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们等着死吧。”钱浩憋了十多日,终于一朝扬眉吐气,站在天威卫身旁,洋洋得意,险些抖落脑袋上缠着的头巾。
“你谁?”天威卫抬腿就踹了一脚。
钱浩捂着腰间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抽搭着:“草民兵部驾部司掌固钱令之弟,钱浩。”
天威卫冷哼一声,展开那压金布帛,高声念道:“大庆驿站,本该‘通传天下大事,连结四海血脉’。可现在竟成藏污纳垢,层层剥削重灾之地。现令各地驿站丞驿,遵祖制,废奢靡。凡入住驿站官员,必手持驿券,不得私行便宜。官员出行,只提供住宿与马匹,不得以任何条目向驿丞索取盘缠经费。手无驿券之人...”
天威卫抬眼看了那簌簌发抖的钱浩一眼,翻了白眼,又踹了一脚:“...不得入住驿站。”
“哦对了。”他两步上前扯了钱浩头上的头巾,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可能不知道。十日前,殿下特意纡尊降贵,亲自去兵部寻了一个连九品都排不上的末流司吏。”
钱浩身体一僵,忽得品出点危险来,同手同脚向后爬着。
“对,当时,那姓钱的就像你这样,爬得跟个蜈蚣一样。然后...”天威卫俯身,抽出腰间的奔雷刀,用刀比着钱浩的脖子,猛地一刀落下,头身分离,血溅三尺,“...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了吧?”
钱浩的眼睛睁得很大,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了墙根下,死也没瞑目。
天威卫嫌弃刀染了血,骂骂咧咧地收刀入鞘,转头对着段鹤不耐烦道:“快点接旨,老子还有好几个地方要跑。”
段鹤心头一松,脸上却没有多大的喜悦,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诏令。
只规限驿丞,却不规限官员,这也是空白公文,对于苦守驿站十多年的段鹤来说,还不如一箱白银实用。
“同辉段驿丞是吧。”天威卫忽得想起来了什么,神色忽得敛了起来,严肃道,“殿下有口谕。”
段鹤刚松了口气,又提心吊胆地跪下,心里忽上忽下,险些瘫倒在地上。
不带这般玩弄人心的。
“殿下口谕。”天威卫沉声道,“负罪前行,回护百姓。苦尽甘来,长夜终明。”
段鹤怔住。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久到那青衣天威卫转身出了门,他也保持着双手紧握诏令的动作。
“大人,快起来吧。”
窦亮平心疼段鹤积劳成疾的老腰,不忍心让他在秋意寒凉的地上久跪。
段鹤缓缓展开了那压金布帛,看见御笔朱批,还有那角落里方正的摄政王印玺,忽得,眼泪就掉在了那朱印上。
多年苦守,并未虚掷。
长夜终明。
他会等。
李昀坐在马车中,看见青衣天威卫从驿站疾驰,沿着官道一路奔向江南,轻轻笑了。
“殿下,怎么了?”向文好奇道。
“没什么。”李昀缓缓放下窗边布帘,眼眸隐着笑容,“回家吧。我,想他了。”
他是医者,不是神仙。
人的血气,都是辛辛苦苦多年养出来的精气神,哪能像泼水似的,一吐就停不下来?!
他手中的银针飞快,几乎在空中织出一个银丝网来,可饶是这样,还是没能丝毫渐轻床上那人大口吐血的窒息与痛苦。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方宁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指缝里都沾了血,险些捏不住银针,“殿下,我要死了。”
裴醉伏在床头吐血,脊背微颤,脖颈青筋根根暴起。他疼得眩晕,已经没工夫骂方宁那个没出息的,只想着把这遭撑过去再说。
“殿下,你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英年早逝的。”方宁小声哀嚎,手里银针猛地重重一戳,终于堪堪止住了那人凶猛吐血的架势。
“过来。”裴醉半靠在床头,气若游丝地朝着方宁勾勾手指。
方宁泪眼朦胧间,看见裴醉那不正常的青白脸色,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擦了把眼泪,附耳过去,强忍着泪意,囔着鼻子,委屈巴巴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裴醉指尖冰凉,捏着方宁的耳朵时微微发颤,哑声道:“你很吵。”
方宁双手捂着嘴,没敢再出声,可还是不住的哼唧。
裴醉眉间的褶皱紧紧蹙着,右手攥着前襟,强忍着疼痛,冷汗沿着下颌滴落,连一贯散漫微挑的凤眸都染上了一层水雾,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拎出来一般,苍白得近乎不堪一击。
“殿下,你疼就说出来,别这么忍着。”方宁双手没从嘴边拿开,声音模糊着飘了出来。
裴醉犹自皱眉,并没说话。
方宁见那人没搭理自己,唉声叹气地想要替他拆了银针,可手指刚一碰他的手臂,那人仿佛卸了力道似的,身体向床铺里侧歪了一下,接着便倒了下去。
“殿下?!”
方宁惊诧又害怕。
殿下的身体虚弱得实在是太快了,他都不知道,以这副模样,究竟还能撑多长的时日。
方宁今生第无数次后悔,自己就不该听殿下的蛊惑,把‘蓬莱’拿出来当作救命稻草。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着满地的血迹,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把寝殿的窗户开了条缝,正好对上一个跛脚弓背长须髯的老头子那糟心的面容。
“啊,周先生。”方宁挠了挠头,心道不好,立刻就要合上窗户。
周明达脖子涨得通红,两手抵着窗户:“臭小子,你给我滚起来,说,把老夫的棋谱又给藏哪去了?”
“啊,不是,周先生,那个,殿下今天真的不太舒服。”方宁双手抓着木窗户两侧,努力和周明达拼着力气,想把窗户关上。
“少来!”周明达每次都被裴醉糊弄过去,哪里知道那人真的已经病得起不来,只以为那臭小子又把棋谱藏起来,要自己干这干那,越想越生气,干脆舍了窗户,推门进了正堂。
他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向内室走,差点被这股浓厚的血腥味道顶了个跟头。
“怎么回事?”
周明达怔了怔,看见平常吆五喝六的臭小子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也吓了一跳。
“怎么,怕我死了?”裴醉没睁眼,唇角微弯,声音轻哑,“放心,祸害活千年。”
周明达松了口气,气呼呼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着裴醉的鼻子开始骂:“好你个臭小子,又把老夫新偷来的棋谱藏哪里去了?”
“先生,捐学条令你拟完了吗?”
周明达捻须,从袖口里掏出厚厚一本册子,懒洋洋地丢了过去:“臭小子,我看你最近是彻底疯了,总觉得自己被骂得不够狠,还想再添一把火。”
“是啊,这帮御史连骂人都不够带劲,动不动就要没出息地撞柱子,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裴醉缓缓睁了眼,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勉强拿起床侧那册子,强撑着精神扫了一遍。
“你前两天刚伤了一堆国子监生员,现在又要卖国子监的名额,你是要跟天下读书人作对。”周明达咂咂嘴,“你若不是疯了,就是要死了。”
裴醉笑着咳嗽,唇色惨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知我者,周先生。”
周明达盯着裴醉苍白的脸色,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心:“你...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老夫也不信你小子会死得那么早。”
“那还真是让先生失望了。”裴醉话语一转,指着其中一处,“把这个分开。欲入国子监,携千石米者,祭酒每月亲临授业;低于三百石者,只能由六堂学正带着,与其他士子同吃同住,还要负责抄录书册。”
“还有这处。季考挂榜者...五百石。”
“啧,你平时找我要银子可从来不这么仁慈。这处,改成七百石,不,八百石...”
周明达嘴巴越来越合不上了,听着那臭小子天花乱坠地念着数字,脑袋嗡嗡作响。
此令一出,裴王府才刚修好的屋顶,可能又要被唾沫和石头砸塌了。
“殿下。”方宁催促道,“你该休息了。”
“嗯,好。”裴醉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周明达,低咳两声,笑道,“先生,你看,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今日这诏令起草之事也得麻烦你了。”
周明达捏着书册,额角青筋跟着飞。
“好小子,演戏演得还挺全套。”老头子嘴硬心软,没计较他偷懒压榨剥削自己,只冷哼了一声,跛着脚又出了门,只是摔门摔得重了点,砸得桌上茶盏颤抖嗡嗡。
“...你今晚早点睡!老夫才不会给你熬夜拟条令,你不用等着了!”
周老夫子口不对心的话从远处飘了进来,惹得裴醉轻笑。
方宁从门外小厮手里接过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到裴醉的床前,向前一递:“殿下,喝药。”
裴醉瞥了一眼拼命散着苦味的汤药,没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方宁一贯是温吞的好脾气,可这几天快要被他折磨疯了,见那人竟然犹豫,瞬间变成了窜上天的炮仗,涨红了脖子,眼泪喷涌,怒道:“都什么时候了,我没时间给你做药丸!”
“急什么。”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药碗,昂首,喉头一滑,便将漆黑粘稠的苦药都灌进了胃袋里,“...又没说不喝。”
“殿下你好奇怪,能忍疼,吃不了苦。”方宁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嘟囔道。
“怎么,有意见?”他有气无力地斜睨了方宁一眼。
“哪儿敢啊。”方大夫心有余悸地揉着自己脑袋,“殿下打人好疼,我不敢随便有意见。”
“行了,去休息吧。”裴醉疲惫地闭上眼,“把项叔叫进来。”
“哦。”方宁磨磨蹭蹭地收拾着银针布帘,背起那座小山高的药匣子,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殿下早点休息。今夜应该不会再次发作了,好好睡吧。”
裴醉低声应了,右手搭在额头上,眉心拧着,仿佛那结永远解不开。
方宁寻了半天,在池塘外的假山旁看见项岩领着一群家丁,正在用扫帚打扫着假山旁的青石板路。
项岩身材高大,腰背健硕,五官硬朗,可表情却与世上所有管事一般和蔼,总是把温和笑容挂在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扫帚,朝方宁拱手,笑道:“方军医。”
“项叔。”方宁也朝他回了一礼,无意中瞥见那颜色深了一层的石板,眨了眨眼,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殿下找你过去。”
“是。”项岩将扫帚递给一旁用心打扫的小厮,急匆匆地朝着寝殿走去。
方宁蹲在那石板路上,双手合十,努力地念叨了两遍从法华寺高僧那里学来的经文。
“方公子,他们不死,可就是咱们死了。”小厮也跟着他蹲下,拄着下巴,咂咂嘴,“你可不能是非不分啊。”
方宁愣愣抬眼:“我没有啊。”
“啊?”小厮也发怔,“你不是在替他们超度?”
“啊?”方宁呆怔摇头,“我在驱邪啊。”
项岩轻轻叩门,半晌,听见殿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阵压抑着的低咳,过了许久,才听得殿内极低地一声‘进来’。
他缓缓开了门,看见裴醉已经坐在了书案后,肩头披着一件绛紫大氅,脸色雪白,可脊背不弯。
“大帅。”
项岩脸上的笑意满面早就消失不见,换上一副严肃铁血的敛眉冷眼,恭恭敬敬地向裴醉抱拳行了军礼。
“嗯。”裴醉开口,声音微哑,“盖家还没停手?”
项岩垂头禀报:“今夜的刺客,表面上是高家的人,可末将认为,是盖家残余乱党伪装成高家刺客,想拉高家下水。”
裴醉唇角微扬,嘲讽道:“很好,开始狗咬狗了。”
项岩点点头:“承启暗巷中的盖家窝点,末将正在查,已经除去了十三个,尽数伪装成走水,不留活口。”
“好,接着挖。”裴醉抵唇低咳,眉心浅浅蹙着,“...高功与王安和谈得如何?”
“禀大帅,高功接连几日都与王安和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听高府倒泔水的小厮说,府上连续两日吃了肥膏蟹,连泔水里都有飘着的蟹籽。”
“看来心情不错。”裴醉右手转着左手的青玉扳指,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上挑,“过两日,还得备一份大礼,庆贺高功接任吏部尚书。”
项岩沉默了片刻,沉声问道:“大帅,之前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裴醉垂眼看着裂了一个小口的扳指,有些遗憾地摸着那豁口,轻声道,“盖家衰败,淮源这块肥肉,所有人都在盯着。王安和想要插一脚,拉拢高家,介入其中,本王就推他一把。”
项岩没再多话,只拱手应是:“另有一事。”
“说。”
“梁王殿下传了信来。”
裴醉转着扳指的手一顿。
项岩将一封书信从怀中取出,恭敬地双手递上。
裴醉握着那枚书信,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竟一时没敢开启。
他不知这薄薄一封信中写了什么。
会是诀别之悲,还是重逢之喜,或是割袍之痛。
半晌,他终是拆了信封,从中取出薄薄一张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正楷一丝不苟,依稀能看出那人临窗持笔时的认真与专注。
‘钟期既遇,流水以奏。’
‘知音见采,遍唱阳春。’
‘击鼓独行,不如同归。’
‘忘归,当归。’
裴醉怔了一怔,对着这寥寥数语,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李元晦。”他按着额角,极轻地笑着叹息,“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45章 捐学令
奉天殿金瓦朱墙,飞檐崇宇,屋脊攀着龙之九子,高傲地仰天长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肃穆无声,文武百官林立两侧,手中捏着月白笏板,公服利落整齐,皆恭敬垂首。
李临龙袍松垮地搭在肩上,小脑袋垂着,精神恹恹,还没从前几日那逼宫的惊吓中缓和回来。
他每次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幼小的心灵便是狠狠一颤,瘪嘴便要哭。
他最信任的裴皇兄不在,宫里到处都是火,宫门外脚步声乱得跟木柴啷当落地似的,他抱着膝盖,坐在保光殿里,握着裴皇兄留下的小刀,瑟瑟发抖。
他不是皇帝吗?
裴皇兄不是说天下都是他的吗?
可,为什么还有人敢冲进来杀他?
李临手抖得停不下来。
幸好那平日严厉又可怕的母后冲进了保天殿里,带着那从来没见过的太监,把火灭了,把人擒了,他才能坚持到裴皇兄带人来救自己。
“陛下?”裴醉看见李临发白的脸色,不由得轻轻握着他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临手一颤,狠狠握着裴醉冰凉的手掌,顾念着这还是在金殿之上,所以拼命忍着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红着眼圈道:“裴皇兄,朕想回去。”
“好,今日会很快的,臣保证。”裴醉轻轻拍了拍李临的小肉手,转身,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本折子,用两指随意捻着,挑了飞扬的长眉,冷目含笑吐出了一个字,“念。”
朱衣宦官钱忠缩首弓背,恭敬地接过,缓缓拉开,清晰而清脆地一字一句念出。
病了几日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今日才蔫蔫地上朝,正站在角落里,笼着袖口打瞌睡。
多年上朝经验,淬出来一双机灵的耳朵,能一边睡觉,一边听着宦官那尖声娘气的诵读。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老马失前蹄的一天。
“钟祭酒,你意下如何?”
一道含着凛然笑意的声音,自高处撞进钟山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出列,拱着手,心中却惊慌不已。
刚才说了什么?
裴醉又重复了一遍,字字锤在钟山心上:“意下,如何?”
钟山手中的笏板抖着,身子本来就虚,冷汗沿着下颌淌进朱红公服里。他悄悄抬眼望着王安和,见老狐狸仍是端着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和蔼笑容,丝毫看不出他的态度。
他瞥了一眼裴醉唇边的淡淡笑意,冷汗流得更欢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希望寄予左都御史杨文睿身上。
杨御史面色有些不愉,唇角抿着,显然觉得此举有违文人格调,失了天家体统。
钟山长舒一口气,心下大定,叩首高呼:“臣以为,甚好!”
御史反对的,必然是摄政王支持的。
王爷要做的,没人拦得住,说也白说,他又何必挡在前面给王爷添不痛快。
“臣以为不妥!”杨文睿立刻出列,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国子监乃是读书求学之处,如何能明码标价,将圣贤经纶按斤两卖出去?”
“放屁。”裴醉冷笑道,“国库空虚,天灾频发,缺粮少饷,百姓都要饿死了,杨御史,还敢跟本王谈圣贤?”
杨文睿立刻反对道:“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能鲤鱼跃龙门的不过寥寥几人。贡生难求,便是人才难求。若此例一开,国子监中的生员尽是名不副实之辈,我大庆朝堂尊严与皇家威严都将荡然无存。”
高功看了王安和一眼,上前应和道:“此举,有违公道,更是寒了读书人一腔报国之心!请陛下三思!”
一时,附和声此起彼伏。
都是寒窗苦过来的,谁甘心亲眼看着圣贤为铜臭让路。
裴醉撑着手臂,淡淡地听着文臣武将不停地争吵,心里越腻烦,脸上笑意越温和。
廷下皆是重臣,是大庆的肱骨,他们身后,有着庞大的财富与人事,是清流国士,是簪缨世家,是富庶地主。可他们亦是前朝遗留下的巨大毒瘤,如跗骨之蛆,以一腔爱国之意,生生将大庆蚕食地支离破碎。
“陛下!”杨文睿将双膝扣在地上,骨头撞得极狠,一声闷响打断了嘈杂声,“大庆立国百余年,从未开过此等荒唐的先例!摄政王此举,极为可笑!再加上,摄政王前几日公然重伤国子监生员,臣以为,摄政王近日举动,大有以权谋乱之势,陛下,不可不防啊!”
李临听得此言,火气蹭地暴涨,颤着小拳头,狠狠攥着膝盖上的明黄龙袍。
“朕是皇帝!”李临声音猛地高扬,第一次露出了天子之威,“朕说皇兄无罪,就无罪!”
裴醉微怔,用冷白却温暖的双手握着小皇帝的拳头,笑了。
小皇帝也被自己的火气吓了一跳,散了愠怒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裴醉。
“陛下息怒。”
裴醉低声哄着,安抚好了小皇帝的情绪,转身,绛紫云凤公服衣摆一展,唇角一舒,飞眉高高挑起,极尽招摇地俯视着大殿之下林立的官员,如踏云破空立于九霄之上。
那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可眉眼间的意气风发,却如春雷狂潮,轰然震碎了这朝堂的腐朽和老旧。
“蒙先帝信任,予孤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并言,所做之事,不必以祖制常理揣度。”
“太祖曾言,紫者夺朱。可先帝,偏偏赐予本王绛紫公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日前,太庙走水,诸位大人说,此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罚我大庆山河飘摇,罚我大庆官员无用,罚我大庆奸佞横行。”
“本王,亦如此认为。”
裴醉缓了口气,视线冷冷扫过钟山和高功的脸,唇角微扬,话语如霜如刀,字字诛心。
“国子监生员不识忠奸,该死!”
“大庆官员尸位素餐,该死!”
“本王无能,临朝辅政三年,大庆依旧积贫积弱,自然同样该死!”
殿下百官皆被这三道‘该死’镇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弹劾这亲口罪己之人。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声音如旧,身形不晃。
“本王痛定思痛,草拟捐学一令。此一则,有钱粮以充盈我大庆国库;此二则,百姓不必再囿于广政册上户籍出身,此亦能开言路,广施政。”
“今日此捐学之令,必然引起天下寒窗士子共愤。然,本王无惧无畏,百年之后,史书功过自会有定。”
“士子之怒,自有本王来背负。若得大庆昌盛,甘愿百死以报君国。”
裴醉字字如千钧巨石,砸在这奉天殿群臣的面前,堂前鸦雀无声,群臣表情各异,心中思量万千。
他转身,跪在李临的面前,双手捧着这捐学诏令,沉声道:“臣请陛下允此捐学之令!”
这低沉如钟鸣之音回荡在金殿之上,李临垂眼看着他裴皇兄手中的诏令书,手紧了紧。
“朕,准了!”
“臣,叩谢陛下。”
裴醉右手撑着金殿冰凉的地面,顿了顿,才缓缓起身,李临却眼尖地瞥见他裴皇兄鬓边的汗悄然淌进了衣领中。
殿下群臣终还待进谏,却听得年幼天子高声吼了一句:“退朝吧!”
说着,便攥着裴醉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裴皇兄从金殿之上拽了出来。
“陛下,小心台阶。”裴醉含笑,将差点跌倒的年幼天子抱了起来,半蹲着,与他直视,声音温缓,“怎么了,这么急?”
李临望着皇兄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把刚刚努力攒起来的勇气全都泄了,抱着裴醉的脖颈,开始抽噎,哭得极为伤心。
“皇兄,朕害怕。”李临眉毛眼睛鼻子都通红,哭得打嗝,“朕...呜呜...害怕。”
裴醉扯下背后的披风,将李临严严实实地裹住,不准天子的哭声超过周身三尺,却护着那小皇帝偶尔的脆弱和放肆。
他用手轻轻擦去李临眼角的眼泪,耐心哄道:“臣在呢,没人伤得了陛下。”
“骗人。”李临委屈中夹着怒气,“皇兄明明就来晚了,放任朕一个人在宫里,差点就死了!”
裴醉目色一凝,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救驾来迟,臣有罪。”
李临借怒撒气,泪痕犹在,叉腰指着裴醉:“答应给朕带的九连环和鲁班锁呢?”
裴醉顿了顿,轻声道:“在臣的王府里,稍后给陛下送来,可好?”
李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裴皇兄眼底的一丝愧疚,眼泪又飞了出来:“朕不想看见皇兄了!你走!”
说罢,指着远处跪着的钱忠,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朕回保光殿!”
钱忠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裴醉,垂首恭敬地小碎步跟上了怒气冲冲的天子。
裴醉缓缓起身,扶着小径旁的一棵垂柳,极轻地摇了摇头。
天威卫指挥使洛桓鹰钩鼻子狭长眼,一身绯红官服,腰佩鸾带,手握飞雁刀,恭敬地上前,在裴醉身边低声禀报着:“殿下,末将查清楚了。”
“说。”裴醉抱胸倚树,疲惫地闭上了眼。
“那日宫城值守人手不够,盖家百余人便埋伏于东兴门,一半在宫内引起骚动,一半冲进诏狱,想要将盖顿救出。”
裴醉冷笑一声:“盖家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洛桓继续道:“崔太后召了钱忠,调了御马监的人,将保光殿护了起来。”
裴醉猛地睁了眼。