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往门口蹭了几步,还是想再确认一下,扭过头来说:“小谢虞候......”可要记得你答应的事啊。
谢怀御思绪已远,心神恍惚地说:“若是有朝一日,你不要忘了本心。”
看样子不必纠缠了,江启道个是,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微雨沾湿了谢怀御久弥雾霭的心台,露出斑驳的一行词“金樽酒醉骨,伤我生民哀。愿作马革尸,守我旧河山。”跳珠击青苔,窃窃如甲胄,高大的男人俯身与他告别,这是父亲留给谢怀御最后的话了。
谢怀御回了摄政王府,搂着小春信在园林里绕着湖景假山走了一圈又一圈,斗拱下的风铃都逐渐百无聊赖地偃声了。谢怀御举头看着赤盖西倾,长舒浊气,清气落沉,仍旧神色从容。
谢怀御心思静了,放下猫来,小春信倒是颇通人性,放在往常定是头也不回地自己跑去玩了,今日却在他脚下边蹭边打转,黏黏糊糊地跟着谢怀御去了书房。
谢怀御深吸一口气,唤道:“义父。”
“嗯。”萧寻章应了,说:“可查出些什么来没有。”
“两件事。”谢怀御在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再添上一根无名指,说:“还有一点疑问。”
萧寻章屈指敲了一下书案,说:“先说那两件事吧。”
谢怀御说:“其一,滇远路的涝灾虽非空穴来风,然而也并未严重到连年渍水成害。依我看来,此事大抵是半真半假。”
“那就还是贪了一部分灾银。”萧寻章有数了,示意谢怀御继续说下去。
“其二,滇远路户籍作伪,交易军编名额,以此敛财。我猜想,恐怕还......”谢怀御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没说完。
“卖官鬻爵。”萧寻章替他接上了,说:“这是上头默许的。”
谢怀御一惊,萧寻章的上头,那就是太后党了,不,不止,是世家!
他问:“为何会默许这样的事?”
“因为涝灾。”萧寻章点在桌上的食指划了个小圈,说:“官府生财,无非税收。税收何来,衣食住行。大水淹田,无田可耕,则无粮可食;食不果腹,则无心裁衣;衣不蔽体,又如何远行。至于住,”他嗤道:“那是官差老爷们的事,总不能盘剥自己去。”
“官府么,收不到税,哪来粮饷赈灾。别说赈不了灾,连手底下的人都未必指挥得动,没钱没力,总得想个来财快的歪门邪道出来。”
谢怀御说:“这也只能是真害了涝灾时的权宜之计,长久下去,虫蠹自叶而入,自枝而生,再入根芯,腐之遽矣。”
“你也想到了。”萧寻章太息:“门阀眼中,自己的世家或许才是最重要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你猜会不会有人这样想?”
谢怀御不吭声,萧寻章笑道:“或者说,还有谁不这样想?”
谢怀御想起另一桩事:“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卖官鬻爵的?”
“时间久远了......”萧寻章沉思起来,谢怀御还当他要回想很久,却见萧寻章突兀地站起身,径直绕过几排书架翻找起来。
谢怀御跟了过去,知他是有头绪了,静静在一旁等着。
不多时,萧寻章从积年的旧案下拉出一道折子,因压得深,故而还平整得很,摊开了,内里纸页还洁净如新。
萧寻章也顾不得回身坐在书案前了,站在原地,手指着名录一道一道划下去。
“光禄大夫......”不对。
“金紫光禄大夫......”不对。
“银青......”还是不对。
谢怀御凑过去看,认出了这些高官的名字。这折子似乎是,他的记忆往前倒了好几年,才想起来,是当年萧寻章为庶妃庙一事,作出处理的官员名单。
萧寻章大概是觉得这样搜寻太慢了,一连往后跳了好几页,直到发还原籍的位置才停下来。
“......滇远路程函。”
“......滇远路祁九铭。”
“......滇远路裴和。”
“......滇远路祁洛书。”
......
萧寻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只觉得触目惊心:整个滇远路,再无出现过程、祁、裴以外的姓氏。
他把折子拍回书堆上,恼他自己,两年前谜底就在谜面上,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疏漏。
谢怀御接过折子来,再仔细瞧了一遍,心说这也不能怪萧寻章,密密麻麻的人名谁看了不头疼。再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各路世家盘踞,譬如太后母族盛氏发迹于经昌府,则发还经昌府者大多姓盛,又譬如现今的帝师柳名宗,背后柳家久在河洛府经营,故而发还河洛府者大多姓柳。
而滇远路情况特殊,彼时众所周知这是块贫地,还籍者姓氏不一,只当是未出垄断世家。如今看来,竟是养出了三家大族。
大郑十五路,另一个养出三家大族的,正是京畿路,分别唤作经昌府盛氏,河洛府柳氏和皇城萧氏。
除此以外,即便是繁华如江南路,也只养出了陶氏一族而已。
连年灾银,瞒报茶司,伪造户籍,卖官鬻爵。萧寻章眉目间泛上一层冷意,难怪能养出三家大族。
他心下起了筹谋,面上仍温和地问谢怀御:“你还有一个问题呢?”
“呃......”谢怀御听到这个语调就脊背发凉,每逢出事的时候,萧寻章越温柔,心底的怒气就越大。好在不是他惹的萧寻章,谢怀御暗自庆幸。
这种时候若是答“没什么”,就属于是给脸不要脸了,谢怀御还没试过,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后果。于是他遵从本心,说:“其实多少也与这事有点关系。我去查户部司的时候,计相岑亶急急地赶回来要撇清与这些户籍异常的关系,或许有些欲盖弥彰了。”
萧寻章问:“他可曾为难你没有?”
谢怀御摇头,说:“这正是奇怪的一点,他直接给我放行了。”
“没为难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萧寻章说:“他的夫人姓程,然而也未必能因此就能断定他做了那些助纣为虐的事情,他撇了是欲盖弥彰,不撇就是罪名坐实。岑亶此举多半是盼我们若是清算,只当他是知情不报,以失职论处便罢了。若将户籍异常看作是他暗中相助,那便要算滥用职权,是渎职之过了。”
“再有提醒你件事,财政三司一体为用,此时红脸彼时白脸的,绕不过先为‘权’再为‘钱’。”萧寻章眉心微蹙,说:“好好想想。”
这几乎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谢怀御,户部司不简单,看起来最得罪他的度支司反倒是丢出的烟雾弹,那么......谢怀御瞳孔猛地一沉,盐铁司在其中做了什么呢。
谢怀御告退了,萧寻章忽然又叫住他,说:“你最近是不是着凉了?先前听着嗓子有些哑。”
“没,没有。”谢怀御眼神有些飘忽,说:“在外面跟小春信玩了会儿,许是进了些猫毛。”
“若是病了就自己去吩咐人煮药。”萧寻章估量着说:“过些时日,大约六七月份吧,也许得让你去一趟滇远路。”
“那你呢?”谢怀御问。
萧寻章失笑:“你不惦记自己去做什么,反倒惦记起我来了。我又离不得郑都,自然是在这里等你的信了。”
啊......是。谢怀御摩挲一下手指,本应如此的。
萧寻章莫名心情好了些,给他递了个台阶,说:“不是还带了一大批户籍回来核对?去吧,好好休息。明日若岑亶找上门来,我替你打发了便是。”
“你也......莫要太操劳。”谢怀御说完这句话,逃也似得离开了。
萧寻章站在书房门口,手靠在门沿上,看着谢怀御的背影,若有所思。
暮天云影照春水,顾我留容。
萧寻章想,既然心情这么好,到时就不为难陶道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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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本愿经》。
第18章 人选
几日后,陶相府。
陶道常看着萧寻章带来的太医,说:“你这是何意?”
萧寻章向太医使个眼色,太医心领神会,放下医箱,取出脉枕,置于陶相手侧的几案上,说:“陶相,请。”
陶道常看了萧寻章一眼,不作声,而后手腕侧翻,随意地搭了上去。
片刻后,太医手指搭在脉上回话,说:“陶相脉道充盈,和缓流利,是康健之象。”
陶道常说:“你带了太医来,就为给我请个平安脉?”
萧寻章遗憾道:“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我原以为陶相病了,还巴巴地央人从长白带了几支野山参来。”太医已适时将装山参的盒子从医箱中取出了,装作无意地打开,只是为了自己再次确认一下品质,恰巧让房间中的另外两人都清楚地看到盒中物件。
陶道常瞥见垫着山参那明黄的缎子,移开了眼,说:“多谢美意,可惜我并非病体,更何况,无功不受禄。”
萧寻章说:“放下吧。”
太医应声放在了适才诊脉的几案上。
“便是无病,气血补足了,才好建功受禄呢。”萧寻章慢条斯理道:“你说是吧,陶相。”
陶道常捋须的手顿了,说:“是何处的气血又不足了?”
话已说明,萧寻章便直言了:“财政三司。”
“怎么?”
“近些年,滇远路可是靠捐监挣了不少银子,陶相不会不知吧。”
元和四年时,萧寻章整顿朝纲过后,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皆空出一批差来,趁着能动作的官员都被禁足的日子,萧寻章抢在他们之前往里填了不少人,这其中陶相的人占八,他的人只占了二。
有了这层关系,陶道常自然不必在此事上与萧寻章装模作样,他点头,说:“滇远路涝灾不断,朝廷开个特旨,也是无可厚非的。你想再动财政,此事是万万做不得文章的。”
萧寻站促狭道:“陶相对现在的三司还是有想法么?我可是满意得很,没想着动作呢。”
陶道常轻咳一声,说:“宰相统领百官,理应掌财政大权,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话正中萧寻章的下怀,他一抚掌,说:“捐监的钱我不管,只是他买卖我朝军备名额,这我得管。到时还望陶相为我说上几句话。”
扰乱军备,这事儿说小了是贪心不足,说大了是里通外国。陶相若想隔岸观火,到时萧寻章发起难来,一路追责,便是他未曾见过贿银,手下人收了也得算在他头上,陶道常注定难逃干系。
听说谢怀御这几日都在枢密院查一批公文,陶道常说:“想是你已有说法了。”
“今岁滇远路涝灾的安抚使,我要让怀御前去。”萧寻章道。
陶道常诧异地说:“也未免太年轻。”
“他十六了。”萧寻章掐着指节,说:“正是年轻才需要历练。我当年摄政时,也不过十六。这个世道,等不得大器晚成,只要能者居之。”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陶道常知晓谢怀御的水准,让他去,定是去做一番功绩的,便也不再纠结,就此事具体谋划,与萧寻章商议出大概后告别。
六月下旬,滇远路急报入京,上疏涝灾,乞借粮饷。
六月二十五,金銮殿殿前踏御阶。辛公公夹着拂尘,侧立在龙椅旁,拖长了微尖的嗓音,喊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朝堂静默稍顷,却见陶相一反常态出了声,手执玉笏,站到殿中道前,说:“臣有事要奏。”
萧寻章道:“陶相请讲。”
陶道常清清嗓子,说:“滇远路涝灾的折子已入了阁,想来太后、王爷,还有近日进出明理堂的诸位都已见过了。依臣愚见,人命关天,应即刻着手安排安抚使前去赈灾才是。”
太后停下了慢捻佛珠的手,说:“陶相可是糊涂了?此事旧例,一贯是皇城司出面,已在着手安排了。”
“恐怕仅由皇城司的人去,是不大合适了。”萧寻章突兀出声,道:“滇远路的厢军出了些问题。”
两旁立着的大臣交头接耳起来,询问彼此关于此事的信息。
“没听过滇远路起义呀!”
“那还能有何事?难不成是厢军起义?”
“朝廷对厢军还不够好么?厢军作甚起义?”
“世家谋反?”
“滇远路哪来的世家?”
......
萧寻章不着急,他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都停了,才又开口,说:“没有动乱。”
群臣心下稍安,就听丹陛上传来萧寻章淡淡的声音:“只是似有欺君罔上之嫌。”
他继续说:“我昨日才递了道折子,想来各位大人还未来得及议到那里。辛公公,”萧寻章喊道:“劳驾你跑一趟明理堂,从案上替我找出来,带过来。”
辛伦应声去了。能自由出入明理堂的权臣神色各异,自认与其无关的云淡风轻,多少沾了些瓜葛的故作镇定,而最为清楚的度支司计相夹在中间,若无其事。萧寻章暗啧,心道,老狐狸真淡定啊,还以为能再诈点什么出来。
方才还事不关己随意揣测的臣僚这会儿倒识时务,皆闭上了嘴。然而同僚间眼神不住地对视,试图先寻个定心丸吞下。毕竟,谁知道自己无意间帮上司做了些什么。
辛伦小碎步跑得倒是快,堂下眼神还未交流出结果,便已带着萧寻章所说的折子回来了。
萧寻章打开看一眼,复递回给辛伦。不消再多示意,辛公公便捧着折子,躬身下了丹陛,先递与了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