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既笑着应道,“娘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定然会万分小心,好好儿护着自己这条命的。”
谢夫人唤了阿月去办此事,阿月手脚极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选出的人已然在侧门处静悄悄候着。
人大都是谢夫人自己名下铺子里的伙计,另有些养在暗里的家仆,约莫十几个精壮汉子在一处。阿月先前吩咐过不许声张,这些人瞧见程既出来,也只是齐刷刷地站好行了礼,并未开口叫人。
程既站在门槛外,抬手替自己身后的谢声惟将披风系好,“夜凉风寒,别在这儿站着了,回屋去。”
谢声惟伸手抓住了他细长的手指,凑过去在他鼻尖上轻轻蹭了蹭,低声道,“叫你一人去,我怎样都不放心。”
“我该同你一道的。”
夜雾渐渐起了,程既方才触着他一点皮肤,都能觉出冷意来,忍不住又伸了另一只空着的手,将谢声惟的衣襟拢了拢,失笑道,“可别了吧,我的大少爷。”
“你若真去了,我到时一颗心便只顾着悬你身上,只怕旁的事一件都做不成了。”
“况且只是去瞧一瞧,又不是闯龙潭虎穴,出不了事的。”
谢声惟微微垂下头,有些泄气道,“原是我不好,自己身子弱,帮不上你,反倒还成了拖累……”
程既一时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倾身上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堵住了未出口的话语。
“又乱讲,”嘴唇一触即分,程既直起身子,眼底带了盈盈的笑意,“阿辞想叫我亲,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还好我同阿辞心有灵犀,这才能懂了话里头的真意。”
“谁说我们阿辞不好,阿辞用处可大着呢。”他凑近了,伸出食指,偷偷地同谢声惟的手指勾缠着,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声音悄悄地,附在人耳边讲道,“阿辞乖乖回屋去,替我备好沐浴用具,待会儿回来,我便同阿辞来场鸳鸯浴可好?”
月色薄且透,分出一缕来映在两人身上,程既清楚地瞧见,身旁人的耳廓上又浮了一层淡淡的红。
于是他愈发得寸进尺起来,嘴唇不经意地从耳垂上蹭过,带了点不声不响的暧昧,他说,“相公这些日子听话极了,身子养得也好。”
“等晚些时候我回来,在浴桶里好好奖励相公一番,这样可还满意?”
谢声惟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神色里带了些猝不及防的慌乱,垂着眼,也不肯叫人看见神情,语气微微僵硬道,“那你……早去早回。”
程既使了一通坏,眼看着将人逗弄过了,又忍着笑,非要追上去,在人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乖乖等我回来。”
话毕,朝一旁瞠目结舌的阿月扮了个鬼脸,才心满意足地领着一群大汉,颇有气势地朝李旭家的方向奔去。
第57章 巷尾暗影
城里头没有宵禁的习俗,东城灯市街沿岸的舞坊酒肆都高高地挑起大红的绉纱灯笼,连同门口站着揽客的姑娘们的腰肢,一道十分招摇地晃动着,叫路过的人几乎将眼珠子都黏上去。
灯下看美人。任是再平淡的一张脸,在灯下映着,眉都愈发显得黛黑,唇色上也沾了红,像是山水画里添了几笔,霎时灵动起来,增了几分娇俏媚人。
李旭正由那间醉春风里出来,脚下浑着绊在一处,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死赖活赖地靠在身旁花娘的胸脯上,嘴里不大干净地念叨着几句醉话。
花娘勉强地笑着,一边在口中敷衍他,一边抬手按上他肩膀,想将他往一旁推。
奈何身上这人死沉,添了几下力气都没推动,李旭反而恼了,藉着酒意装疯,抬手便一巴掌挥了上去,落在了花娘的脸上。
醉春风也算是城中出了名的伎馆,里头的花娘们大都是才貌双全的,甚至不乏家道中落入了贱籍的官家小姐。
花娘们素日里招待的也多是城东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大都面嫩,还爱充个读书人的款儿,即便是来寻欢作乐,也总要拈几首艳诗来做个遮掩,对着姑娘们也讲究个郎情妾意,倒好似来这处是想寻个红颜知己,而非寻人睡上一觉。
那花娘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偏了头去,脸上瞬间便浮出了红印子来。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眼里顷刻就挂了泪,只抬手捂着脸,一味地往后缩。
李旭上了头,口中骂骂咧咧的,手已然又举了起来,还未落下,馆子里的龟公早在一旁瞅见,赶过来将他的手腕一把钳住。
这些龟公都是专门养在伎馆中,应付醉酒的客人,或是哪家的夫人带进来砸场子的家仆,一个个的都是有功夫在身,这时只略一使力,李旭便如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门口动静闹得大了,馆子里的妈妈匆匆过来,一迭声地叫龟公松手,又顺势扯过花娘来,不动声色地将人掩到身后,这才在脸上堆出笑来,朝李旭道,“这位爷息怒,仔细手疼。”
“姑娘们有哪点伺候的不周,您只管同我讲,回头我定好收拾了这帮小蹄子,叫她好好地同您赔罪。”
“怎好劳您亲自动手呢?”
李旭哼了一声,掸了掸衣袖,蹬鼻子上脸道,“你们这儿的姑娘也忒不懂规矩。这么大的店面,竟寻不出个齐整人来伺候吗?平白地坏了爷的兴致。”
“是是,”妈妈笑着又告了个罪,方才接着道,“这莺儿原是新来了不久的,没合了您胃口。您看这么着,我叫他们去灌一壶上好的杏花春来,好给您消消火。您下回来啊,我再给您挑些个更好的服侍。”
眼瞧着李旭还要不依不饶,妈妈眼里头精光一闪,拿帕子掩了口,咳嗽两声,又不紧不慢道,“您有所不知,周县令家的公子,这些日子正捧莺儿捧得紧呢。明日生辰,还特特地请了莺儿去唱曲儿。”
“您今日这一巴掌下去,今儿夜里可就难为了我们,不知多少金贵药膏子要往这丫头脸上抹。否则明儿若是脸上带了痕迹,周公子瞧见了,少不得要多问两句。到时若莺儿说漏了嘴,周公子心里头不痛快,再怪到您头上来,就不好了。”
“您要是真想接着打,咱们也不拦着,”妈妈面上神色似笑非笑,“只是周公子那头怪罪下来,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可担待不住,还要您亲自递个话才好。”
李旭虽有几分醉意,到底没真糊涂,脑子还转得过来,听了这妈妈话中带出来的县令公子,心里头便止不住地犯了憷。
他生就的欺软怕硬,这般权势人物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好撑起架势来,恶狠狠地瞪了莺儿一眼,口中犹自道,“罢了,今儿爷心情好,不希得你这婊*子一般计较。”
“下次别再撞到爷跟前来,叫爷见了晦气。”
口中嚷着,脚下步子却不含糊,,直朝门口迈去。这会子倒是走得极稳,腰杆儿也能挺起来,腿也不打晃。
妈妈看穿了他皮子底下的色厉内荏,也懒得拆穿,朝刚刚拎了酒来的龟公招招手,懒懒道,“快把酒给这位爷递过去,好生将人送出门去,可留神着脚下,别叫人栽了个大跟头就晚了。”
话撂在那儿,再回头时,瞧见莺儿还在一旁拿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满脸都是泪。
她叹了口气,凑过去捏住了莺儿的腕子,“行了,别遮着了,叫我瞧瞧伤的怎样?”
莺儿将手慢慢地放下,微微偏过头去,唇被咬的发白。
那处已然肿起了几道指痕,皮肉红里隐隐泛出紫来,瞧得人心惊肉跳。
妈妈嘶了一口气,没忍住开口骂道,“遭了瘟的,下手没个轻重。”
“几辈子没吃过肉,在馆里将人折腾了半日都不罢休。”
“烂泼鬼,天杀才,还白白费我一壶好酒。最好他走夜路,叫鬼一口叼了去,将头咬下来才痛快。”
李旭拎着酒壶,口中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一路到了城西的窄巷口。
一样的时辰,城西却连盏灯都难寻。
住在此处的人家多是在外头忙了一天,本就疲累不堪,油价贵,又不舍得点灯费油便都早早地便睡下了。一路行来的的门户里都悄悄地没什么动静。偶尔不知从那一户传来一两声犬吠,倒衬得夜更静了。
李旭方才一路边走边喝,手中的酒壶空了大半,这时被夜风一吹,酒意涌上来,醉得两眼发花,足下也好似飘飘然起来。
他揣着先前那人给的银票,在醉春风里消磨了半宿,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险些都要忘了姓甚名谁。
那馆子中人看他的眼神,忌惮的,畏惧的,讨好的,无一不令他快活。那些脸上堆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笑,好似把他捧到了云端上。
他活了小半辈子,从未见识过此种极乐,一时连每一条骨头缝都叫嚣着要嚷出声来。
家里头那扇破烂木门就在前面巷尾右转,他弓着腰,足下踉踉跄跄,步伐凌乱着拐过弯去。
刚刚绕过青砖墙,只听一阵风声,雪亮的刀光迎头劈下。
第58章 杀人灭口
刀刃贴着李旭耳边擦过,“铮”地一声斩进了一旁的墙缝之中。
握刀的人偏过手,动作利落地回转,刀身借势划过一道弧线,刀尖抵住墙,刀身便架上了李旭的脖颈。
力度掌握的刚好,刀刃半分都不错地贴在皮肤上,甭说流血,连油皮都没碰破半点儿,只切断了一小缕发。
巷子里起了阵风,断发悠悠荡荡地从肩头飘落,融进了夜色里。
李旭彻底地清醒过来了。
方才刀光闪过时,他一瞬间全身僵直着,心中躲闪的念头转过千万个,眼瞳几乎要缩成两个白点,足下却直如生根一般地扎在地上,半分都挪动不得。
雪亮的刀锋在颈侧抵着,阴森森地散着寒气。李旭两条腿在下面止不住地哆嗦,又强撑着,半分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当心,身子略歪一歪,便将自己送到了刀刃上。
“你……”他咽了口唾沫,费力地张口,只觉得嗓子眼儿发紧,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撑出句话来,“好,好汉饶命。”
“我身,身上有银子,就在钱袋里头,你都……拿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在心里头叫苦。这些日子从那边拿了钱,算是发了笔意外的横财,好容易阔气一回,委实有些收不住了。
只怕是被周围哪个势利眼的看见,捅了出去,才被人惦记上,惹来今日的一场祸事。
刚入手的银子还未捂热便要被人夺去,简直是在李旭身上生剜了块肉下去。
他心痛之余,又止不住地暗自庆幸,幸好自己事先防着,另有一部分银子还在家中好好藏着,身上剩的几十两交出去,便权当做是破财免灾了。
持刀之人隐在暗处,身型瞧不分明,李旭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地靠在墙上,等着那人下一步动作。
等了半日,那人也不曾开口,李旭一颗心七上八下,在腔子里扑腾腾地跳着。穿堂风紧,他却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一颗颗往下落,汗珠进到眼里头,酸得要命,也不敢多眨眼。
月亮从云里头钻出来,明堂堂的光往下洒,映得那刀刃都泛着亮。
不知过了多久,李旭两股战战,几乎要撑不住瘫到地上时,持刀之人发出一声嗤笑,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明处。
青衣窄袍,眸光摄人,正是白日里自己才在堂中痛骂过的程既。
“李大公子就这点儿胆量?”程既嘴角微挑,横过手里的刀,用刀刃一侧拍了拍他的脸,“今日堂上那番慷慨陈词的气度呢?莫不是二两黄汤下肚,都随着一并喂了狗了?”
李旭看清了来人,心里头几分畏惧尽数化成了羞恼,猛地直起身,怒喝道,“果然是你做的鬼。你如今又要干什么?识相的还不把老子放开,否则有你好看。”
程既眼见他气焰又嚣张起来,冷笑一声,手中刀刃猛地往前一递,便在李旭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安静,”他淡淡开口道,“深更半夜的,若是吵醒了左邻右舍,以你那点子人缘,只怕也不见得有人肯来替你收尸。”
李旭只觉颈上一阵刺痛,方才骤然冲上头的血气霎时消得一干二净,才后知后觉地怕了起来,声音发着颤,强撑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觉得,我是要干什么?”程既握着刀,语调慢条斯理,像是捉着了老鼠的猫,不着急吃,只耐着性子,当玩意儿一般地耍弄他,”都拿着刀了,自然是来杀人灭口的。
李旭小腿肚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好悬没直接跪下去。靠手掌在身后抠住墙面,才勉强站直了身子,眼神飘着,虚张声势道,“你不敢,不敢杀我。”
“我要是死了,明日定会有人去衙门报官的,你休想把自个儿择出去。”
“杀人偿命,你杀了我,来日里你也跑不掉,是要赔命的。”
“哦?这是找你的那些人告诉你的?”程既略略将刀收回了些,用刀尖轻轻抵在李旭的额头上,一路往下,不紧不慢地划到眼皮上方,“那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这衙门里,是收买命钱的。”
李旭惶惶然地闭上了眼,刀尖沁着冷,在他的眼皮上头缓慢地懂,仿佛下一刻就要戳进眼珠里,他只觉着头皮发麻,心好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牙齿打战着道,“什,什么买命钱?”
程既短促地笑了一声,“当然是买你这条命的钱。”
“李旭,”他声音冷冷道,“你不妨猜猜,你这条烂命,又能值出多少银子去?”
“从前我避着你,不同你冲突,不过是想在城中多混口饭吃。今时不同往日,你信不信,我便是在此处结果了你,明日依旧能毫发无伤地从衙门里出来。”
李旭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人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瘦弱的药店伙计。
他如今有权有势,早已有了对自己动手的底气。再想到从前自己曾几次带人寻到药铺中闹事,逼得掌柜的将程既辞退,又指使些街边无赖掀了他的药摊子,叫他在城东再也无处立足,李旭不由得在脊梁上出了一溜儿的冷汗,连带着衣裳都湿了透彻。
程既瞧着眼前人面色青白,额头上结了豆大的汗珠,心知他此刻是终于怕了,便将刀刃重新架回到了李旭脖颈之上,冷声道,“天底下没有这般好挣的银子,你当揽了个多好的差事,殊不知从你收了那些人的银子开始,你这条命就已然攥在别人手心儿里了。”
“莫不是你此刻还以为,觉得那背后之人能腾出手来,救你一条性命?”
李旭喉头上下滑动两下,似是想张口,犹豫了一瞬,终究什么都没说。
程既将他细微的动作一一收在眼底,冷笑一声道,“这般愚蠢,怨不得被旁人拿去做了筏子都不知道,来日里便是丢了命,都是条枉死鬼。”
他说着,陡然收了刀,后退两步,淡淡道,“我不杀你。”
“你这条命,我还嫌脏了我的手。”
“你且瞧着,在你背后撑腰的人,到底是会来救你,还是干脆搭把手,送你一程?”
第59章 死到临头
刀刃刚从颈上撤下,李旭就脱力一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不自觉地将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直折腾得十个甲缝里都是污渍,腿向后缩着,一味地想要避开身前的人。
程既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随手挽了个刀花,月光下粼粼的银光一闪而过。李旭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程既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夜色中。
他颓然地在地上瘫坐着,夜风起了阵阵,被汗水洇透的外衫经风一吹,背脊生寒,冷意仿佛要渗进骨头缝里去。
坐了半日,他才慢慢缓过劲来,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家里头走。
程既方才说的话犹在耳畔,惊雷一般回响。
他当时虽未应答,心里头却止不住地咂摸,来来回回过了许多遍,越想月克制不住地隐隐心惊。
他与程既虽有着解不开的旧怨,但这人素来说话算数,这一点李旭深信不疑。
程既说留自己一条命,就必然不会再对自己出手。
可他话里话外间,明明就是暗示,他不动手,自会有旁人来取自己的性命。
会是谁呢?
李旭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却不敢往深处想。
自己在这场漩涡里卷的太深了,如今想要全身而退,都成了难事。
怀里头揣着的银子原本该是笔天降横财,这时却突然变得烫手起来,催命符一般。
街上静极了,李旭心里头惴惴的,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要不,还是出城去躲躲吧。他暗暗地想。
左右这么大一笔银子也到了手,往后半辈子都吃穿不愁,还算是赚了的。谢家那滩浑水,自己一个局外人没必要跟着搅进去。
原本只是为了将程既拉下水,可经过今夜这一遭,他心底止不住地对那个人生出了隐隐的恐惧来。
只要程既想,他是真的能叫自己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认清了这一点,李旭再也不敢托大,一心只想往外逃,逃得远远的,叫这群人再找不见自己才好。
自家那扇破烂的木门就在前面,他提着气,快走了几步,伸手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
待到背过身去,抵着将门严严实实地关好,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心里略安定了些。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走,那些藏起来的银子自然要一并带着。
他心里头思索着,刚抬起脚,正欲往屋子里走去,角落里的阴影处忽地有人声传来,
“李公子真叫人好等。”
“谁?谁在那儿?”猝不及防听见一句,李旭浑身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下意识地抄起了门边靠着的铁锹,往后猛退几步,手牢牢攥着,眼神戒备地往声音来处看去。
“李公子这么快便不认得我了么?”说话的人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咱们今儿个白天,可还刚见过面呢。”
藉着月色,李旭勉强看清了来人那张脸。
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带着银子来寻自己的那位女子。
那日,他刚刚在赌坊中输了笔大的,满心不甘,想着要翻本,谁知赶上了庄家揽活儿,暗地里出老千,他不防之下连本钱都赔了个精光。
那庄家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平日里一口一个爷叫得恭敬极了,这时眼见着他两手空空,霎时便翻了脸,口里头不干不净起来,最后还指使了两个赌场里的打手便将他抬着扔了出去。
银子没赚着,还险些挨了顿打,李旭觉得晦气,狠狠地朝着赌坊大门呸了口唾沫,不甘不愿地回了家。
他家的大门常年都是虚掩着。老头子死了以后,屋里头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当了个精光,寻常的贼即便没被那扇破破烂烂的木头门唬住,闯了进来,只怕也看不上桌子上那摞豁了口的瓷碗和床上那一团破棉絮。
是以那日瞧见大门洞开,他也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闯了空门。
待到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子,瞧见院子角落里正站了位年轻的女子,他才猛地一个激灵,觉出不对劲来。
当日那女子便站在同今天差不多的位置上,见他回来,也懒得招呼,冷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不耐烦地问道,“你就是李旭?”
眼前站着的女子衣着华贵,连头上的簪子都一闪闪地发着光,瞧着倒像是金子打的,身上的香味儿更是成股地往人鼻子里钻。身旁一左一右地站了两个壮汉,像是护院家丁之类的人物。
李旭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唬得跟什么似的,顾不上这女子轻蔑的神色,只结结巴巴地应着是,又壮着胆子问道,“敢问这位,这位姑娘,找我是要做什么?”
女子眼神斜着,正眼都懒得往他这边瞧,又问道:“你可认得程既?”
不待他回答,女子便接着道,“我听旁人说,他与你之间,有些旧怨。”
“现下有个机会,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只需按我教你的,背出一段话来,我便能替你要了他的命。”
“怎么样?肯还是不肯?”
李旭虽与程既有仇,到底也不是傻子,眼前这女子身份不明,张口闭口间,又将旁人的身家性命说得好似儿戏一般,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李旭握着铁锹,警惕道,“我不认得你们,我同他的仇与别人无关,你们平白无故地,怎么突然肯找上门来替我收拾他?”
“哟,倒还不傻,”那女子轻嗤了一声,同他道,“怪只怪这个叫程既的不识好歹,得罪了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想要他的命,一时间又寻不出个好由头来,可巧下面人就打听到了你头上。”
“这事做好了,我家主子解了气,你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报了仇,实在是笔很合算的买卖。”
女子说着,随手接过一旁汉子手里提着的包袱,“当”地一声扔到了李旭的脚下,“你若是肯,这些银子便是定钱。只需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另有重赏。”
那包袱系结本就极松,折腾之下松散开来,里头白花花的一片晃眼。一块银锞子顺着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了李旭的鞋尖上。
李旭自打生下来,便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银子,一时间下巴几乎都要惊掉,两眼发直,死死地盯在了地上那包银子上,眼中渐渐起了掩不住的贪婪。
先前那些人命官司的顾虑统统碎在了这一包银子跟前。
那女觑着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懒得同他多啰嗦,随手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来,压了压鼻侧的粉,淡淡道,“你过来。”
“我同你细讲一讲,到时要说怎样一番话才好。”
李旭用了许多工夫,才将那段话牢牢记在脑中,直至能十分流利地背出来为止。
而后又过了几日,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有人来接了他,往一处宅院里去。
临下了车他才知晓,自己要去的是城东声名赫赫的谢府,而程既如今正是栖身在这府中。
至于那位先前来寻自己的女子,他进了正堂时,正看见那女子站在一位中年美妇的身后,同她低声耳语。瞧见他进来了,眼神略一对上,随即便如素不相识一般地转开了去。
他心里头有了计较,明白这位妇人就是先前那女子口中所称的主子了,也是花钱买了程既一条命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他放出那番话来,再有妇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堂上的老夫人明着秉公,话里话外也如冷箭一般,冲着程既而去。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程既站在堂下无话可说,被撵出谢府似乎已成了定局。
可谁都没能料到后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番波折来。
事起仓促,厅中一片混乱,最后程既没走成,自己反倒被扣在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