻居,三天两头就喜欢往温晚意的药庐凑,自然能碰见他先前救下的那位被以为是猴兽的人的样子。
他恶狠狠地瞪向温晚意,谁知温晚意只顺着杆子感叹了一声:“唉,可不就是为了她才折腾这一遭。”
“西南边陲的蛊毒于我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我需要点活蛊来研究。所以先前少盟主就说,他的随侍出身西南,会一点那玩意,但不能直接管他要,只能偷一点出来,用一些引子……”
殷寻醒来时,已是夜里。
睁眼的第一时间,他就看见守在他榻旁的闻人晏,卸下明艳红妆,趴在榻缘,左手掌心向他的方向微伸,恬睡着,像只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窝边。
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定定落在闻人晏向他摊开的手心上。
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殷寻鬼使神差般抬起左手,往前搭去,环指指腹触在闻人晏的环指之上。能触到那因练武而被磨砺出来的粗糙。
感觉与最初闻人晏捕住萤火虫,盖在他手心上时很是相像。
殷寻的指腹,沿着闻人晏指尖,划到了第一个指节骨处,并未能更深入,被他这一动作惊醒的闻人晏无意识间一收手,还未收回的环指被钩住,被压到了手心内。
殷寻视线一抬,正对上闻人晏睡得有些发懵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环指,即无名指。
第40章 出息
闻人晏方从睡梦中被惊醒, 还没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视线与殷寻对上,脸上挂起笑意。
他柔声道:“阿寻感觉好些了吗?我去喊温神医来。”
说着,才感觉到掌心处有什么擦了一下。殷寻的指尖冰凉, 却犹如点着一道炽热的火苗, 灼烧在他的手心上,甚至能把他的耳朵也一并点燃。
闻人晏此时已然记不清他放在趴在榻缘小憩时具体做了什么梦, 心说该不会是早晨时他满心缱绻, 所以在梦中见着了阿寻,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干净, 所以趁着人因药毒昏睡,把阿寻的手指头给握住了……反正,怎么都想不到, 其实是面前这位一向持正性冷的殷少侠在偷摸着触他。
他心下一阵紧张, 道了一声“抱歉”, 猛地松开钩住殷寻指尖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动作间, 发簪吊着金链珍珠,点在墨发, 发出细碎的“叮咛”声。随着声响停落, 被一下给拉住了。
并非一触即分地拉住手腕, 而是握着他的手,殷寻葱白的指节紧扣住他的指,颇为强势地不让他有机会能够抽手离开。
分明是秋冬时节, 有凉风吹拂, 但闻人晏还是感觉自己全身都烫了起来。
“我想起来与你一道走走。”
殷寻也快在榻上歇了有大半日了, 再歇下去骨头都该散了。
“好……好,那,那就一道出去,出走走走。”
闻人晏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脸上的脂粉分明都已经洗净,但现下却还是泛出了桃粉。
他生来明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哪怕他那“第一美人”的名头,是他用「天下小谈」自己给自己封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就算并无红妆点缀,也该是个用不着搔首弄姿,就能轻易把人魂勾走的妖狐狸。心中总是惦念着要晃着尾巴,把面前的清正公子给勾得七荤八素。
但若当真现下是什么能够上天入地,万灵化妖的时候,他肯定也是个术法修行得极差的。
每当真真面对着殷寻,不仅施展不出来半点狐媚子该有的灵通魅术,反倒是自个一个不留神,就会慌张成了一只兔子,殷寻稍稍多些靠近他就会紧张不已,要多纯良有多纯良。
反正,闻人晏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不好的,人能洁身自好,懂礼守德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真要说有什么坏处,就是容易像他现在这般,光是被心上人牵了一下手,就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之上,飘然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依循着本能,同手同脚地去给殷寻取了他提前备好的换洗衣裳。
而后同手同脚地走出屋子,趁着人换衣裳的空当,盯着自己被牵过的手,心底接连不断地开起了花,稍稍挤占掉了些许他这整日的阴郁,染上了些许欢愉。
尤其这份欢愉,还在看见殷寻从里到外都换上他备的衣裳后,变得更加浓烈,让他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更深。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1],配着绣有暗纹的本白长衫,腰间挂黑佩,手握长剑,一身水墨凌然意,浑然就是闻人晏心中最喜的白衣剑客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寻面上因那该死的毒,显露出来的病容。
他心想,若非阿寻性子冷淡,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感,定然会招许多人惦记。
殷寻朝闻人晏缓步走来,轻道:“走吧。”
把他从满脑子胡子乱想中扯正了回来,他跟上殷寻的步子,想了想,开口说道:“昨夜情急,所以就没有管顾太多,冒犯到阿寻你了,很是抱歉。”
指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横抱起来之事。虽然这句“冒犯”当时已经说过,但那会闻人晏被急得失了分寸,语气说不上多好。
且如若那会恰好有旁的人,认出他们来了,又开始胡乱编排出什么奇怪情节来,惹得阿寻不愉快,那岂不是糟糕了。
如此想着,闻人晏嘴上一时没有管顾住:“也不知回头,会不会听到外头的说书人传说什么,今年的寒衣节的红面将军被邪祟打倒了,所以有艳鬼出来抢夺人间最俊俏少年郎,总觉得是他们能胡扯出来的,如若阿寻你听见了,还望不要……”
殷寻停下步子,神色认真地看向还在胡乱扯着话题的闻人晏,“阿晏不必为了这些与我道歉。”
他正声道:“于我而言,阿晏你如何都不是在冒犯。”
闻人晏眼眸睁了睁,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撞上了临岸的堤坝,被止在了半路,最后只能嘀咕道:“这如何……也太笃定了。”
心说,阿寻是不知道,他暗自在夜梦中,幻想过许多会冒犯他之事,比这可要严重多了。他狂起来,可是敢在梦里亲阿寻的!真要被阿寻知晓,指不定被斥一句下三滥的流氓都是事小的。
所以他根本不敢让阿寻知道,只能一个劲光想。
闻人晏移开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温神医与我说,他回药庐本就是为了给孔开济配解毒的药,现下他的药已然配好,若明日你精神尚好,我们可以一道回去。”
“这药庐简陋,住着也不舒服,所以我想不如早些回走。”
“可是着急回去理那偷袭之人的事?”殷寻顺着闻人晏的话,问道。
“理是肯定要理的,但不着急。”说起这事,闻人晏的眸色一沉,冷声道,“既然你我都推断,她就是刘金盏,像她这种曾是暗卫的人,嘴巴硬,所以得先晾着。晾一会,到时候才更好问话。”
殷寻眸光稍沉,思忖了片刻,像是暗下了什么决定,道:“我想……去拜会一下闻人松风前辈。”
闻人晏一怔,“去见我伯父?”
“嗯。”殷寻应声。
先前随闻人晏去闻人府的几日,殷寻一直老实地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以及房间外小院子里。闻人松风又是个行动不便的,故而殷寻其实从未在府中碰见过闻人松风,甚至说,闻人家的许多人他都并未碰见过。
“……好。那便明日就去吧。”
“阿晏不问为何吗?”
闻人晏垂眸,心窝处像是有蚂蚁在攀咬,叫嚣着让自己继续问下去,让他跟自己多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更详尽些的,细枝末节的。
吞咽了好几下,将心中想说的话删删减减,最后闻人晏别扭地低声喃了一句:“莫因己念而窥私嘛,我就不问了。”
殷寻听着,把那句“己念”掰碎在心中,抿了抿唇,转而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殷寻服完药,闻人晏把人重新哄睡下,就抢着活把药碗端出去,省得那碗中残存的苦涩味熏殷寻一整夜。
结果刚到厨帐,就见楼万河又在鬼鬼祟祟。
“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晏瞥了他一眼。
“关你何事?”或许还记恨着早晨闻人晏的“出卖”,楼万河昂起头,好不嚣张地嘲讽道,“说起来,我还当你是情圣呢,结果就一怂货,什么都没成嘛。”
但他这一声叫嚣,果不其然很快就被闻人晏给回敬了过去,“楼公子可听说过范铭远?”
楼万河高声应道:“听过啊,怎么?”
范铭远是销声匿迹快有十余年的一位侠士,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与楼万河这位”话本子天尊“相像,一身的风流韵事。
而关于他的最后一段典故,是说他为仇家追杀,被一在溪边浣纱的女子所救,在她的照料下,伤势渐好,且在相处中被女子的温柔善良所感动,以往勾搭过的莺莺燕燕都如过眼浮云,范铭远决定为了她,一改风流性子,从此专情一人,隐匿山野。
而这一典故,给范铭远的传奇生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受听书的欢迎,楼万河自己也听过不少次。
“他其实已经死了。”闻人晏道。
“哈?”楼万河瞪大了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转折。
“他那段浪荡子收心的典故是真的,他们举办了婚宴,将认识的人几乎都请了,但成婚不到半年,范铭远就死了。”
死了,可不就销声匿迹了吗。
楼万河连忙追问道:“这怎么死的?仇杀?”
不是说了他是仇家追杀才得女子相救吗?莫非是那仇家杀心未消,在人成婚归隐之后又继续来寻仇?楼万河觉得自己这推测相当合理。
“是因花柳症病死的。”
楼万河:“……”
作为一位风流客,范铭远在从良之前,最喜寻花问柳,甚至还写了一本小册,评价天南地北各处妓院的优劣。他处处留情,一来二去,身上就染了病,而且还很重。
“所以楼公子,你也当小心些,温神医可不一定愿意给你治这种病。”闻人晏貌似满嘴苦口婆心。
“不是?我小心什么?”楼万河急道,“我才没有,我还是处……”
然后又连忙刹住了话头,怒目瞪向一脸谑笑的闻人晏,“你套我!”
闻人晏耸耸肩,没有再理会那气急败坏的楼万河,将药碗放下,便转身回屋,打算继续守着他的阿寻。
结果一回去,却见本该被哄睡了的殷寻还睁着眼,问道:“阿晏不找地方好好歇息吗?”
“在这也能歇息,我心有顾虑,不守着,难以心安,更加歇息不好。”
殷寻想了想,平淡道:“但趴在边上并不舒服……这榻能睡下二人,不如一道睡吧。”
闻言,闻人晏差点一个踉跄,还没等他例行的许多正人君子规劝冒出来,就听殷寻继续道:“否则我心亦难安。”
闻人晏当即想道,反正又没有什么“男男授受不亲”的礼仪规矩,且是阿寻自己开口的……
他喉结一滚,低声应了声:“那好吧。”
等躺到榻上,闻人晏不由心中振奋,说什么他是个“怂货”,他明明可有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丽人行》杜甫
晏:表面狐媚子,实际怂兔子
第41章 躁
屋内的灯全都被吹灭了, 徒留高挂于天上的圆月,从窗外洒入一片清辉,呈出一片悠然。
床榻虽确能让他们二人同时睡下,但算不得有多宽敞。稍微动一下, 就能腿碰腿, 胳膊撞胳膊。
闻人晏如若在自己的屋子里歇息,向来都是大鹏展翅般霸着自己的床褥。然而此时, 他却恨不能缩成一只鹌鹑。全身的注意都集中在身边人上, 这极近的距离也心跳得极快,展露着他的紧张, 难有半点睡意,只敢借着月色,偷觑他的阿寻。
生怕过多的触碰会让自己难以自持, 更怕会招致殷寻的不满。
又忍不住在心中雀跃, 愉快地像个老陈腐一样想, 他与人睡了,他不再是清白公子了,他不干净了, 但是因为是阿寻,所以真好。
“阿晏。”
倏尔一声唤, 敲散了闻人晏的浮想联翩。
殷寻分明并未睁眼, 也分明没有能读人心的通天本事, 但他还是在一瞬产生了些被抓包的紧张。
“怎么了?”闻人晏小心地问道。
连同着呼吸声,殷寻的声音很轻,携卷着浓浓的困意与慵懒:“先前所说的心事, 我已经想通了。”
不过过了两天, 就已经可以想通了?怎么想通的?到底是什么心事?那心事与谁有关……
诸多疑问落到闻人晏嘴边, 最后却只讷讷地问道:“那……阿寻你开心起来了吗?”
“至少现在……开心。”殷寻温声答道。
屋内昏暗,看不清殷寻此刻的面容,但能听出,他的语调中确有上扬,能听得出那如同微风拂耳般清浅的愉悦。
“那就好。”闻人晏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勾起一抹笑,“只要阿寻你能开心起来就好。”
能感觉到殷寻似乎笑了声,很轻,若非周遭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几乎就能让人漏掉他这一声。
听得闻人晏一阵心痒。
未等这阵心痒平复,他便感觉到殷寻的气息变得平缓有序,再也没有说些什么,应当是已然睡过去了。
闻人晏其实小的时候,总会不太理解,为何会有人总克制不住自己去沉溺那些个风月事,为何会有人总为了情爱做些一看就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