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里扶着林天骄坐下,又走到门口看了眼四周,这才将房门关上回到桌边。
“你怎么碰到晁教官了?”
林天骄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桌上,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愣愣地好似在出神,“阿封,我们这样瞒着晁教官是不是不太好?”
封里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伸出手握住林天骄的,他知道林天骄这几日心里头正憋闷得紧,需要找个人说说心里的苦闷,而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陪在其身边倾听。
林天骄瞧着手指不再颤抖,缓缓道,“刚刚晁教官背着我让我不禁想起了父亲,可我再也不能耍赖让他背我了。”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啊!过去很久了!”林天骄怏怏地好似喃喃自语,眉眼也耷拉着没了往日的神采,“五年了,林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就留下我这般没用的人,我连报仇这件事都是犹犹豫豫的,更别说这几年为他们做些什么!”
“你别这样说自己,伯父若是泉下有知亦不会心安。”封里不愿瞧见林天骄这般消沉,便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笑道,“现在林家不止有你,还有阳哥,我亦会陪在你身边。”
林天骄听见封里提起他哥,蓦地想起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禁立刻红了眼眶,“阿封,我三哥...我三哥的脸,还有他的嗓子都被炭火毁了!”
“什么?”封里闻言一阵心惊。
从他记事起便认识了林天骄,亦熟悉林家上上下下所有人。
林父温和有礼,林母贤惠恬静,林大哥温文尔雅,林二哥文质彬彬,倒是林三哥性子跳脱,最是喜爱捉弄小辈,十四岁时因不愿早早成家,便修书一封离家出走四处闯荡,此间只是偶有书信寄回来告知一切安好。
尽管记忆中的林天阳林三哥已然变得有些模糊,可他印象中依旧还记得对方是个容貌俊俏声音清澈的少年郎,性子更是潇洒不羁不拘小节。
然而五年前林家满门惨死家中,一场大火更是烧了整整一宿,让林家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若非那日林天骄为了给林父寻生辰礼,耽搁许久就宿在了郊外,说不定林天骄也无法幸免。
凶手作案手法极其凶残且态度猖獗,行凶的日子还是在江暮遥登基的当晚,这明显就是在打这位新帝的脸面,哪怕当时江暮遥震怒命三司彻查,拖了三个月最终还是成了无头悬案。
“我以为当时林家除了我全部死于非命,就连好不容易回家的三哥也未能幸免,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三哥那日和朋友吃多了酒宿在了庄子上,他同我一样以为林家再无生还者。”
林天骄回想起五年前的惨案就伤心至极,更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只见他狠狠地咬住下唇不让哭声泄露出来,好似这样就能坚强起来。
封里见状愈发心疼,走上前将林天骄的脑袋搂进腹怀,“想哭便哭吧!”
林天骄闻言彻底放弃假装的坚强,猛地搂上封里的腰将脸埋进对方腰腹闷声哭泣。随着哽咽起伏微微泄露出来的哭声,听着既沉重又委屈,让人抑制不住地心疼。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五年前他带着林天骄毅然决然地离开京城,不曾想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来了,甚至不可避免地再次卷入了皇位之争。
哪怕这几年封里对林天骄言听计从,甚至能心甘情愿地为对方死,但他依旧不敢告诉林天骄他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他不知道这五年林天阳对林家的死因已经调查到何种地步,但光是凭其能为了复仇吞炭毁容的这份觉悟就可想而知,林天阳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林家有过伤害的人。
烛台上灯火闪了闪陡然熄灭,房间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封里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门口,可房门紧闭根本就无法窥见外面的天色,耳边传来林天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愈发突显得房间过于安静且死寂,亦如他此刻微微发凉的心情。
.......
江暮遥见江大许久才回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你将朕的行踪告诉晁忱了?!”
“请主子责罚!”江大见江暮遥询问,干脆跪在地上主动认罪,他告诉晁忱的那些事,就算江暮遥不问他也会主动交代。
“你好大的胆子!!”江暮遥闻言立时将手边的茶杯砸到江大的身上,“别以为你是护龙首领朕就不敢责罚于你,你将朕的事透露出去就等同于背叛朕!朕不需要你这样的护龙暗卫!”
“主子!!!”江大那张如寒霜般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满是震惊地看着江暮遥。
自江暮遥五年前即位他就被选中为护龙暗卫首领,之后便是恪守尽责地守护在对方身边。尽管他少言寡语不怎么表达,可他从未生过背叛江暮遥地心思,不仅仅是因为护龙暗卫的职责所在,更是为了报答恩公对他的救命之恩。
他原本就是江湖上无名之人,因为机缘习得不俗的武功,可年少轻狂引得仇敌无数,若非当年命悬一线时遇到恩公,只怕眼下他坟头上的草长得比人还要高。
既然他答应恩公要保护江暮遥,那他亦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可眼下江暮遥要撵他走,若是让恩公知晓他又有何颜面见之?
“主子明鉴,属下从未想过背叛您!!从主子选中属下那刻起,这辈子属下都是主子手里握着的刀,若是主子厌弃了属下就又成了无主之刃!”
江暮遥忽而撑着腿倾过身体凑近江大,嘴角微勾,“无主之刃?”
江大睁着眼愣了愣看着江暮遥笑,然习武者的第六感让他心里莫名开始发慌,甚至微微地心虚了起来,“是的,无主之刃。”
“江大,这也是他教你这样说的?”江暮遥坐回身体神色散漫地看着跪在下方地江大,“若朕不是亲耳所闻,朕只怕到死都会误以为你是朕的人!!”
“......”
江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会是恩公亲自暴露的。
江暮遥想到白日里偷听到宋亦师在其母亲坟墓上所说的话,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他的生母原是江南船坊有名的舞姬,被彼时风流的镇北侯看上带回京城,然后养在侯府的别院里很是得宠,却又从未得到过镇北侯真正的临幸。
然而某日先皇微服外出踏青,正巧瞧见了江暮遥的生母在荷花亭里跳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江暮遥的生母以为她的人生即将逆风翻盘,熟料先皇一夜风流后便弃之不顾。而赎她的镇北侯亦为此对江暮遥的生母生了厌,于是将人发配到庄子上再也没有过问,就好似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兴许真的是江暮遥的生母撞了大运,落子药竟然没有起到作用,居然还是让她怀上了龙种,而后让她在无人问津的破庄子里生下了江暮遥。
那间破庄子就是宋亦师生母被发落的地方,也是舒青萝最后命丧黄泉的地方,而江暮遥的生母却是在这里母凭子贵进了皇宫封为荷嫔。
可惜她还没有享受几天上等人的富贵日子,就很快地死于勾心斗角的后宫争宠。
尽管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舞姬,可江暮遥却是货真价实的皇子,还没有谁敢胆大包天地刚弄死生母又立刻弄死皇嗣,也正因此才让江暮遥能够平安地苟活到五岁。
江暮遥那时虽然年幼却很是懂得察言观色,哪怕被太监宫女欺负也没反抗,毕竟他是个有爹没娘的不受宠的皇子,若是反抗不仅没人撑腰反而还会加大那些人对他的报复。
直到有天他看到进宫伴读的宋亦师,那个会在他受人欺负时站出来救他的小哥哥。
也是从那日起江暮遥的生活才有了盼头,天天守在国子监外面就是为了能偶尔和宋亦师说说话。彼时江暮遥只觉得小哥哥唇红齿白长得煞是好看,尤其是每当冲他笑的时候最最是好看的。
突然有一天,他的小哥哥不见了,他等了三日都没见到那个温柔的小哥哥。
于是,他冒着被打骂的风险去询问太子小哥哥的去向,可那些人果然没有放过羞辱他的机会。他好似不懂屈辱地趴在地上学着小狗叫,直到逗得那些人哈哈大笑才肯勉强告诉他,他的小哥哥再也不会来国子监了。
闻言他疯了般地扑向太子等人,像只小狼崽子似的见到人就乱咬一通。可他终归是势单力薄了些,最后只能像只丧家犬得到那些人的一顿毒打。
可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那道光消失,他的生活好似又回到曾经的暗无天日没有盼头。
时隔几年两人再次见面时,他是万众瞩目的新科状元,骑着健硕的骏马从街头游到街尾,而他却是常年混迹青楼的废物皇子,与身边的女子一同趴在栏杆边瞧热闹。
江暮遥见年轻俊朗的新科状元正要从楼下经过,那俊美不凡的容貌,那伟岸挺拔的身姿,皆令那些瞧热闹的女子垂涎,便抬手取下身边女子头上戴的牡丹花,手一扬那朵娇艳的牡丹花正正好落在了新科状元的怀里,“小哥哥,你长得好俊啊!”
宋亦师拿起牡丹花抬头朝着楼上看了他一眼,然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收回视线骑着马继续前行。
江暮遥的这番举动自然沦为了京城里酒足饭饱后的笑谈,可这场笑谈里的两位当事人竟然丝毫不在意,尤其是江暮遥态度坦然自若得好似这件事不是他做的,而是他们这些看笑话的人凭空幻想出来的。
可江暮遥欺骗了所有人都无法欺骗自己,因为他深知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他是真的很在意宋亦师对他的态度,是真的非常非常地在意!!
事实证明多年未见,他的小哥哥早已忘了他!!
直到京城里又发生了新鲜趣事儿,江暮遥才渐渐地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他邀上几个狐朋狗友结伴去了京城郊外骑马,也不知是借酒浇愁还是心情甚好,竟将自个儿喝了个酩酊大醉。
等他醒来时那些狐朋狗友早已不知去向,就连跟着他的马儿也不知所踪,他哂笑一声揉着宿醉后的脑袋,步子摇摇晃晃地不辨方向地走,不曾想竟然撞到了正要给舒青萝上坟的宋亦师。
江暮遥愣了愣正准备绕过宋亦师离开,不料被对方抓住了手臂不让他走。
“别再和那些人玩了,喝酒伤身。”
江暮遥闻言抬起眉眼看向宋亦师,心里这些年积攒的愤怒与委屈忽而上了头,猛地甩开臂膀呵斥道,“我和哪些人玩关你屁事!父皇都管不了我,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来管我?”
“我是你的四哥哥!”
江暮遥身子踉跄了一下乐道,“我四哥可是母族强大的荣妃之子,你这新科状元倒是胆子大的很,竟然敢冒充皇子,难道就不怕掉脑袋?”
“阿遥。”
“你别喊我这个名字!!我的小哥哥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
江暮遥激动地挥开想要靠近他的宋亦师,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喝酒喝多了,这会儿竟是抑制不住地争先恐后地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你明明知道我找你找的快要疯了,你明明知道我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明明游街那日认出了我却不愿相认,其实你和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嫌弃我是个废物母亲是个舞姬!!!”
“对不起阿遥!”宋亦师见江暮遥抗拒他的靠近,偏偏他又不能说出心里的苦衷,只能举起手发誓道,“我可以对着故去的母亲起誓,我宋亦师从未嫌弃过江暮遥,亦从未瞧不起过江暮遥!!”
江暮遥怔怔地看着宋亦师,就连眼泪也忽然止住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天是舒青萝的忌日,而后来他们每次私下相会就是在舒青萝坟墓附近的宋家别庄。
若不是白日里偷偷去宋家别庄祭拜了舒青萝,江暮遥怕是这辈子都想不起当初在这里,他其实还想问问宋亦师当年为何突然离开皇宫与他断了联系,哪怕再见面亦是装作不认识?
然而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宋亦师那几年过的也并没比他好多少。
先是舒青萝被诬蔑构陷迫使母子二人分离,后是为了避嫌不许他与任何皇子结交,接连失去母亲和小伙伴让宋亦师不得不认清现实,若是没有绝对的实力那么他将谁也保护不了,因此宋亦师宁可装作毫不在乎漠不关心。
江暮遥心疼宋亦师独自扛下了那么多事,可他亦生气宋亦师将这些事儿全都埋在心里不同他说,更生气宋亦师为了那些繁文缛节总是将他推开。
其实他当不当北江的皇帝是真的无所谓,他宁愿他们像晁忱和佟盏那般生活在一个乡野小镇,做点儿小生意勉强养家糊口。
若不是当年先皇突然驾崩导致皇位空悬,他的皇兄弟们争相为了坐上皇位发起内斗,而他既无母族支持亦无王公大臣支持,迟早会沦为皇位斗争的牺牲品。
宋亦师好似早早地看到了他的结局,这才趁机浑水摸鱼让他坐上了皇位。可也正是因为他坐上了皇位,他们之间的关系才从亲密无间变成了现在这般疏离别扭。
明明就很在意他却什么也不说,否则也不会安排江大保护他。可既然心里是在乎他的,那为何又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呢?
江暮遥绝对不相信宋亦师会是那种玩欲擒故纵的人,可是他走到哪儿江大就跟到哪儿让他陡然发觉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紧张,必须让江大寸步不离的保护我呢?
可惜宋亦师不会轻易开口解答,江大亦不会出卖宋亦师道出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