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不懂那些事务划分,只觉得既是邹婶说的,那就应当是对的,她急切地起身,站得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的,向邹婶敛衽为礼,说:“奴家名唤茜纱,家里出了事,无处可去。从前与皇城里姑母家的表哥定过一门亲事,我便来投奔她。”说着,茜纱已压抑不住声音中的哭腔,哽咽着缓了好一会儿。
邹婶和蔼地问:“可是你姑母家不要你,把你赶出来了?”她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我呸!住在皇城里就当自己是个什么人上人了,饮水还得思源呢,我就瞧不上这些忘了本的混账东西!”
茜纱被她逗笑了,吸了吸鼻子,带着些鼻音,说:“不是的。姑母对我很好,只是她家也清贫,我与她一道种了些应季的菜,自己吃不完的便拿出来卖,好叫日子过得松快些。”
“听着是好事啊,那你究竟是为何哭泣呢?”邹婶问道。
“是我的表哥。”茜纱鼻子又酸了,说:“姑母说,表哥屡试不第,家中倒是愿意供着他继续念下去,只是他自己觉得求仕无门,奋而投笔从商,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去了。原说好每月末旬都发封信回来报平安的,眼见就要五月了,家中已连着两月未曾收到信笺了,便是路远耽误,也没有这么个耽误法的。”说着,眼眶红红地向人群望一眼,还是没憋住泪,又哭起来。
人在清闲的时候最听不得这样伤心的故事了,有那些个敏感丰沛的,竟也偷偷拿出绣帕来拭起眼角。茜纱生得楚楚可怜,人们看不得美人垂泪,纷纷将目光投向邹婶,恨不得将其夸大成可以立刻叫来摄政王的大能。
邹婶转头望着郑都府衙的大门,说来也巧,老天相助一般,那门开了。
谢怀御身姿挺拔,才与衙中官吏最后道别几句,跨过了低矮的门槛。
衙前每次张榜,总要引人围观一阵,这他是知道的。只是......谢怀御茫然地眨了下眼,为何今日会有这么多人?榜上的画像格外好看?可为何又都转来看我了?画得像我?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恰巧见到邹婶也在,于是便向她打听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茜纱哭得停不下来,眼下要她压住声音已是竭尽全力了,看来是没法再说一遍了。邹婶一面拉着茜纱的手腕,宽慰着她,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谢怀御讲了。
“哦......”听完缘由后,谢怀御柔声对茜纱说:“是你的未婚夫失踪了,对不对?”
茜纱抽噎着猛点头。
“让我想想,”谢怀御在府衙阶前来回踱步,走得众人的心都慢慢被悬起,他终于又在邹婶面前站定,说:“人口失踪,应当归户部管辖才是。”又问茜纱:“你表哥离家时,可带了籍契在身上?”
茜纱断断续续地说:“出门......做生意......自然......是要......带的。”
“这就好办了,”谢怀御抚掌定音:“你表哥去了哪些地方,最后又到了哪里,我带你去户部一查便知。”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倒是胆大,竟出声催促了起来。
谢怀御回向人群,高声说道:“可户部多半不让啊。”
他俯身对茜纱说:“姑娘,你要现在同我去瞧瞧吗?”
茜纱眼巴巴地望着他,说:“户部不是不让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怀御已向前领路了,邹婶拉着茜纱赶紧跟上,看热闹的人群窸窸窣窣一阵,有几个好事的,也鬼鬼祟祟缀在后头,走着走着发现,方才的大部分人都跟了上来,莫名间有了底气,挺直了腰杆,大有一副要去为茜纱出头伸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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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ノへ ̄、)
第15章 户部
皇城各官衙的布局自然是皇宫为中心铺展开来,恰如子夜北辰星,众星斗拱环其所。
郑都府衙离皇宫不远,户部司自然离府衙也近,只拐过两条长街,就到了。
户部管着的是户籍出入,衣价粮钱,关系着民生,因而不可肃穆太过,叫人恐惧。三司中数户部的大门最为色浅,平日里虽也庄重地阖着,却不在外头门环上落锁,是极易敲开的。
谢怀御在阶前微顿,偏首往后头明目张胆尾随的人群瞥了眼,许是在禁军中当值久了,即便无旁的意思,平头百姓被他一看,也禁不住心里发憷,往后缩了缩。
谢怀御倒是没有同他们计较的想法,提步上了台阶,在门前立定,听得众人脚下又挨挨蹭蹭往前几步,他抬手握住门环,扣了两声闷响。
两侧广梁间的褐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小吏拱手向谢怀御见了礼,却没有避让的动作,口中只是说:“户部司事关万民生计,无事不可擅入,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茜纱在他背后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倒是没直接哭出来,只是低敛着眉,垂下头去,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却听前上方传来谢怀御的声音,说:“怎么无事?”谢怀御侧开一步,露出躲在自己和邹婶身后的茜纱,说:“户部办事无分大小,唯民而已,我说得可对?”
小吏一愣,应道:“说得是。”
谢怀御抬起手掌,引着小吏的目光往茜纱的方向晃了一下,说:“这位姑娘的未婚夫失踪了,我带她来查查,算不算襄助你们体察民情呢?”
“还是说——”谢怀御微微前倾,说:“在你们眼中,小民也得分上个三六九等呢?”
瞧着是说悄悄话的姿势,声量却一点不低,传到不远的人群耳中也能听个大概。
人群小声议论起来,小吏注意到了那个方向,冷汗逐渐沾湿了背后的薄衫,心知不妙,一咬牙:“大人若定要进来查,也是使得的,只请我司计相岑亶大人发个话便是了。然而实在不赶巧,岑大人外出议事尚未归,他不发话,下官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侧旁突兀现出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来,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茧,不难看出手的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然而于读书入仕一道也颇为勤勉。
那手拍在小吏肩头,小吏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向后退去,让出那位长官来。
那人向谢怀御作揖,打招呼道:“小谢大人,久仰大名,在下户部司侍郎岑恪之。”
哦,姓岑,谢怀御心想,那就位同副尚书了。他问道:“那你可做得主么?”
岑恪之微微一笑,答道:“小谢大人做得什么主,我便做得什么主。”
这话说得有水平,谢怀御听出了弦外之音:岑亶是户部的尚书,岑恪之是他嫡子,又在户部磨砺了许多年,本就是作副官培养的。他老子不在时,儿子代为拿个主意,不算逾矩。而萧寻章与他义父义子,至亲至疏,他若不知好歹地应了,岂不是在觊觎摄政王的......权势。
谢怀御明明有别的说辞,听了这话,却浑似毫无察觉般接了,说:“既如此,便还请小岑大人为这位姑娘行个方便了。”
岑恪之诧异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顶尖棋手在看臭棋篓子,怎么净捡着陷阱跳。
谢怀御倒是丝毫不怵,他负气地看回去,只是想证明他与萧寻章之间亲厚,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挑拨。
管他□□还是蜜糖,没用就下一步。岑恪之不再纠结他人的家事问题,很快扯出一道笑意,说:“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户部司卷帙浩繁,我们也实在拨不出太多人手来帮这位姑娘找寻。”
谢怀御还惦记着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拔高了音量,爽快道:“这个好办。不必劳烦小岑大人拨冗安排了,过了午时,我让无事做的禁军兄弟前来查找。”
岑恪之哪料到他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下意识就叱道:“简直胡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章程!”
“章程不对,可对民心啊。”谢怀御忽然状作意识到了什么,说:“该不会是户部司瞧不上这些贩夫走卒,没有好好记录吧?”
他后退一步,神情担忧地有些夸张,说:“难道是弄丢了这些升斗小民的籍案,不知茜纱姑娘的未婚夫在不在其中?”
如此低劣的激将法,岑恪之怎会上当,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说:“一派胡言!”
没用了,谢怀御话已说完,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悄声对岑恪之说:“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啊小岑大人。”
岑恪之可以不管眼前贫女,亦可以不管禁军虞候,然而他不能放任流言四起,他个人被攻讦是小,民心涣散是大。若是今日不放谢怀御进去,明日户部司丢失籍案的传言便会在民间甚嚣尘上,再添油加醋几句,便是人心惶惶。谢怀御眯起眼睛:你要动摇国本吗小岑大人。
岑恪之后退一步,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恭候大驾!”
说罢,甩袖回了衙内,留下小吏在原地踟蹰,眼神飘忽地瞥几眼小谢大人,不知该不该上前阖上大门。
谢怀御绷着满心的志得意满,领着邹婶和茜纱回了府。
茜纱甫一踏入府中,便陶然变了脸,抿着嘴对谢怀御笑道:“小主子,我演得还不错吧。”
谢怀御嘴角抽搐了一下,说:“你怎么也跟着喊小主子了。”明明先前还叫“小谢大人”的。
茜纱大概是会错了意,抬手虚点在唇边,为难地说:“可王府里已有一个王爷了,我不能再喊你‘爷’了。再说了,这也不好听呀!”
“啊,难道,”茜纱学着谢怀御适才的神情,夸张地担忧道:“小主子你当真觊觎王爷?”
......的权势,谢怀御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这会儿没有心思耗费口舌与茜纱玩笑,赶紧打发走了邹婶,唤来碧桃,让她带着茜纱下去安置了。
看着茜纱离开,谢怀御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定了一点,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萧寻章当时让他想法子时,他确实拟了几个方案,只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执行,王府虽大,仆役却都是定的,走出去难保没有熟人,到时还未开口就露了馅,可是糗大了。
谢怀御思来想去,还真想到一个人来,便是金缕阁的珞娘。他去央珞娘想想法子,看这里的姑娘们有无从未来过郑都的亲眷,愿意帮他这个忙,事成之后,愿重金酬谢。
珞娘笑道:“知道你们王府出手阔绰,哪会让人吃亏?”她摇着小扇,对边上的姑娘说:“去,把茜纱叫来。”
茜纱来时还抱着琵琶,遮遮掩掩地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怯怯地说:“珞娘,小谢大人。”
珞娘问他:“你瞧着她怎么样?”
嗯......谢怀御心想,还是萧寻章更好看一点。他说:“就是这位姑娘家中有亲眷吗?”
见谢怀御接不上她的茬,珞娘无奈了,只能自顾自把话说下去:“我见犹怜,是不是?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她陪你作场戏,你将她赎回王府去,做个女使,也是桩功德。”
做个女使自然是可以的,谢怀御问道:“只是不知这位茜纱姑娘,可曾见了人?”
珞娘说:“你既提了要求,我又何必叫个不合适的来见你?茜纱来了以后,只关在后头教坊中练琵琶,房门都没怎么出过呢!放心好了,除了我阁中姐妹,外面无人见过她。”
谢怀御点头:“那便好,明日起我......”他考量了一下,对茜纱说:“我让邹婶来与你交代事情,待你记牢了,便来与我演几场。”
茜纱不解其意,茫然地看向珞娘。
珞娘抬了抬手中小扇,扇面往谢怀御处一偏,说:“你为这位爷办件事,他便赎你出去做女使呢,还不快谢过这位爷?”
茜纱赶忙抱着琵琶福了福身,说:“奴家谢过小谢大人。”声音比原先大了些,总算是能听清了。
等事儿办好了,来了府上,便由碧桃带一阵吧。
想着萧寻章今日在府,谢怀御疾步往他的书房走去,生怕慢了些,便又寻不到他影踪了。
谢怀御推开书房的门,再难掩饰内心的雀跃:“义父!”
“哟,”萧寻章搁下笔来,眉梢微扬,说:“瞧着心情不错。”
谢怀御得意过了头,就像小春信那根压不住的尾巴,他心绪亢奋,说:“义父,借我些眼明手快的人。下午去查户部!”
“不是查档案么,”萧寻章说:“你要手快的人做什么?”
谢怀御眨眨眼,说:“我带回枢密院查。”
“哦,”萧寻章捧场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小谢大人。”
午时一过,谢怀御再次扣响了户部司的大门。
轮到谢怀御讶然了,来开门的竟是户部司的计相,他躬身见礼:“岑尚书,久仰。早些时候听人说,您出去议事了,这才几个时辰,便已回来了,效率真是比我那义父高了不少。”
岑亶不欲与小辈计较口舌之长短,肃容看了他一眼,说:“未曾议完,带侍郎一同去听听。”
谢怀御这才注意到站在岑亶身后的岑恪之,他又对其拱手打了招呼。
岑恪之神色平静,如二人初见一般,话语间不露丝毫不快,对谢怀御说:“父亲说,小谢大人可以入户部司任意查看,请吧。”
就这样?谢怀御看着离开的两人,咋舌,这就离开了?
他凝眸望向官衙之中,若有所悟,这二人在急着撇清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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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籍案
要说这户部司计相岑亶的庶务安排真是贴心,谢怀御领着人往内走了没几步,便迎上来一位小吏,说是来引小谢大人前去调取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