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到时若是一心为了削冗,裁撤去许多人,也并非我的本意。你按着章程办事即可,如此这般筛个几年,就应当会有起效,不必急于一时。再者,那些选上来的厢军多是寒门子弟,你公正些,他们来日念你的好。”
谢怀御听进去了,点头答应。
他二人回了府,谢怀御说仍想去书房温习兵法,萧寻章答应了。
谢怀御在沙盘前捧着书页勾勾画画,萧寻章在书案前翻阅着折子,倒是安闲自在。
陶管家在外头敲了敲窗,说:“王爷,陶相府上派人来了。”
萧寻章翻过一页,头也不抬,说:“快请。”
“王爷,只捎了句话便走了。”
“说。”
“柳名宗入京了,还携了其幼子柳扶因。”
“他家都城中亲眷不少,带儿子来皇城过年,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寻章让杜管家退下了。
谢怀御听到墨笔轻搁的声音,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去,萧寻章神情并不如方才语气那般轻松,正支着下颌,思考着什么。
嘉弘帝时致仕归乡的大学士柳名宗,河洛府柳氏,与经昌府盛氏世代交好。萧寻章眯起眼睛,这又是要做什么?
莫要打草惊蛇,还是静观其变吧。
过了年关,先前在朝堂上被萧寻章罚了软禁府中的大臣们不好出来走亲访友,余下尚算自由的官宦们大多不约而同地想着来摄政王面前表个态度。如此这般,元和五年的春节,摄政王的门庭竟有了可与行香游艺园媲美的热闹。
杜管家忙前忙后地安排下人招待,自己手就没离开过算盘,不停地清点入库的礼单。
萧寻章在书房躲懒,让杜伯告诉来拜访的客人自己去了金缕阁,想找他便去向珞娘打听好了。大过年的,谁敢去出入那烟花柳巷,来人面面相觑,皆偃了当面拜谒的心思,着实让萧寻章这个年过得清净不少。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好蒙混,谢怀御拉开了萧寻章书房的门,反手却发现关不上,扭头侧身看去,他赶忙让开一边,行礼道:“先生。”
陶道常捋着须,点头:“嗯。”
萧寻章正靠着侧榻看书,闻言搁下书页,问:“陶相怎么找来的?”
陶相随口应道:“你若不在,他没事往这跑做什么?”他坐到萧寻章对面的太师椅上,谢怀御为他奉了茶。
陶相捏着茶盏,撇开了上层的浮沫,吹了吹,啜了口,而后悠悠地说:“今日柳名宗携子入宫了,你可知所为何事?”
萧寻章懒散地侧肘靠在小几上,说:“太后缺人叙旧了?”
“那日后都不缺了。”陶相冷笑一声,说:“小皇帝眼见就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了,特为他聘了个太傅呢!”
“哦,听着是连伴读都一并定了,这盛氏和柳氏当真是同气连枝。”萧寻章“啧”了一声,说:“我这边厢才为孩子读书操完心,她也跟上了。”
“敲山震虎哪!”陶道常叹道。
“皇帝还小呢。”萧寻章老神在在地说:“是引狼入室也未可知。”
陶道常走后,谢怀御问萧寻章:“你又要去忙了吗?”
又不叫义父了,萧寻章心想。他拿起书页,目光搜寻着适才戛然而止的位置,说:“不急,什么紧要事都过了年再谈。”
--------------------
又是没有出息的一天呢!
第11章 上元
皇宫西北隅的角殿里,烛影摇曳,映在神龛中佛像的脸上,半明半昧,不知悲喜。
描画着禅语的纸灯在佛堂中鳞次挂起。闿阳未升,其芯未燃,此地仍是一片幽暗。
禅花摇摇,香炉袅袅。太后跪在拜垫上,敛眉阖眼避幽光,手上佛珠拨过几轮,口中喃喃:“......燃灯续明,放诸生命,散杂色华,烧众名香,病得除愈,众难解脱。[1]......”
云山接引南流景,辛伦躬身碎步走到太后身后,低声说:“太后娘娘,日出了。”
念珠声停了,太后睁开眼,由辛伦搀扶着离开佛堂。
碧桃敲开谢怀御房间的门,捧着叠衣裳递过去,笑吟吟地说:“小主子,布庄方才送来的新衣裳。”
谢怀御抹了把脸,说:“前些日子不是才送来了好几身?”
萧寻章走过来,说:“正月初一跟十五怎么一样?今日好好打理自己,晚间带你出门。”
行香游艺园的戏台班子也放了春假,祝九韶回了家,在屋中帮着母亲做活。弟弟妹妹们在屋外巷道里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外头的叫闹声忽然停了,最大的那个萝卜头瞪大眼睛看着来人,鼻音很重地大声问:“你是谁?”
屋内听不清来人的答复,片刻后,那个小孩嘴里包着糖,吸着鼻涕冲里屋的方向尖声喊道:“九韶姐姐,有人找你!”
母亲眼带笑意,说:“想是你哪位朋友来了,出去瞧瞧吧!”
祝九韶得了母亲的许可,放下手中针线,提着袄裙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临到巷口,祝九韶忽又踌躇着不向前,先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又抬手欲拾掇自己的妆发,四下瞧瞧有无甚反光的物件,便见到一支木簪横在了自己眼前。
萧成棣语调上扬:“九韶姐姐,找什么呢?”
祝九韶抬眼见是他,也高兴地笑起来,说:“我就猜是你呢!”她接过木簪,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摩挲着说:“真好看。”却又把簪子推回去,说:“只是瞧着价值不菲,我不能收。”
萧成棣不接,委屈巴巴地说:“我知你不爱穿金戴银的,特去央人教了,我亲做的送给你呢!姐姐不收,岂不糟蹋我一番心意?”
祝九韶惊讶道:“你做的?”她将木簪举到萧成棣面前,檀木乌黑,更衬得指若削葱。
萧成棣肯定道:“我做的!”在刚开始时划拉了几下也算是我做的!
祝九韶调笑说:“可真瞧不出来。”
萧成棣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心虚目移,他是实在想亲手做的,可是天赋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为了这么一小段簪子,他用废的木料在府中都快堆积成山了,若真要靠他自己,不知要到哪年上元才能送到九韶面前。
萧成棣小心翼翼地伸手捏着木簪的尾端,祝九韶没松手,就这样簪入了云鬓。
祝九韶满意地说:“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此刻萧成棣也很想吸一下鼻子,好平复一下心绪。他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嗯......九韶姐姐,今日上元了!我,我想问你晚间可有空?”
祝九韶想了想,说:“应当是有的,只是......”
萧成棣紧张地问:“只是什么?”
祝九韶看着他,突然猜到了他的意图,抿着嘴说:“没有什么。”
萧成棣松了口气,说:“郑都东街的灯市最是繁华。我想邀你......黄昏后,我在灯市口等你!”没等到祝九韶答复,他便跑远了,冲她喊道:“不许爽约!”
祝九韶摸着头上的发簪,看着萧成棣离开的方向,仍在巷口伫立着。
尚未用晚膳,谢怀御便被萧寻章带上了离府的马车。
谢怀御撩起车窗上的帷裳看着外面,瞧着是去郑都东街的路,猜测多半是要去食戏楼,便也没有多问。
驶入郑都东街,各式店铺上都挂起了灯笼,临时支起的花灯小铺也连了满街,待到天边的赤霞隐去,东街的赤霞便明了。
眼见食戏楼已迫近了,酌烟却还没有放缓速度,谢怀御看向萧寻章,却见萧寻章仍漫不经心地看着楼阁后移,丝毫没有开口制止的意思。
谢怀御便也不吭声,放下帘子,目光转回车厢内,随他安排。
听着酌烟往后绕了一圈,竟不知拐进了哪条巷陌深处,东街上热闹的人声渐淡了。
马车停了,谢怀御问:“出东街了吗?”
萧寻章抬手掀起车帘,俯身走出,说:“没有。”
谢怀御紧随其后下了车,抬眼望着入目的窄门,心道这是哪家的后门,竟做得如此隐蔽。他向里望去,见到了许多来来往往的绰约身影,结合东街的位置,谢怀御的脑子蓦地冒出了一个名字,耳垂慢慢爬上了一抹浅淡的红色,他看向萧寻章时不自然且僵硬的动作,将他内心的震惊表露无遗。
注意到谢怀御的神情,萧寻章屈指抵在鼻翼下方,笑说:“放心,不是来卖了你的。只是来带你见个......长辈。”
金缕阁中不断飘来莺声燕语,坊间传言摄政王纨绔又荒唐,此刻他的话听来正如明理堂内的绵里针一样,叫人心生戒备。然而即便关乎自身,萧寻章如此说了,谢怀御便如此信了,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向金缕阁内走去,迈步之前,他问了一句:“那为何特绕到这里来?”
萧寻章看了他一眼,说:“这纨绔果然应该让你来当。上元佳节,当朝摄政王带义子寻花问柳,这话传到御史台那些酸儒耳中......”他想想就不寒而栗,说:“我不是很愿意以这种方式留名千古。”
珞娘在前厅与几个酒喝大了的醉鬼扯皮扯得不可开交,实在脱不开身来理会萧寻章,只瞅着空隙打发了个小丫头来为他引路。
小丫头领着二人去了萧寻章惯常的僻静房间,阖门前问道:“王爷还是原样吗?”
萧寻章习惯性地点头说是,突然意识到带了谢怀御来,话说出口生生变成了:“是......原来的几样菜,酒就不喝了,随意上壶茶吧。”
“是。”
小丫头告退后,谢怀御问他:“你往常就是在这里吃酒的?”
萧寻章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啊。”而后又仔细地想了想,找补了一句:“大多数时候是,偶尔还去别处。”比如食戏楼之类的。
谢怀御的语调都微妙起来,说:“你还有别处?”
萧寻章看他的神情,觉得谢怀御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不......”谢怀御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萧寻章只得止住了话头,他觉得此事再说下去大概只有两种走向,要么是苍白无力,要么是越描越黑。
于是他做出一副伤心的神情,说:“罢了,等你见了珞姨就知道了。”
不多时,珞娘推开门,身后两个小丫头进来为他们布上小菜,斟了茶就离开了。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面坐着,珞娘便坐到了矮几的侧边,开口仍是温温柔柔的,却也没掩饰方才残余的烦躁,她埋怨了萧寻章一句:“可真会挑时候来。”
萧寻章宽慰她:“可不正是时候嘛?我一来,你那些事不就处理好了?”
珞娘嘴上得了好,闷气便散了,她转向谢怀御,问道:“这孩子就是你那义子?倒是久仰大名了。”
谢怀御向她作了个揖,打招呼道:“珞......”他在称呼上卡了壳,看向萧寻章。
萧寻章在心里算了一遍,不太确定地说:“姨奶奶?”
谢怀御马上跟了一句:“姨奶奶好。”
珞娘被这称呼逗笑了,说:“什么姨奶奶,被你凭空叫老了十几岁。”她对谢怀御说:“就跟你义父一样,叫我珞姨吧。”
萧寻章说:“那这辈分可不全乱了?”
珞娘嗔他:“又不是亲父子,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他不过比你小六岁,这会儿与你做个同辈有何委屈的?你们且论你们的,我们归我们叫就得了。”
“那可不行。”萧寻章拒绝了,说:“我倒是不委屈,只是姨奶奶成了姨,可少给我家小朋友一个红包呢!”
“敢情这大过年的,你是讹我来了。”珞娘摸出一封厚厚的红包递给谢怀御,柔声说:“寻章幼年,初次见我时得了个红包,他便叫我珞姨了。如今你也同他一样,叫我珞姨好了。”
谢怀御接过红包,哑着嗓子说:“谢谢......珞姨。”
萧寻章说:“先不忙谢,我瞧着桌上少了道菜,烦请珞姨给补上了。”
珞娘扫一眼几案,说:“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何时短过你的饭食?”
萧寻章点头认同道:“珞姨确实平日里待我不薄。只是怀御今天生辰,吃了长寿面才圆满呢。”
“呀,小寿星。”珞娘当即起身,说:“那我须得亲自下一碗才是呢。”
珞娘去厨房忙活了,关于萧寻章的身世,谢怀御曾从邓景年口听过大概,因此,当他与珞娘的关系直白地表露在自己眼前时,竟倒也在情理之中。
萧寻章挑眉,问他:“这下你相信我确实没有来寻欢了?”
怎么还记得这茬。谢怀御不情不愿地用鼻音“嗯”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生辰的?我从未与人说过。”
萧寻章支起下颌,神色似在怀念,说:“你从未与人说过,你父亲可是逢人就说呢。”他叹道:“十五了啊,谢怀御。”
谢怀御提起父亲,早已不再伤感了,只是乍然闻说旧年事,心底泛出暖流,却泛得眼眶发酸。
与珞娘一道用过了长寿面,萧寻章带着谢怀御在东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花灯如昼,点星成河。满街是游鱼与戏龙,情投意合合。
谢怀御跑上拱桥,看着桥下河灯各寻归处,远方孔明灯缀了天幕。
谢怀御转头问萧寻章:“在哪里的孔明灯最好看?”
萧寻章说:“皇宫城楼。”
“为什么?”
“因为够高。”
皇宫城楼上,太后抱着小皇帝,柳名宗携着柳扶因站在侧后,垂眸是万家灯火尘间事,抬眼是星落如雨灯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