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倚桥遣长风,权臣举头向琼楼,绛河舞低祈天灯。
北宸离其所,紫薇华光黯。心有远远思,深锁在灵台。敢待万里流,予我千仞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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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燃灯续明,放诸生命,散杂色华,烧众名香,病得除愈,众难解脱。:《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第12章 新茶
春夏秋冬再入春,东风吹掠青云岗。
元和六年,四月下旬,新茶入皇都。
新茶最好的一批自然是紧着皇家,皇帝得了最多的一份,而后便是按例送入楚王府与晋王府,再有余下的,自然是作慰劳各路权贵大臣之用。
已过了申时,皇宫外官衙都散得差不多了,谢怀御这个当值的回了府,反倒不见他那个平日无事来去随意的摄政王,多半是又在明理堂内被绊住了。
谢怀御回了西厢,歇了会儿,摸了本书来看。女使奉了茶,他随手端起呷了口,入口细腻顺滑,清甜甘爽,似是胜过往日鲜活好几筹。他疑心是错觉,低头向盏内看去,却见不复往日里的红艳透亮,而成了金黄色泽。又细品了几口,只觉得茶香愈发清郁渺远。
谢怀御离了屋,往前去了一进院,喊道:“杜伯。”
杜管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问:“小主子有何吩咐?”
谢怀御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杜伯,今日这茶是哪里得的?”
杜管家答道:“是宫里送来的。”
谢怀御心下疑惑,问:“往年呢?”
杜管家回忆道:“王爷不爱喝茶,往年宫里也送,多半只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用,因而年年都余下不少。可惜红茶存不久,在库房里囤个一两年便只得弃了。小主子来了,才教是不浪费。”
谢怀御点头:“如此说来,都是宫里送的,那原先的还有吗?”
杜管家说:“还有。”他差人去取了一些,递给谢怀御,问:“小主子喝着,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谢怀御安抚他说:“只是喝着口感不同,想确认一下。”
萧寻章回来了,才到了正厅,便被谢怀御截住了。
少年习武,身高体健,虽还未长成,却已是比萧寻章高出些许。萧寻章本就身量颀长,他站在萧寻章身前,竟衬得其愈发清瘦起来。
萧寻章停下脚步,问:“何事?”
谢怀御说:“还请义父随我来。”
萧寻章“嗯”了一声,跟着谢怀御去了他的房间。
他轻车熟路地将坐榻上的引枕挪到一边,自己靠上去倚着,看谢怀御转身去忙活事情。
不多时,谢怀御奉了盏茶过来,说:“义父试试这盏。”
萧寻章心下疑惑,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子今日这么殷勤该不会闯了什么大祸吧?又思及其过去一年做事稳妥,自己前不久才安心将他擢升为都虞候,虽说只作“都”一级,不与官员品阶同论,只是如此调动,已足以令他倚靠自己的背景,在军中权重望崇。到了这个级别,做事应当有分寸才是。
萧寻章表面不动声色,接过来喝了,只是平素的正山小种。他放下心来,说:“就为此事?”
谢怀御又端过一盏来,说:“义父别急,再试试这盏。”
这一盏汤色金黄,萧寻章挑眉,心道这是什么花样,仍喝了,这一过喉就品出其清甜入汤,他看向谢怀御,等他的解释。
谢怀御观察萧寻章神色,确实在自己料想之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说:“义父虽不爱饮茶却精于茶道,想来其中区别在义父口中已是相当分明了。这第一盏用的就是往日府上的茶叶,而第二盏泡的是今日送来的新茶。问了杜伯,杜伯说王府甚少自行采买茶叶,用的都是宫里配给的。当年我习拜师礼时每日用的茶叶已是极好,便是民间富商千金来买,也多半有价无市。如今品到的新茶却是将其衬得云泥之别。义父可知其中缘故?”
“你觉得宫里有问题?”萧寻章放下心来,不是谢怀御惹事了就行。他思考起近日来各方动向,指节无意识地屈起,在身侧小几上点着,手背本就隐现的筋骨随着动作勾勒出愈发清晰的轮廓。
很快,食指一锤定音般敲在了桌面,筋骨也聊胜于无地浅藏在了玉白皮肤之下。他得出了结论,说:“应当不是宫里的动作。”
谢怀御侧耳恭听,萧寻章分析说:“地方有产茶的,谷雨前后采春茶,而后为保持其叶鲜嫩,便差快马送入郑都,路远的可入驿站换马。短则一二日,长则七八日,定然在一旬之内得见天颜,再到入我府上前后差不过一日。新采的茶叶分秒必争,倘使中间多拖了几日,后者入口便不会有如此浓重的惊艳之感了。”
“再者,这两盏茶虽乍一入口天差地别,细品起来却只是醇厚与清冽之分,根底里应当还是同一品类。茶叶品质是作不得假的,照此看来,宫里应当只是过了一趟手,追本溯源还是地方上的变动。”
“是何地?”谢怀御问。
萧寻章摇了摇头,说:“我离不得郑都,贡茶属于地方琐事,他们不会来主动向我禀报的。”
谢怀御有些失望,若让萧寻章主动去问,或许就打草惊蛇了,他说:“那就不查了吗?”
萧寻章有些奇怪,问:“只是茶叶更优良了些,各路官员想要奉承皇室也是理所应当,你为何如此在意?”
“因为贵重,义父。”谢怀御五官间已有棱角,始具了剑眉星目的雏形,他正色,便显得分外认真。他说:“你曾告诉过我民间赋税已是沉重不堪,又为何会有财力去在定额的土贡上多花心思,我想,这其中必有蹊跷。”
“更何况,平日里郑都里如义父这样的摄政王都不会主动去过问茶事,他们何苦巴巴地改换了新品类,就这样肯定能讨得好处?即便是此品类早有了,他们想瞒下好私吞了,也并非难事。既已瞒了这许久了,为何今年又不瞒了?”
萧寻章舌尖抵着下颌,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到谢怀御身上逡巡,被看久了,谢怀御简直有些毛骨悚然,感觉那道视线好似在自己脑海中来回皴擦,他有些不太有把握了,问:“义父,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萧寻章轻啧一声,收回眼神中的探究,说:“不,你说得很对。”他起身在谢怀御的肩后拍了一下,说:“跟我走。”
谢怀御眼中一亮,说:“你有头绪了?”
“暂时还没有。”萧寻章说:“但我知道有人应当有。”
“谁?”
萧寻章嘴角微勾:“你的先生——陶道常。”
宰相府少有贵客临门,毕竟陶道常身为百官之首,即便是在朝中最艰难的那段时期,贵得过他去的也没几个。现下,萧寻章来了,陶府的下人难得迎客不惫懒,甚至相当殷勤地引着摄政王及其义子小谢大人去了陶相的书房。
陶相书案上墨色镇尺平整地压着几页宣纸,纸页上的字迹看似是只起了个头,方落了两笔,就被突然登门的萧寻章打断了,不慎在行迹未成的笔画下落了滴墨点。
萧寻章松松垮垮地靠着坐榻,长腿伸直,忽略了榻下的脚凳,一副反客为主的作派,端的是将客座坐成了主位。
陶道常见他情状,“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负手对着窗棂。
先生还站着,谢怀御自然是不敢坐的,走到陶相身侧,恭敬地行了礼,道:“先生。”
陶道常应了,半晌等不出个下句,只能开口问谢怀御:“你义父又来问什么罪?”
“那怎么敢?”萧寻章语调懒散,听着好似只是路过此地,漫不经心地来与其唠个家常:“不过是有事请教罢了。”
陶道常说:“看着像来查抄相府的,来请教我府上账目么?”
萧寻章轻笑,朝谢怀御使了个眼色。谢怀御心领神会,将来龙去脉都说与了陶相。
陶相听得眉头蹙起,最后谢怀御向他请教根源何地时,他却是在对萧寻章说话:“贡茶大多都是奉了皇室的,你都不知,我怎会知晓?”
“陶相这可就妄自菲薄了。”萧寻章话语仍淡淡的,说:“皇室血脉稀薄,年年哪分得完那么些个茶叶,余下来,首当要犒劳的,自然是陶相了。”
陶道常说:“那你喝了这么些年,就没喝出个根源来?”
谢怀御藏在袖子下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蜷了蜷——这些年王府的茶大多都是他喝的。
“我只是喝了这么多年。”萧寻章顿了顿,说:“而陶相可颇为擅长泡养紫砂壶哪!”
陶道常一愣,便听萧寻章继续道:“紫砂产于江南,盛名于文客。其清不夺香,砂不掩色,正是用于盛红茶的上上之选。红花尚需绿叶配,陶相连对待为红茶作衬的茶器都如此上心,那么作为红茶鼻祖的正山小种,陶相不可能不在意。”
陶道常哑然,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前给学生的手礼,竟令他在如今漏了这么大的破绽。事已至此,他已是万万推诿不得的了,惜字如金地说:“滇远路有一种新茶,叫金骏眉,脱胎于早春正山小种嫩芽。”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视一眼,他颔首,向谢怀御表示已足够了,谢怀御便又向陶道常行礼告退。
他二人告退后,陶临云走了进来,对陶道常说:“摄政王反应果然够快。”
陶道常说:“不过同窗两年,就令你如此看好,他养孩子的本事确实出人意料。”
陶临云温和地笑笑,不说话。他话语间那点弯弯绕绕,总是瞒不过父亲去。
“再过两个月。”萧寻章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谢怀御没听明白。
萧寻章心里算计着,说:“至多到七月,滇远路定会报上一份害了洪涝,请求赈灾的折子。”
“义父如何知晓?”
“旧例。”萧寻章抛下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自己径直向前走了,留下谢怀御独自在原地推敲。
滇远路既产得出金骏眉,为何年年向朝廷讨要救济粮饷?倘若欲从中牟利,又何必将其曝露于朝廷?正山小种确需严寒高湿不假,可连年涝灾,百姓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怎会有心力与财力去研发出金骏眉?
谢怀御惊疑一阵,倏地瞪大眼睛,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三司。”
瞒报茶种事小,谎报灾□□大,不,不对,倘若连灾情都是假的,那么这些积攒了成年的茶司与灾银,滇远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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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度支
谢怀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尚未走远的萧寻章,低声说:“查查三司。”
“聪明。”萧寻章夸道,复又问他:“依你看,我们是先查哪好呢?”
谢怀御迟疑了一下,说:“赈灾粮饷与度支司脱不开关系,先查它。”
萧寻章不置可否,说:“倒也可以试试。”
日入西山,初春的云霞还淡淡地不肯散去,像裂帛的丝絮缀连着天际。
度支司的门合了,这意味着那些话事的长官们都归了家。然而尚未落锁,灯也侧悬,隐隐透出浅黄的光来,总是还有些当值小吏的。
谢怀御锦衣白裳,长腿跨上台阶,拿着摄政王的通行手令敲开了度支司的门。
小吏拉开门,一眼见到小谢大人,身后还带着四位青袍文官,吓得一惊,以为自家计相又与摄政王不对付了。
小吏生怕谢怀御为难他,见了摄政王的手令,也不敢多问,便带着谢怀御径直往账房去了。
谢怀御才转过了连廊拐角,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一道颇有挑衅意味的声音响起:“小谢公子,好久不见。怎么到了度支司,也不来与我叙叙旧?”
谢怀御心道果然,他转头看去,冷冷道:“邓景年。”
在前带路的小吏赶紧侧过身来,行礼道:“小邓主事。”
谢怀御挑眉,也跟着假模假样地作了个揖,说:“恕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度支司已是主事当家了,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邓景年竟是欣然应了,说:“我也不知如今虞候亦是可以擅查度支司了。”
话毕,两人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沉默着互相望了望——得了吧,你我两个不入流的小官,在这儿对啄些什么。
这二人旧年的恩怨都是听过的,只是这小吏位卑权轻,不知其详情,以为他们是先天看不对眼的冤家,好死不死,他们背后的两位大人物皆是纵容得很,这就更是不敢得罪了。
小吏向谢怀御带来的文官拼命使着眼色,指望他们出手调和一下气氛。然而这四位大人也识时务得很,都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城门下无辜的池鱼,在一旁紧张得满头汗,眼见二位爷说不两句就停了,尚无继续争执的意思,赶紧插进话来,说:“二位大人消消气。小邓主事,小谢大人是拿着摄政王手令来的,还是请小邓主事行个方便。”
邓景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刚刚到现在,我有半分为难他的意思没有?”他走到谢怀御身边,路过那四位文官,站在了他们后头,说:“不过是老友重逢,顺路闲话家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