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却之不恭了。”
程孟维将这间宅院的管事叫来,吩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院内的女使杂役们手脚麻利,很快将外头车马上的物件搬进了门内,有条不紊地替主子们安置起来。
索性无事,杨观来找谢怀御寒暄几句,说:“想不到小谢大人如此博闻多识。”
谢怀御谦虚道:“凑巧而已。你我平阶,就不必称我大人了吧。”
杨观说:“我怎配与小谢大人平辈相称,还是叫大人的好。”
谢怀御心下奇怪,这杨观不是太后的人么,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转念一想,反正太后也管不到滇远路,他也就不再推辞,应了下来。
杨观不知谢怀御心中想法,仍与他搭话,说:“小谢大人怎知程孟维定要回去换衣裳的?”
“他热啊。”谢怀御毫不犹豫含混道。
杨观闻言一怔,识时务地不再追问下去,自己圆道:“原是如此浅显,是我眼拙了。”
“那你说,他下午还会来吗?”谢怀御问道。
杨观思索道:“他排场如此阔气,想来是要请我们一顿接风宴的。”
谢怀御便也不再下他面子,说:“若他来了,我便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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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接风
程孟维果然来了,申时方交了差,程家的车马便停在了颐园门口。程孟维打发人进去说,他家主子在邀月楼定了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还望二位大人赏光。
谢怀御与杨观对视一眼,那便赏吧。
滇远路依山临水,地势蜿蜒起伏,回环高叠。邀月楼既名“邀月”,所处位置自然不低,谢怀御到达程孟维所处雅间时,从窗棂望出去,竟能从此一隅,尽收大半兖州府景于眼下,与低层的落檐修竹相较,又是另一番情致。
既已定了高楼雅间,红木条桌亦长长得摆起了,新上的蜡色张扬地反着光泽,那么侧席自然是要热闹的,人员不可从简。
正对大门的主座尚还空着,侧手的位置一边已坐了程孟维,而另一边想来就是留给杨观的了。谢怀御他二人入座,向席下看去,座次较前的几位依次起身,向他们阐明身份。
滇远路漕司转运使程孟维,主掌财赋;宪司提刑按察使祁延宣,掌司法;仓司提举常平使裴知候,主掌救恤;再算上临时调遣来的两位帅司安抚使,滇远路的监司官便算是齐了。
谢怀御心里已大略有数了,他领头,举杯与在座诸位共饮一盏,开宴了。
隔幔屏风灯花幢,笙歌曼舞影窈窕。侍女们身着单薄衣衫,微微含羞低着头,应和着百转千回的曲调,莲步轻移,极有技巧地在席间穿梭布菜添酒。
程孟维咂了口酒,眯缝着眼,神情相当陶醉,他对谢怀御说:“您别瞧我们这里远及不上郑都繁华,只一件,这邀月楼是绝不会逊色于食戏楼半分。然而邀月楼的头牌不在飞檐斗拱,不在古林修竹,更不在乐师舞姬,不如您来猜猜看,是在何处?”
谢怀御极为捧场,一一夸道:“此处景致已是风月无边,又兼豆蔻词工,怎道不是美景良辰?若非说有欠琼楼玉宇,恐怕......”他端起酒盏,克制地浅啜一口,说:“恐怕只欠这一樽杯中物了。”
另一边的裴知候抚掌大笑,道:“不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正是邀月楼由来,亦是此酒由来。常人贮酒都爱将坛埋藏树下,而这邀月露偏反其道而行之,要于月华有幸相临,流光入瓮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好彻底封坛。待到经年日久后再举匏尊,便飘飘乎如揽月入怀。”
他喝得不少,又是个容易上脸的,瞧着竟已有些醉了,说话间失了分寸,他说:“听闻小谢大人早早入了枢密院,原当您是个无心文墨的武夫,方才听君一席话,才知小谢大人也是位风流雅士。”
这酒后劲竟如此足么,谢怀御庆幸自己尚未多饮。而后向裴知候自谦道:“祁大人谬赞。我的义父极善吟风弄月,我虽愚笨,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总也能沾得其一二妙手。”
祁延宣站起来,说:“既如此更该相贺了,滇远路久盼皇恩,不啻于青枫浦上扁舟子。如今小谢大人来了,正是久旱......“他蓦地卡了壳,滇远路最不缺的就是甘霖了。
谢怀御还是上道,他主动接道:“他乡遇故知吧。”
“说得好,他乡遇故知!”程孟维当即端起杯盏又要劝酒。几位监司官共饮了,下首偏座的小官们亦陪饮,谢怀御不动声色地将酒杯偏过一些,若无其事倒了大半,眼角余光瞧瞧瞥向席尾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沈构于席尾的觥筹交错中也未免太显眼,方才共贺时就一脸不耐,敷衍得酒杯都未曾沾口,同僚都饮尽了,便混在其中,重重地将小盏置在桌角。
幸而此席不论公事,他邻座的人已闹哄哄推杯换盏好几轮,眼见又到了推心置腹的时节,赵构委顿地往桌子上一趴,恰巧碰着那桌沿的小盏,邀月酿撒了出去,酒杯与地面敲击几声,不甚悦耳。
沈构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周遭抱拳,他尚未开口,已听到有人大着舌头对他说:“沈兄你这酒量真是差劲,自来滇远路起就未变过,那谁,谁来着,唉,不管他,原先也跟你似的一碰就倒,现下都能跟我拼上一拼了。”
沈构充满歉意道:“实在抱歉,我......”
他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了,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的酒量是吧,我......”
他们争执起来,似乎无人在意沈构的回话,他悄悄拉开椅子,脚步虚浮地绕过了屏风,靠着阶侧扶手,一步一步蹭了下去。
楼上酒酣耳热,沈构装得心烦意乱,他下了几层楼,向侍女讨了盆凉水净面,才长舒一口气,大步离开了。
如若不装醉,被那些人瞧见,指不定又要在背后编排什么“催命一样”的鬼话。他虽不在意,但总不能带着一干厢军跟自己一道受排挤——本来处境就已经够艰难了。
程孟维更衣回来,还是注意到了那张不知何时空出的席位,他回想一下所属何人,毫不意外地撇撇嘴,不屑道:“劳碌命。”
他怕败了谢怀御心情,思量过后也不声张,仍回了他的主陪位,继续天南海北地扯着见闻轶事。
这场接风宴喝得个个烂醉如泥,还是谢怀御大发善心,到了楼外叫那些外头候着的小厮上去,认领他们家的主子。
而后谢怀御便毫无负担地上了送他们来时的程家马车,与杨观一道扬长而去了。
朱明晚天,顾兔蟾宫。琼瑶落了人间碎影,惊起摇枝乌鹊。
及至人定,今日事才大略算毕了。谢怀御走在廊上,夜凉风过,带起一池荷香,身后杨观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晃了晃。
谢怀御转过头来,哦——还有一桩事未毕。
这杨观对他实在是过于友善了,甚至有时显得谦卑。谢怀御本想摆摆谱,最好能给个下马威,方便他日后行事不受打扰,如今看来,他对杨观实在是盛气凌人不起来。
倘若萧寻章知道,大概会不高兴吧,谢怀御心想。
他垂眸看着灯笼,对杨观说:“做什么不让下人提着?”
杨观说:“从前在宫中做习惯了,小谢大人可是觉得灯光太亮了?”说着,就要去拨弄上面的灯盘。
谢怀御未置可否,待他自己调完了,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
他说:“你既是服侍过贵人的,那程孟维的问题,怎么还看不出来呢?”
“这会儿是瞧出来了,开宴时那程孟维的衣衫上绣的还是含苞待放,半途离席更了衣回来,便已是娇艳欲滴了,只是不知后头还有没有月坠花折?”这话听着像在讥诮,只是杨观语气平平的,让谢怀御几乎以为是错觉。
“残花败柳不吉利,他们大抵是不会纹的。”谢怀御说:“只是你还漏了一条,含苞待放前须得枝头吐蕊呢。”
杨观回忆道:“那想是赴宴之前穿的了,今日已过了,不知下次要到何时才能证实。”
“不,”谢怀御成竹在胸,说:“我们已见过了?”
“何时?”杨观能肯定今日谢怀御未曾独自离开,那便只有——“午间?”
“正是午间。”谢怀御肯定道。
“可他穿的是官服。”杨观有些不太确定了。
“像官服。”谢怀御说:“想来你是在宫中什么稀奇的料子都见多了,故而见了他那身也只道平常。制造局年年从官服上捞不少油水,又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想也知道送来这种地方的料子只有一个标准——能穿就行。”
“而他那衣物色泽比诸多低品京官的都要更有华彩,多半是自己另择了料子,仿着官服的制式做的。后两件是明晃晃的刺绣,而这一件的吐蕊,是潜藏的暗纹。因午时我同他离得近,便瞧得清楚。”
杨观明了了,说:“想来这紫袍原先做时便做了一式三份的,专为这种日子备着。”
谢怀御说:“你竟不觉得奇怪。”
杨观露出一个深谙此道的笑意,说:“这有什么奇怪?宫中日日喊着国库亏空,要太妃娘娘们为人表率,月例银子是一降再降,克扣到后来,有些娘娘得亲自做些缝补才可艰难度日,有些娘娘照样美馔珍馐不断。各人有各人的手段罢了。”
谢怀御望向莲池的方向,叹道:“他远在滇远,却对郑都贵人们的排场一清二楚,连江南的堆花也被他请了来,这手段未免也太大了。”
杨观笑而不语,一路送谢怀御至其房门口,临行分别时对他说:“小谢大人方才在席上学摄政王也像个□□成,想来手段也不会小。”话毕,颔首阖上门,离开了。
萧寻章啊,谢怀御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着神,你在做什么呢?
谢怀御离开都城这几日,皇宫中新来了个小姑娘。
明理堂内,小姑娘年不满九岁,怯怯地畏在太后身边,喊:“姑母。”
萧寻章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等盛知锦显露意图。
盛知锦拍拍这个纤细的小姑娘,教她从萧寻章起依次叫起:“这是你摄政王皇叔。”
盛幼敏眼里汪着一潭水,小声喊:“皇叔好。”
“柳太傅,叫先生吧。”
“先生好。”
“这是你柳扶因哥哥。”
“扶因哥哥好。”
......
叫了一圈,人都认完了。柳扶因恰到好处地起身,说:“幼敏妹妹,我带你出去玩吧。”
盛幼敏不敢动,望向了太后。
盛知锦点头,说:“去吧。”
两个孩子这才离开,殿内又只剩下了无生趣的大人了。
近来无甚大事,再有暑热难耐,众人草草议完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散去了。柳名宗站在明理堂外,等柳扶因出来。
萧寻章走过去,问候道:“柳太傅。”
柳名宗还了礼,问:“何事?”
这是连寒暄都剩了呀,萧寻章心想。他说:“不过是有些好奇,太后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小的侄女?”
也不是什么机密,柳名宗便直接告诉他了:“她与太后的关系绕了十万八千里,与先前朝上跳出来与你叫板的那位盛大人倒还近些,却也不是他亲女,听闻自小养在经昌府的盛氏本家,只是记在了他名下。”
“这么说来,是生母不详喽?”萧寻章揶揄道:“怎么就肯定不是亲女呢?”
“若要是亲女,再不疼也不至于九岁了才接进郑都来,只见过一面便送进宫,等个生死未卜的前程。”柳名宗对这做法颇为不屑,说:“更何况,你瞧盛大人是能生出这副样貌来的人吗?”
萧寻章实在不愿往这一层想,真要如此,也太可怜了。然而柳太傅既如此说了,想必就是十之八九了,他叹道:“才九岁,也太早了。”
“小皇帝才六岁呢,要到帝后大婚的年纪,少说得先等上个十年。”柳名宗不好说太后的不是,只能说:“这寡母幼子,没个依傍,母亲总是操心得太早。”
远远地瞧见柳扶因与盛幼敏告别了,萧寻章也向柳名宗拱手别过了。
回府路上,萧寻章想起了六年前,被他的人接去江南宅邸的谢怀御,他想:你那时也这么小啊。
没事的,萧寻章又想,我不会让你在滇远路孤身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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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第21章 软剑
还是认床,谢怀御原当是今日事多,故而有些不安,躺在床上硬逼着自己回顾了整日行事,确认了无甚纰漏,心是放下了,然而脑子清醒得能半夜去搜查程家。
他闭上眼榻间辗转,睁开眼丑时鸡鸣,望向窗外是山高月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什么道?偏在这时朦朦胧胧地困了,管他呢,不知道。
谢怀御初到摄政王府时,曾一度沉溺于雪中春信的味道。他在睡梦中搂到了什么,并不柔软,相反,用点力还能感受到其暗藏下的坚韧,偏偏散发着令他安心的凛冽寒梅香,比软玉温香还要销魂蚀骨,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绮念。
那个人在他梦里,在他怀里,又在他身下。在布料的摩挲声中嘴边噙笑,垂眸看他,笑得勾魂夺魄,笑得让人想揉进骨血,不,不对,或许应该供奉神龛之上,还是共同沉沦十八层地狱,我已起念动心,梦中贪妄百年身。
谢怀御还是没有睡多久,在卯正二刻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